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血阵 宫可人二
夜。
又是一个秋雨绵绵的秋夜。干而微冷的萧瑟。
宫府中重楼深深,黑暗一层叠过一层。
寅时未过,正是夜施展魅惑的时刻。
南宫深处,豆灯微弱。
一刻钟后,灯灭。
三刻钟后,一道白影由楼中楼急掠而出,背上隐约可见一女子,夜风挑起她的长发,乱飞。
白影纷踏,飞过此檐,掠过他壁。
只是——
白影之后,潜伏着一道青影。
两影之间始终相距两丈开外。
白影掠至四丈开外后,青影只一瞬,便到其身后两丈之处。
终于,白影于半空中一个翻飞,稳落一个湖畔。
该湖水波隐隐,绿柳扶岸,止不住的风流倜傥。
千秋湖。
突地,“扑通”一声——
白影背上的长发女子已沉睡入湖。
激起受惊的湖水。
须臾,湖面再次恬然睡去。就当是做了一场美梦。
白影不多作停留,翻身掠上那重楼之中的重楼。
青影随后。
白影不再向南折回,而是直掠西面。
青影顿了顿,跟上。
不需多久,白影没入一道高墙之内。内里黑得不见五指。
“如何?”冷极却也嫩极的声音由内里传出。
“照常。”冷若冰裂的声音。
“很好。”
陷入沉寂。
“小姐。”冷若冰裂的声音再次出言。
“嗯?”被唤为“小姐”的人似乎冷着一张脸。
“公子中毒了。”
“什么?!”抖的一声压抑的惊呼。
“白鹤将夫人身上所有的毒都过到了公子体内。”
“夫人?!谁允许你这么叫她的?”恶毒至极的嗓音,“我让你杀了那个贱女人,怎么到现在她还好好地活着?还让那个该死的白鹤把毒过到我爹爹的身上!”
听到“爹爹”二字,楼外隐在黑暗中的青影微微一颤。
“白狐不是没有暗中投过毒,只是夫人武功之高强远非你我所能想象。白狐近不了身。”
听到“白狐”二字,楼外隐在黑暗中的青影再度微微一颤。
“你……”童稚的声音变得愈加森冷起来,“离毒发日不远了吧?”
“还有两日。”
“你说……我给不给你解药好呢?”
“……小姐?!”
“按理说我应该给你解药,毕竟……你是我的师父。但是——”
“但是”未完——
锋利器皿穿透肉体——“扑”地一响。
一记沉闷的痛呼声偷偷地渗透在黑暗里。
“但是,娘说你知道得太多了。该死了。”
“……你……太狠……”“狠”字方出,挣扎的倒地声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
夜,始终是安静的。
寒意胜冬。
须臾。楼内琉璃灯忽地亮起一盏。
“你是不是杀人杀上了瘾?”沉稳而含蓄的男音蓦然出现。
此声一出,楼外的青影僵硬在瑟瑟秋风里。
“爹爹?”一改阴森的声音,但雀跃而童稚的叫喊反倒令人……深觉寒心,“又来看可人啦!”
男子淡淡地应了声。
“一条贱命罢了,”童言格外的甜美,“爹爹不是一向不在乎么?”
男子沉默不语。
“爹爹饿了吗?前些天爹爹说暖玉糕很好吃,可人今天特意从娘那儿多带了几碟过来……”
“不用了,你自个吃吧。”男子的嗓音有些微的寒意。
“爹爹……”小心翼翼的,“不开心?”
“没有,”也许是困倦的缘故,男子的声音变得含糊起来,“夜深了,可人还是早点歇息吧。”
“可人想听爹爹讲娘的事情。”
含糊的声音又渗出几缕寒气,“可人没有娘。”
“爹爹!”微嗔。
“可人快入内室睡吧。爹爹陪你。”
“好,呵呵……”
“不许再乱踢被子了。”
“嗯!”
楼外青影忽地一闪,倏忽间消失在不干不净的黑夜里。
兰香一缕,飘过。
……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雾气尚未全然散去。君子兰一夜无眠,一个人盯着镂窗外,静静地出神。当日的第一缕光亮刺过压抑的黑幕时,她双眸一阵刺痛。
不自禁地叹息。
心有千千结。
“醒了?”宫子秋从楼外步入玄关,怀里抱着一床薄棉被。
没有回头看他,“嗯。”
他一面盯着她的神色,一面踏进房中深处,轻轻地把棉被放在纯金榻上。
“入夜之后有点冷,这被子现在盖刚刚好,等到了冬天我再帮你换床厚些的。”
“嗯。”
回身,瞅着她,“在想什么?”
“白鹤。”
一股压迫的气息向君子兰逼近,“你就这么想他?”
“与你无关。”
再向她逼近,探手抚向她的发——
她躲过,走了开去。
“你怎么了?”手僵在半空中,冷冷地收回。
“你知道他被谁抓了吗?”她的眸子似潭若水。
“你不是说与我无关吗?”闲闲地一问。
“你知道他被谁抓了吗?”她再问一次。
眉头深锁,“……能驾驭上古迷血阵的人。你不是也见过了么?”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
“鬼新娘一案你打算如何收场?”
