没有妆的脸,自然是最干净的,听说人死后三个时辰内,能听得见周围的声音,以感觉得到手上的触觉,所以,她不停地说,不停地抚摸他的脸,渴望他能感觉到她的抚摸,听得见她的话,明知只是他逆乱的眉,永不屈服的与天对抗;他的高鼻,曾经发出阵阵让朝臣闻声丧胆的冷笑声;他的唇,是那样缱绻地说着他的爱意;还有他的眼睛……她看着他紧闭的眼,那一双冷得像冰,热得像火的眼睛,如今再也不能傲视天下。
“啊!”突然从她的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痛楚哭泣,由着这一声破碎的声音,她一发不可收拾痛哭失声,伏在渐渐失了体温的身上紧紧地抱着他,泪水化作了无尽的痛楚,渗入他的衣服,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此刻的一切都是梦!
“娘,我多希望你没有生下我。”她伏在他渐渐冷硬的身上绝望地想:“爹,我多希望你不要把我送入宫!如今这一切,竟然是我躲不开的宿命!而我将要背着这样的重枷,独自过上一生,不,不是独自,还要加一个孩子,见到那个孩子我就像见到他,然后就要想到他是亲手被我所杀,然后夜夜梦里都要被今天的事情惊醒,一直到我死,也许到死也无法挣脱了!我是个凶手,我亲手杀了我爱的人,我对得起先帝,对得起皇上了,可是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孩子,更对不起他,他是这人世间除了爹娘外最爱我的人,是我亲手毁了这一切。要是我可以死多好,可是有了孩子,我就不能死,哪怕要受一生的折磨,也不能死,只要活着一天,就要把今天的罪孽永远地背负下去了。”
泪眼中,似乎听到外面的连续九炮响,她隐隐约约地想起这是事情成功的暗号,有了这九炮,皇帝复朝,臣工复位,皇帝将要重登宝座,大臣将要按序排班,金銮宝殿上该怎么样的还怎么样,只有她的痛楚是永远埋在心里的,而眼前的一切还没有过,是她的责任。
她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他身上的剑,一个用力,她拔出了长剑,一阵毛骨悚然的肉与骨的摩擦,让她不由自主地尖叫一声,当啷一声长剑坠地,没有血飞溅出,他仍旧闭着眼睛,没有像从前一样懒洋洋地带着看小孩出糗的好笑注视着她,死的人血液凝结,已经没有血可溅。
“痛吗?对不起,我不让他们来拔剑,他们不配,是我杀了你,你也只能来找我,不许你去找玉妃,去找别的女鬼!否则……否则,”又是一片泪花挡住了眼:“否则……”
否则怎么样呢?她也不知道,她杀了他,怎么还能这样自私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用力合上他的被剑带开的伤口,掏出自己的罗帕堵住他的伤,仔仔细细地像他还活着一般,为他包扎好剑创,几回泪眼模糊地看不清眼前,几回袖子泪湿透,终于包扎好,她拄着长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像幽魂一般一路向大雄宝殿飘去,她自然不会知道,她刚走,就有一道幽灵一样的暗影极快地闪进了清和宫这间后殿。
血的味道,血的颜色,四处是丢弃的枪械,四处是凌乱的尸首,断手断脚与断头,显然这内禁城经过一场惨烈的屠杀,奇怪的是,她竟然毫不害怕,甚至几次从挡路的尸首上跨了过去,有时甚至从断头上跨过去,被断头一绊,几乎绊倒,她已经没有了知觉,一个人如果麻木到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能让她再起波澜?现在的她与这一地的尸首有什么区别,差别不过是她还能机械地动,而地上的身体与清和宫的身体,却已经永远失了温度。
恣烈余党凡是今日来参加宴会的,皆已经伏诛,剩的不过是如今还镇守在边疆被恣烈伤透了心的雷云开将军和远在南疆的拓山还有已经与恣烈决裂的青松,长可,等人,这些人仍未伏法,但是首祸已经除,这些人的伏法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且这些人已经构不成威胁,只要招安即可,所以金銮殿上,今日参与起事的大臣已经集结于此,此次事件的大功臣以文家兄弟文崈山与文崈凯为首,还有九门提督任为海等一干立下大功的人志得意满,为了今日,他们等待太久了,正位归于帝,孽臣已除,曾经当了墙头草的大臣们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将会对他们如何处置,皇上却不曾表态。
“呼……”一阵急冷的北风刮进殿来,在殿前滴溜溜打着转,皇上仍坐在宝座上,眼睛望着殿门,未曾下令闭门议事,似乎在等待什么,众臣面面相觑,有人的想起恣烈还没有下落,虽然从反乱至今,口口传说恣烈伏法,但实际上没有人亲眼看到他被杀,只是他没有出来指挥镇乱,自然是死了,所以一片惊乱中也一直没有人想到他的真实生死问题,现在诸乱渐渐平定,便有人开始不安起来,渐渐地,这不安渲染开去,化成一片连绵不绝的嗡嗡声,与皇上一同看着殿门开处。
又一阵北风肆虐而过,飞雪卷着大风乱舞,皇帝突然睁大了眼睛,从宝座上站了起来,众臣同时站直了身子。
当——咯啷啷!当!当!咯啷啷!
