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竟然梦到我裹着一条破被子,身在一个……木质长条方笼子里?
身边好多穿着奇怪衣服的人在我的笼子边跳舞,举着火把转着圈圈。
气氛非常奇怪……
这么多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诡异地围着我走……
甚至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我被自己吓出一声冷汗,下意识地去看他们的影子……头一低更是吓了一跳——下面是个高台,高台下面是江水!
江水里小舟穿行,划船的人都是穿白衣服的……一条条长衫挂到底……这是什么地方?是已经到了那送葬人下葬的地方?
“高成”
我喊了一声,没有任何回音,而且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前所未有的奇怪。
我抓着笼子,提高声音再喊了一遍。
回答我的只有笼下江上浩渺的江风和人们移动的脚步声。
我赶忙掐了我自己的手臂一把……
闭眼,睁眼……
再闭眼,再睁眼……
所有的试图从梦中醒来的努力毫无成效,所有人看也不看我一眼,依旧转着,神情麻木,似乎在笼子里拼命挣扎敲着笼边的我是个透明人。
眼见不会有人再管,我停止了叫唤,喘着气,等待心跳平复下,低头一看,“我”一身绿色的古老服装,再看伸出的一截手臂,看样子才五岁不到,多次确定了不是眼花看错,再捏着自己脸摸着陌生的缩小很多的五官,一阵绝望笼上了心头。
如果这不是梦是真的话……
所有的解释就是——我已不再是“我”。
我靠着笼壁上坐下来,脑海里回荡着最后听到高成说的那四个字……被借道了,通俗的话说,就是当了替死鬼。
后背一阵微微的冷,磨蹭着笼上冰冷的木头,蹭得不轻不重的痒,借此提醒我自己身体还有知觉,然后心底却是一层一层不断泛起的冰凉,蔓延到四肢,我看着身边不断跳舞的人,身体还有知觉,会感到疼,我应该没有死,只是魂魄离体,又附身到了这个小女孩的身上。
喘息着看天边泠泠的冷月,耳边的声音有节奏,整齐得令人窒息,我靠了一会儿,渐渐尝试把自己从绝望里打捞出来,打量现在的情景。
面前的人衣裳款式多是上襦下裳的,花纹细密,有棉质也有绸质,这样的衣裳年代跨度很大,最常见的是汉朝到西晋。
就那么几个动作重复着,勾画出阿鼻地狱一般的鬼气森森。
忽然,一个穿着华美的窄袖织纹天青色华美纯衣,带着白玉雕镂面具,手中拿着青色手杖,长发披散到底的女人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看到她身上的衣裳,我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张西周大墓里的壁画拓本,这衣服的款式和形状和那件衣服如出一辙,是西周祭祀人员常穿的纯衣,这一位看装束级别应该低不了,应该是主掌祭祀的大祭司。
西周吗……?
……
大祭司一上来,所有人的都退了下去。
一举手,跪倒了一大片。
然后她开始扭动身姿,蛇一样曼妙地跳起舞来。
口中逸出了一声有些颤抖的,听不清楚的祝颂。
青色的衣裳随着舞姿被江风扬起,勾画出一圈又一圈柔美又壮丽的曲线。
赤脚上的银色足环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地响着……
一步,一转身,脚下好像就绽开一朵碧绿的莲花。
……
我转过头,看向身边不远处和我并排摆着的太牢三牲……欲哭无泪。
已经当了替死鬼的我,好像在这里又充当了一种类似祭品的角色。
祭祀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大祭司忽然疯了一样地朝着天上尖叫起来……地上的人群也骚动起来。
鬼气森森的舞蹈和歌谣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了我。
我不由自主地往笼子里缩了缩,不由自主的掐着手臂,不过片刻,手臂上一片青红,会痛,再次提醒了我此刻的境地……