“不知道。”
呼吸一阻,“你知道每天都有人在我的饭菜中投毒吗?”
揉揉太阳穴,“我相信你能识破。”
陷入沉静。
俄而——
“宫可人呢?”
微愣,“嗯?”
“自她被抓的那天起已有多日,你也不闻不问,你就不怕……”
“人各有命,生死由天。”
“她在哪……”眉间动了动,“你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出去吧,我想独处。”
他呆立半晌。
“你是在怪我没有去救白鹤吗?”
“随你怎么想。”
微愠,“难不成他就是长生?”
背转过身,她信步走了出去,她现在心里很杂,不愿意见到任何人。尤其是有秘密却佯装无事的人。
无论是谁,都不愿意被谁欺骗。
庭院中植有兰花多类,仿佛铜瓶见露苗,疏花冷落澹含娇。
“亭亭复亭亭,孤芳空自馨。美人偶一顾,移植来中庭。中庭花木繁,红紫罗锦屏。一茎止一花,何以奉尹邢。亦思九畹滋,力薄身伶俜。云窗雾阁中,疏弦何泠泠。不叹知音稀,希声难为听。”晨风撩起她新绿的流苏,垂落的青丝忧愁地随风起舞。
“不叹知音稀,希声难为听……”她重复地念着最后一句。却不知自己每念一次,身后随她而出的男子心底就莫名地泛酸一次。
“仙姑……”此话一出,他内心顿感阵阵难以言明的窝心感,却寻不到这奇异心境的源头。
听到他这一唤,她眼里无法抑制的热浪频频上涌。
“白鹤……是长生吗?”
她不答反问:“我是冰娘吗?”
宫子秋闻言内心深处泛起阵阵涟漪,两片薄唇是张了闭,闭了张。
却无言。
君子兰又离了他好几步,“我知道你内心一直都很挣扎,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冰娘而……自认为……喜欢上了我。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你和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往事,我更不清楚我和你……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毕竟这命运……远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
“你想说什么?”宫子秋油然升起一股不安感。
“既然看不到未来,不如就此分开。”她说,闭上双目。
他不受控地倒退一步,“你是我的妻子!一日是,终身是。”
一字一顿地,他说道。
她忍住泪。
“你……休了我吧。”
泪,还是滑落了。没有落入唇内,因此她尝不出这次的眼泪是什么滋味。
他猛地一步并作两步,上前紧紧钳住她的双肩,近乎低吼:“不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为什么要我一次次地等……一次次地期待……一次次地绝望!为什么……”
君子兰,终于还是哭倒在宫子秋的怀里。
宫子秋愕然。
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
他不懂。
真的不懂。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让你这么伤心……我……”面对她的眼泪,他开始语无伦次,“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难道是长生?你一直都把我当成长生的!对!一定是他,一定是那个混蛋让你这么伤心绝望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告诉我,我杀了他!”
听到他的话,她……
渐渐冷静下来,末了,拭干泪水,推开他。
“或许……你说得没错。你不是他。”
“我本来就不是他!”
“前世与今生,早已变了人。一长生又如何?宫子秋又如何?都已不是……当年秦宫里的叶长生。”
前世?今生?秦宫?叶长生?
宫子秋整个人开始起雾。
“仙姑,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怎么了?!”
君子兰于刹那间恢复成素日里波澜不惊、闲看云卷云舒的恬淡女子。只是对着宫子秋的眸子,始终有一层东西是旁人所无法理会的。
“我没事。”
“那你刚才的话?”小心翼翼地问。
君子兰尚来不及作何回答,一道甜美嗓音突如其来——
“爹爹和二娘都在呢?在说什么呢?也说给可人听听好不好?”
宫可人,一身五彩霓裳,甜美笑容,童稚嗓音,手中还拖着一精美雕花水晶糕盘,雀雀然出现。
顿时,茉香满庭。
君子兰秀眉难察地一蹙。
她还是出现了……
却是为何?
二娘?!
喊她?
“可人,你怎么……”顿了顿,“回来……”再顿一顿,“……的。”其实,他这话应当是要问:可人,你怎么来了?
天真一笑,当真是笑靥如初绽的茉莉小花苞。“怎么?爹爹……和二娘,”有意无意地瞅了瞅君子兰,“不希望可人回来?”
“……怎么会,爹爹只是……”
“可人想听听二娘说说话。”清澈的眸光荡呀荡的,好不天真烂漫!
君子兰缓然启口,“可人和那蓝水蝶……”
“就是蓝姐姐救的可人!当日我俩被那奇奇怪怪的妖女抓了后关在一个好可怕的地方!后来蓝姐姐想办法带我一起逃了出来!可人当时真是好怕好怕的!”说完,满面惊恐。
“哦?是这样?”君子兰踱了开去,背对他们父女。
宫子秋见状,冲宫可人使了个眼色,而宫可人竟似看也没看见,径直走向君子兰,左手依然托盘,右手则扯扯君子兰飘浮不定的湖绿裙摆,“二娘,这是可人特意为您亲手做的暖玉糕哦,很好很好吃的哦,可人刚一回来就给二娘下厨做了,二娘不会不吃吧?”