像是兵器拖在地上的声音,又砸到东西的声音,像是有人缓缓地走来,声音由远及近,一瞬间,殿内安静地听得见呼吸声,就在众人惊疑不定时,一个红色的窈窕人影出现在殿门,殿门与户外的流风野烈地袭击着她,她的仙袖随风高高扬起,九尺曳地红罗裙在风中狂猛地猎猎作响在半空中,如遮天蔽日的血光洒落,面色青白,像阿修罗的转世,像夜叉鬼的化身,美极而奇诡,她目光涣散却执着,一步一步地走进来,咯啷啷!咯啷啷!长剑到了殿内,触到坚硬的金砖,便成了哀绝的尖鸣:“嘤嘤嘤嘤!嘤嘤嘤嘤!”绕梁不绝,听过这种声音的人,这一生都难忘眼前的这一幕:
她走到皇帝面前,皇帝满意地看着她拖在地上的七尺青锋,那剑上血早已经凝固成血冰,蜿蜒地红线如一条条血红蛇,狰狞地吐出一颗颗血珠,将时间永远固定在了杀人的那一瞬间,他眼中有赞赏,有兴奋,有怜惜,更有笃定。
“你杀了他?”是问话的语气,不是问话的意图,只是一种陈述。
她没有回答,木然看着皇帝,“咯啷!”血剑颓然坠地,她的泪水无声肆流。
“过来,皇后。”皇帝伸手向她。
她看了看皇帝的手,没有接住他那戴着雕龙玉戒的手,只是又木木地看着他的眼。
恣烈的玉戒是黑玉,上面是马镫形的戒面,雕的是飞鹰,原来她是这样想念恣烈,才离开没一会就想了。
一片寂然,臣下们不敢擅自开口,皇上的手仍然停在半空中,不肯收回去,终于文崈山开口了,他小声地提醒:“娘娘,您在干什么!快呀,上去呀!”
皇上的手停在空中许久,见她仍然没有动的意思,便泰然走下丹陛,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走上宝座:“皇后,你是今日的大功臣!”
“大功臣”三个字像针一般狠狠地刺进她的心,她眼望着血剑,低垂的眸子没有表情,许久抬起头来,泪已经消失了,她清浅一笑,简单地道:“功什么臣?是表扬我会杀人吗?”
文崈山震惊地看着这个一向乖巧而端庄的妹妹,如今失了心一般直接反驳着皇上,眼睛毫不羞涩掩藏地看着皇上,微扬的头,九仙髻环环高张,却更别有一种风情,一种不羁侠浪风情,完全不同与皇后套子面谱的别样美艳,皇上深深地看着她:“你很伤心。”
“伤心?”她似是咀嚼着这个词:“好陌生的感觉呀,我好像没有伤心。”许是伤心已经不自知。
“凤儿,我回来了,你也回来了,从此一切就让它过去吧,你依旧是我的爱妻,我的凤儿。”皇上恳切地看着泠凤,只是如今的泠凤再也不是当初的皇后。
“皇上……”她摇摇头,正要开口,皇上阻住了她的话,一拉她的手,将她拉上宝座,大声道:“恣烈作乱一年有余,而皇后奉朕之命,暗里潜伏在乱臣身边,忍辱含垢,众卿家方有今日平反之日,今日最大的功臣,当非皇后莫属!”