我再次绝望的咽了一口口水,等待着即将降临的命运。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白光划过了黑沉沉的天幕。
刚才还平静的夜空霎时间雷声滚滚。
所有人都欣喜若狂,敬畏交加地匍匐在地上颤抖。
绿衣白面的女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哑巴一样沙哑的呼叫。
然后也跪了下来,刚才还冷厉冰凉的眼眸盈满了热泪。
闪电越来越快,越来越密。
迟迟不见雨点。
就在我抬头往上看的时候。
一道强烈的白光极速地朝我头上劈来。
脑海里轰地一下空白了……
心肝都被猛烈地颠到了半空中。
眼睛被白光照耀得片刻之间看不清任何东西,我下意识地拿手挡……
视线渐渐回复清明……却只看见笼子顶上白色的衣衫。
天山雪一样孤冷的白色,寂寞地垂在头顶。
白得让人不敢逼视,好像看多一会儿视线都会污染它。
我看见笼子顶端凭空多出来了一个白衣人,这在我经历过“被借道”这样的事后算不得太惊悚,然而胸口还是不由自主的猛烈跳动了几下。
……
众人看到白衣人,声泪俱下,癫狂鬼叫,绿衣女人脱下了白玉的面具,露出一张绝美的脸。
凤眼微扬,樱唇轻张,一改方才的疯狂,声音变得悠缓得像在吟诗。
我从她的眼睛里就能猜到站在我头上这白衣人是男性。
她的眼睛里全是满溢出来的炽烈的爱慕。
痴痴地恋着,盯着那一点。
就算是女人,看到她的眼神都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融化了,轻飘飘的春回大地。
她围绕着笼子边开始跳舞。
曼妙的腰肢扭动着,古老的吟唱拉长着……声音神圣中带着一丝沙哑和柔美。
熟悉的声音让我浑身一颤,这正是我在刚才借道转魂的时候听见的那个女声,哼唱的旋律都一模一样,我猛的直盯着她,她却丝毫看不到我,一双妙目紧紧盯着空中的白影。
绿衣飘飘,衣袂漂浮在夜空中,拉长在韵律悠扬的听不懂的古语中,祭台下所有人都在匍匐,留着一片纯白的闪电耀在她身边,大祭司唱完了词,朝着我头顶殷殷地向前微微倾着身子,停了下来。
我头顶那尊从天而降的人终于移动了。
我眼睛只花了一下,眨眨眼的瞬间……白影已经移到了十米开外的神坛顶上。
这绝不是人能达到的速度。
衣袂翩翩降下以后,偏偏还衣不沾尘,白衣如雪,寂静地垂下。
瞬间,好像连天地都沉寂了。
他就站在最高点的神坛上,微阖着双目,长长黑发垂落身侧。
安静得让人忍不住屏息。
一瞬间让人感到心口被揪紧……忽然觉得很寂寞,好像在下雪天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又好像坐着夜晚的巴士看过一路的灯光,很理所应当的无处不在到让人忽略的寂寞,在这一刻忽然膨胀壮大……胀得胸口酸酸地疼。
所有人都对着他匍匐下拜。
连着那个眼神里满是恋慕的祭司。
他一动也不动。
像一尊雕像,白玉雕琢而成,为了受人膜拜而生,庄严神圣如同神祇。
……
对了,神祇。
祭祀的目的就是请神……那这个人的身份,最有可能是天神?
……
大祭司还要上前,但是似乎超越了神可以忍受的距离。
他拂袖,腾起。
身体浮在了半空中……
大祭司跪在了他面前。
絮絮地吟唱着。
他闭目,静静听着。
我听到吟唱越来越绝望,就像是忽然腾出水面回不到河里的在河边挣扎的鱼。
从我这里只能听到破碎的音。
还有她一开一合的嘴。
而她面前的神却没有半点悲天悯人的意思。等她听完,睁了眼,回过了身。
闪电瞬间在他身边积聚。
雷霆再次席卷了夜空。
……
大祭司泪水唰地落下来,忽然朝我的方向奔过来。
“奉天灵兮苍茫,君且留兮迴翔!”
这次隔得近,我听懂了,她用的声韵和春秋时候很接近。
听意思好像是她要把什么东西奉献给天神,让他在稍停留片刻。
下一刻,我的笼子被打开。
我察觉她没好意,紧紧拉住笼柱子,她忽然疯了一样从袖中拿出弯刀,想也不想朝我脖子上割来。
……
脖子下瞬间湿润了一片。
疼痛钻心而来。
最后一刻的映像,是那个神,静静停留了片刻……
真的只是片刻……
然后……
径自驾着闪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