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就算是噩梦的结尾了,我应该能醒过来,看见有些泛黄的火车顶盖,闻到车厢里复杂的气味,听到《花木兰》的结尾曲。
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失去的意识。
然而睁开眼睛的瞬间……
一切颠覆了。
我躺在一张不能称之为床的木板上……这张木板在一个木屋中。
柱、梁结构简单,有栌斗结合,但都是最为粗糙的加工……
如果排除梦中梦这样难得一遇的梦魇。
再排除火车被劫持了我作为人质被劫到一个没有被现代文明侵淫的原始山村,并给我服下某种药物缩小我的身体……这样的情况。
结论只有一个,我是真的从我生活的地方被抽离开了。
到了一个像西周的地方。
经过了一场匪夷所思的祭祀。
最后还被人割了一刀。
……
…………
………………
我承认我很厌烦平平淡淡的生活,一种日子过久了,一个地方呆久了,总想远远逃开。
我很喜欢冒险带来的新奇和刺激。
就像这次的论文题目,本来有更好更保险的选择,然而我光是想想能在历史的沉疴里打捞出来什么匪夷所思的真相就觉得兴奋得难以自已,更不惜大老远地跑到湖北求证。
但是说到底、还是叶公好龙。
我不能接受生活完全偏离,甚至整个颠覆了既定的轨道。
就像能逃课一个人跑到一个完全未知的城市呆一个星期,但是走之前必须知道这一个星期的逃课不会带来退学之类的后果,一个星期之后,我还能和别人一样上课下课穿梭食堂。
冒险是冒险家的生存意义。
普通人只是想享受刺激,而不是赔上性命。
我只是普通人。
……
整整十天。
窗外天黑与天亮明暗交替。
傍晚会有一个人送来食物和水,粗糙的黍米饼,有时候是一点稀粥。
来的是个中年女人,会看看我脖子上的伤,敷点药。
我像是被关着禁闭,门在她进来的时候才打开,可以看见外面都是绿色。
没有我熟悉的高楼炊烟,只有延绵不绝的像是原始森林一样的绿。
这里附近极有可能还住着一个有点精神偏执的大祭司,会用刀割人。
而我变得只有五岁大小手软脚软无力脖上还有伤无反抗能力,估计再被她杀一次就会丧钟敲响……
这个地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想安定找不到银行,想结婚找不到相亲的人。
——一切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
第十二天我被从小木屋里带了出来。
然后被装入笼子,带上祭台。
再次放在了三牲旁边。
……
如果侥幸还能回去……
我觉得西周祭祀里还存在人祭这一点可以重点挖掘一下。
比如可以拟个题目叫——关于祭品反复使用、谈始于西周的循环利用观念。
或者是——献了一次又一次,让天神重复吃剩菜是为哪般?