于是谀词如潮,墙头草再一次对胜利者功歌颂德,倒说得好像泠凤从来没有委身于恣烈,而是巧妙地与恣烈周旋,保住了清白之躯,只是不知他们明日面对小沧玺时,又是何等面目?文家两兄弟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也感到棘手之极,紧皱着眉头沉吟不语,泠凤再一次居高临下看着众臣,身边所坐故人仍旧是故人,只是不再是她心中的故人,她面色平静冷淡,似乎这些事全都与她无关,她分明是坐在那儿的,却让人感觉不到她的魂魄。
“传我旨意,即刻起京城开始‘清孽’,细细清查当时恣烈所安插官员的祖上三代来历,属于我朝大族出身者,依旧留用,出身卑贱、不知来历之人,一体清除出去,以护住我大赵高贵血统,恣烈此等贱人,毫无根基,不知礼仪,方才有今日之祸,从此我朝中决不许有这类人出现!从科考提拔上来的官员,祖上无官无职者,最多只能当至三品官,且不许进京叙职,只能在外面任地方官!至于恣烈篡权期间所下令的晃河工程一案,由于此案系皇后意旨,依旧施行,户部照例拔款,其他有利于国民之案,如冬季济民案,依旧施行。另外……”
这些事皇上被软禁期间早就不止一遍地谋算,现在一件一件地娓娓道来,毫无滞涩,说话间意气飞扬,越发显得清俊优雅,令人啧啧称奇。
泠凤虽然心不在朝堂,但也隐隐听到一些关于人事的调整,其实恣烈任命的许多人,虽然出身清贫,但是却都抱有一技之长,比这所谓“贵族出身”的贵家子弟只知吃喝玩乐不知要高明多少,但是当权者更迭,这些正做地得意的寒门子弟,一瞬间又被打回了原型,人心动荡,只怕对朝政并无好事,嘴角微微一动,随既又忍住了,皇上一边下诏,一边却在暗暗观察着她的脸色,见状问道:“不知皇后对朕所下命令有何疑虑?尽可说来,朕许久不曾接触朝政,所下命令难免有失轻重之嫌。”
这话很是谦虚,若是从前的皇上多半是不理会泠凤的意见,但是经过这么多事,皇上已经沉稳了许多,褪去了少年的轻浮与狂躁,真正像个能成事的帝王了。
“既然皇上下问,那臣妾随便一说,寒门子弟,虽然身后没有足够的凭恃与身份与贵家子弟相抗衡,但是这些人吃过了苦,肯卖力,肯为了将来的生活而打拼,吃苦也愿意,这一点是贵门子弟无法相比的,国家需要高贵门弟来显示高贵,但是更需要能做事的人来做实事,而不是遇到事情只会在叫。把这些人都清除出去,委实不妥。那些通过科举升上来的人,自然腹中饱有诗书,不能让他们进京来辅佐皇上,放在外面,岂不是明珠暗投?那些百年大阀经过这么多世代,多有败家子,也该收拾一下身上寄生的腐肉蛆虫了。”泠凤平平述来,这些话与朝上官员的利益相冲突,引起了不少官员的反对。
“贵贱是天定,哪有贱民入贵地的道理,这些平民百姓,我们让他们吃饱饭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皇后娘娘此话有失天道。”一名朱衣官员出列禀报道,泠凤看了他一眼,认得他,这个人在恣烈掌权之时,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反倒显得很有几分气概,但是恣烈始终对他不曾委以重任,现在看此人果然不堪大任,皇上刚一上任,他一看皇后娘娘即将失势,马上旗帜高张地站到了皇上一边,丝毫不念泠凤曾经对他的诸多照顾,若不是泠凤,此人恐怕早就被恣烈赶出京城,到偏僻地方去上任了,哪里还有他今日与众人同任功臣的荣幸?
“随你们便。”泠凤淡淡瞥了他一眼,她现在五内俱焚,能说出话来已经实属不易,哪里还想与他之争辩。
皇上皱皱眉,那朱衣官员见状,马上趁热道:“如今大奸首已经伏法,臣请皇后娘娘回后宫,当时皇后娘娘与皇上同时上朝,曾有言在先,说是因为皇上一时身体不适,所以代行帝责,现在皇上已经痊愈,臣等认为皇后娘娘当可以享福于后宫了。”
这是过河拆桥,刚刚把恣烈杀了,此人便要夺泠凤上朝的权利,一方面是为了拍皇上的马屁,他没有忘了当时皇上对于皇后把政有多么愤怒,二来也是给为了给皇上一个好印象,以保自己将来的平步青云。
“说得好,我正有此意。”泠凤已经完全没有被夺权感觉,这些人本与她无关,他们是待她好,还是待她坏,与她什么相干呢?不过是一群外人罢了。
皇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官员,众官一见皇上不说话,便纷纷表示赞同,但是皇后为此事立下大功,他们表示应当为皇后娘娘上徽号,以示尊崇,文家兄弟却不好说什么,皇后与皇上一同上朝,这事本也不太靠谱,现在妹妹回后宫也不算什么事,现在他们虑的是孩子,那个恣烈的孩子,恣烈已死,他的孩子该不该留?为此他们捏了一把汗,生怕有人不开眼,就把此事当场捅了出来,事实证明,不但有人这么不开眼,而且是不开眼之极,文家两兄弟不由得怒气填膺,差点当场发作。
“皇上,大事已毕,现在臣等还有一事欲求皇上定夺!”