暖玉糕?
宫子秋双目移向盘中看似晶莹剔透的糕点,一惊,忙上前夺过水晶糕盘。瞪着宫可人,眼里隐忍的怒火恰巧被君子兰捕捉在眼底,“可人,她刚吃过,不饿,你还是留着给别人吃吧!”
“二娘……”小嘴一扁。
君子兰从长袍中探出一只葱玉酥手,拈向水晶果盘——
宫子秋手一缩——
君子兰手再一探——
宫子秋索性一个翻手——
糕点洒向地面——
君子兰手指没见怎么动——
到底还是捻到了一块糕点,在它邂逅于半空之时。
“哐当”一声,水晶盘伴着糕点,粉身碎骨,却是碎得如此的晶莹剔透,如此的动人心弦。
唯独剩下一块被君子兰救起,孤独地被她放于掌中心。
在日光下,它闪着白光,透着诱人的香气。
“你?!”宫子秋瞪着君子兰,竟一时气结。
宫可人面目一变,竟大哭起来,“爹爹坏!爹爹最坏!把可人的糕点打翻了!呜呜呜……”
“仙姑,把它扔掉。”毫无容疑的语调,宫子秋看着君子兰的眼里写着三个大字:为什么?
“二娘不要理爹爹!快尝尝嘛!快点!”宫可人扬着一张清新可人、梨花带泪的小脸。
君子兰见了,只觉心中一痛。
末了,她对着宫可人莞尔一笑,“……好,我吃。可人别再哭了。”
闻言,宫可人眉目间闪过一丝困惑与……不忍。
宫子秋则突地冷然说道:“你明知道有毒还吃,是一心想寻死吗?”
宫可人依然眸间含泪,“二娘,爹爹是怎么了?可人怎么会下毒呢?二娘你说是吗?”
君子兰用空着的手轻轻地抚了抚宫可人乌黑的发髻,淡淡地笑言,“可人,这暖玉糕真是你做的?”
宫子秋眉目忽又习惯性深锁。
宫可人笑言:“是啊!二娘快吃!好好吃的!”言毕,一双小手捻起君子兰掌心中的暖玉糕,递向她的檀口——
君子兰微微张口——
宫子秋欲挡下糕点的手被宫可人猛地一打下——
“宫可人!”随着宫子秋这一声怒吼,君子兰口中的暖玉糕已然入口即化,顺着润滑的喉间,一路往下滑——
冁然,“真好吃……”君子兰的笑不能用美来形容。
宫子秋的身体开始僵硬,从脚趾头,双腿,腰腹……一直僵硬至头顶顶端。
宫可人呆愕地傻笑着。
“爹爹,她很快就可以和冰娘那贱女人见面了呢!到时候……会不会很好玩呢?呵呵呵……”
宫子秋惨白的面容放肆地抽搐着,“解药。”
宫可人一改纯真容颜,冷睨着君子兰的眸光令她胆寒心惊。“爹爹在说什么?什么是解药?”
君子兰忽地脚下一个踉跄。
宫子秋立马上前扶住。“仙姑,对不起,我……”
君子兰开始涣散的眸子依然带笑,“不要怪她,要怪……只能怪你这个父亲……”
“为什么……为什么你明知道……却还是……”
“长生啊长生……”君子兰的喘息声愈来愈重,“我们能不能……能不能……换一换?让你等等我……而不是……”
她是真的想死!
心脉一阵剧痛!“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我们之间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发生过什么事?”他猛地把头一敲!“是不是我忘记了什么不该忘记的……想不起!想不起!”
风,从她的绿衣间嬉戏而过,似乎想把她带走,却发现,她的宿命早已定格。
唇边一缕血丝开始悄然绽放,她的身子突地——萎靡。
“不——”
泪,从他眼角滑落,温热了她的长翦。
忽地,他眼角瞥见散落于地的莹白粉碎——
空手一通胡抓!
紧紧塞入口中!
君子兰低呼。
宫可人惨叫。
宫子秋则灿然一笑。“可人,你是想让爹爹陪他心中的最痛一起死,还是……给解药?”
宫可人痛苦至极的眉目间硬是挤出一抹笑,“爹爹,可人只有一颗解药。”
“拿来。”
“谁死了,爹爹都不能死。”
“拿来。”
“爹爹张嘴。”
他张嘴——
药落入他口——
他一俯身,把自己滚烫的双唇送给君子兰——
君子兰两滴眼泪滚落之时,宫子秋口中的药丸也同时落入了她的喉间。
“爹爹!”
“长生……”
两声呼唤,久久弥漫于秋日的清冷空气中。
沁寒,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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