……
囚禁我的这群人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并且衣食无忧,应该是社会地位很高的神职人员。
其中地位最高的非大祭司莫属。
她在每场祭典里都是最后压轴的那个。
我就这么辗转被带到各地的名山大川里,在一个又一个搭起来的祭台上反复被敬献给天神。
看大祭司吟咏长歌,旋转跳舞,看到腻……
那无德又不愿吃炒冷饭的天神始终没再出现一次。
我想建议他们换个祭品试试……
但是不会古语。
所以只能在大祭司第三十二次召唤失败之后躲在笼子里憋笑。
等意识过来笑过以后心情好了一些。
已经是来这里的第五十六天了。
生物有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古人此话诚不我欺。
……
日子总还得过。
只是这一天一天熬得,很难过……
我尝试学他们说话,可是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
因此不能和他们作任何的谈判和交涉。
在笼子和木屋里常常一呆就是整整的一天。
无聊得简直可以让人发霉。
我在墙上刻字,在土上画画。
在梦中都想要一本书——
就算是本《中华大字典》也好啊。
…
这些人对我不差,伙食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就是精神虐待太严重。
看守得很严,简直是一只鸟都飞不出这笼去。
我几乎可以看到被逼疯的未来再向我招手……
……
就这么生不如死地耗到了冬雪纷飞的时节。
他们走走停停,停到了一座高山底下……
我正在笼子里裹着被子睡觉,感到一道目光紧紧贴在我身上,就算在睡梦中也芒刺在背,看得人很不舒服……皱皱眉睁眼,看见大祭司站在笼子外。
她目光古怪地看着我。
蹲下身,碧绿色的纯衣拖曳到底,美丽的唇瓣里正吐出细细的言语。
可惜我听不懂。
音是——“今痴,以悲乎……”
“……”
您倒是真的痴,追神仙都追了大半年也不见累。
她见我不说话,便摇摇头,轻轻叹一口气去了。
我埋头拉拉被子准备继续睡,不知是大祭司的声音太有蛊惑性了还是怎么……睡着了这五个字还是不依不饶地痴缠在耳边。
今痴,以悲乎。
痴……
我梦到了让我去湖北的“高家人”,想起了他说的那个,被列为禁忌的,掌管人寿命的“大司命”。
想着想着又发散到了《九歌》上面去。
《大司命》这篇祭文……然后想到《少司命》……再想到其中的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离”和“知”押韵,古音读作“痴”
痴??!
我猛地睁开了眼。
今痴,以悲乎。
“以”是“有”的古音。
那么这句话落到纸上就是——今离,有悲乎?
……
很快我就明白了是怎么个“离”法……
两个中年妇女将我好好从头到尾洗了一遍,套上了一声干净的青色衣衫,没有用笼子装我,反而用肩舆一样的东西杠了起来。
所有人都带着纹上了鸾鸟图腾的面具。
大祭司走在最前面。
他们行进的方向,是一座高得几乎可以衬得上插入云霄的山。
穿过树林没走几步面前就是凭空障起的山峰,险成九十度,像是被一把刀劈下来,刀刃上还挂着一串结冰的瀑布。
走到瀑布下,大祭司转过了头,面具后的眼睛里闪着幽暗的光。
几个牛高马大的壮年人立马拿着我的手脚,把我带到了瀑布边。
终于能看清楚——瀑布下面是一个碧绿的深潭。
冰凌子垂在上方,一滴水都不往下滴,安静得像是一块透明的翡翠。
我很快察觉了他们的意图。
无数次的活祭不成功,这次来死祭了!
……
现在的温度加上目测下潭水的温度以及我的身高——决定了如果被推下去,绝无生路。
以前的折磨都可以用好死不如赖活着来自我安慰……
然而这一刻,我脑海里绷到极点的一根弦断掉了。
用全身的力气狠狠一脚蹬在旁边那人的腿弯上,他往前一挫,然后凑上去狠狠咬住他的手。
这人没料到我会忽然发难,愣了一下。
趁着他愣神的当头,我挣脱另一个人的手,没命了向往后跑。
才跑两步,面前忽然横过来一根手杖。
青色的,缠绕着藤蔓。
我看到大祭司美艳又狰狞的脸,近在咫尺,那手杖以诡异的速度横来,狠狠击打了胸口。
剧痛瞬间袭来,这个身体太小,扛不住这么一击,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
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碎开了,张张嘴,一股腥甜涌了出来。
席卷整个身体的痛意,好像在将心脏生生从胸口剥离。
浑身像是被无数的爬虫爬过了一样,麻痒难耐,带得手脚痉挛。
这玩意怎么跟电棍一样?!
眼角余光瞄到她还要打……下意识手脚并用地抱住了手杖。
原本的打算是就这样抵住——
但是没想到,手杖入手的瞬间,滚的动作大了点——
我就这么,抱着手杖吐着血,猛地坠落,滚向了寒潭。
一直到我落入冰冷透骨的水里,大祭司仓皇的失声尖叫还是久久回荡在耳边。
………………
丫叫得比我这个落水的还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