“哦?”皇上挑挑眉毛,等他自己接下去说话。
“那个恣烈的余孽,现在宫中还有一个!这个余孽是最大的余孽,还将是散在朝野的恣烈余党的最大号召人!”那朱衣官员句句铿锵,不容置疑。
泠凤略略抬眼看着那个朱衣官员,从一片混沌的脑中拼凑起了此人的资料,此人倒处是个高门贵第出生,可惜家道中落,到了他这一代,便成为一个户,后来此人将家产卖尽,买了一个五品官,居然也靠着能言善道和察言观色的能力爬到今日的从三品官,若不是恣烈,想必现在已经成了正三品,可是恣烈就是看他不顺眼,要不是自己看着此人也算不容易,劝着恣烈高抬贵手,现在此人早在边地去当一个小小的芝麻官了,没想到,恣烈的眼光如此毒辣,此人一朝得势,就猛踩曾经的恩人,果然不是个善类。
“那此人是谁?”皇上面色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问。
“皇上,此人正是那个恣烈的余孽,今日满月的孽子,沧玺!”朱衣官员一语甫毕,朝臣一下子哄地议论开来,摇头的,叹息的,愤愤不平的,敢怒不敢言的,也有表示支持的,泠凤冷眼看着这一幕人间冷暖,今日支持过她的人,她一生难忘,今日落井下石的人,她同样不会忘记!
“哦,那依你说,此事该如何办理?”皇上笑了,有如三春暖阳,瞬间花开。
“臣请处死此孽,以定人心!此等余孽留在世间,除了让那些不死心的恣烈余孽奉为小主外,更是皇家的耻辱!”他句句有力,自以为此话句句正中皇帝心思,更加言辞有力,让皇后辩驳无门,他有信心让皇上同意他的话,就算今日不处死,但是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也已经立下,还怕不指日飞升?
“皇上,此事不可草率,稚儿何辜,何至于死?臣请皇上将此子交予微臣,微臣愿意即刻归隐乡间,从此认此子为亲子,再不让他进入朝堂!”文崈山一看不好,忙出列保证。
妹妹对恣烈的心思,他如何不明白,恣烈被她亲手所杀,若是孩子再有个什么万一,只怕妹妹是绝对活不下去的,文崈山怒视朱衣官员:“刘德!枉你名叫‘留德’,说出来的话却是这般无德!这样的令人发指的事,也只有你做得出!这孩子是皇后所生,是你说想杀就杀的吗!放肆!”
“文大人,贻虎为患这个道理您不会不懂吧?”刘德针锋相对,毫不放松:“如今在民间仍有不少恣烈余党,他们必定也在寻找此子下落,若是有了此子的消息,他们会不去认?这孩子又是皇后所生,若是他们以此认为这孽子能继任皇位,那么朝廷必将大乱!皇后娘娘慈心仁厚,但是大局当前,还请皇后娘娘大局为重,大义灭亲!”
这话到现在简直是毫无人性,恣烈与泠凤的恩爱是朝上人人亲见的,泠凤对恣烈的感情,朝上过来人没有不心领神会的,对于皇后娘娘能亲手杀了恣烈,已经够让人心碎,但是没有想到刘德这话竟然已经超乎了常理,居然要皇后再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这对刚失了爱侣的皇后娘娘来说,是何等的痛苦之举?这就在用软刀子逼杀皇后!
但是刘德所说之话却不是没有道理,不但不是无理,而且是极有道理,沧玺不死,恣烈的忠实手下必然还会来奉他为小主,将来寻机再起事,朝廷又要起风波,一时间,朝廷之上,无人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