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寨依山而建,从山麓依着河一脉的吊脚竹楼下来,在山前设着高大的门,两边分别有作瞭望之用的木楼,上面一边站着一个苗民,手持弓箭,看见有人接近远远的便开始吹牛角,穑波闻声脚步停了一下,冲那儿招手,大声的说:“山江,山岩,是我,快开门!”
牛角停止吹奏,那边一个响亮浑厚的声音大喊:“你个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给你爹揪住了,皮不剥了你的。”
穑波的家是村头最大的一间,吊脚楼半边都在水上,房顶上装饰着展翅欲飞的凤凰,没有门,长长的阶梯爬上去,只有一张巨大的蓝底百花百鸟朝凤绣样的帘幕为障,并没有门。穑波在楼梯上小声的嘱咐了几句,便当先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我依着他的话,低着头跟在后面,入门一阵温暖夹杂着酒香的味道袭来,底下竹木踩着咯吱直响,除此之外一时静默无声,直到对面有人开口。
“上哪儿去了?”眼底所见一人盘腿坐在房屋中间的火塘后面,拿烟杆一样的东西在足底敲着,声音冷肃。
穑波拉着我在对面坐下,一面笑着:“阿爹,她就是前天我跟你说的救了白凤凰卵那个人。”说着拽一拽我的衣袖:“快见过我阿爹,我们寨子的族长。”
我闻言忙抬起头:“见过族长,我叫持瑶。”见对面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体壮实,头发散在肩膀上,脸上轮廓坚硬,鬓下下巴一溜胡渣,鼻阔唇薄,双目如炬。
他此刻正放下烟杆,面色稍稍温和了一些,朝着我点头:“你是我罗浮寨的恩人,请一定多住几天,让我们好好款待。”
我点点头:“多谢族长厚意,我……”话还没说完,只见旁边的穑波听了这句话如得了大赦一般,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他爹那边,蹲下身给他捶背点烟,极尽讨好之能事:“阿爹,我昨晚就是为了保护恩人免遭瘿竹那些人的报复,歇在溪毒山了。”
穑波爹眼里闪过赞许之色,却仍旧绷着一张脸:“怎么不让刀子捎个信回来。”
“不知道飞到那里去追雌鹰去了。”
一记烟杆敲到他头上:“早让你好好驯驯你那鹰。”
“嘶,疼!”穑波捂着头鬼叫,片刻之后,想起什么:“阿爹,恩人是来找我阿姐的,阿姐呢?”我也将目光移到穑波爹的脸上。他嘴唇动了动,一张脸依旧冷着没什么神色,将烟杆放到嘴边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眼神冷若寒潭:“你阿姐啊……你去义庄看看吧……她前几日出门赶尸,不知道回来没有。”
……
从穑波家里出来以后,我们便一路往饮雪峰山脚赶,据说他阿姐虽然是族长女儿,生来具有通灵之力,却性子怪癖,常年只住在义庄,为人看守尸身。
饮雪峰景致很好,路边长着山桂、通脱木、荔枝木、鱼甲松,葳蕤繁盛,木叶郁香。
沿着路往下走到一个小时左右,遥望着山脚下孤零零立在丛林之间的木屋,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此时太阳已经微微西斜,日光却似乎变得浅淡起来,山谷里吹来的风微带着腥味,送来淡薄的凉意。屋子背后几颗巨大的娑罗棉树,此刻正值盛夏,树叶却落得一片也不剩,光秃秃的伸展着,枝干上听着一两点寒鸦,扑扇翅膀或游或停,不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穑波搓搓手臂,道:“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正午都阴森森的,我阿姐从不让人在晚上来,我们快赶下去看一看,如果她不在就先回去怎样。”
我点头应允,等我们走到那院子门口太阳已经微微西斜,一只五花大蟒蛇正盘在门口,慵懒的伸展着,穑波朝着那蛇问:“钩子,阿姐在吗?”
大蛇便似听懂了一般挪开了身子,让出斑驳的小木门。
穑波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叮铃铃一阵铃响,木屋廊下挂的铃铛都响了起来,一色银铃,数一数共有十二个。
院子里杂草丛生,从未有人料理过的疲乱摊开着,各种的草叶在一天的暴晒之后发出硬朗却灰败的味道。
“阿姐。”穑波就站在院子中间,冲着里面引喉叫了一声。
“进来吧。”回答的声音低低的,轻柔若风,虚得听不大真切。
穑波低声嘱咐我一句:“里面有些吓人,但是无论你看到什么,千万不要大声喊叫,我阿姐最不喜人闹。”便走在了前面,我跟在他身后,脚踩上仿佛一天都没有经过日光的木梯,木质已经腐朽,踩上去松松软软,木头的缝隙处还长着白色菌类。
穑波一推开门,里面的腥风便卷了出来,直冲鼻端,入门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左手边放着几十个大大小小不知装着什么的坛子,隐约似乎有爬虫在爬来爬去的声音,右手边靠木窗放着一架铺着白色被褥的小床,床边铺了零乱的稻草,散发出一股蛇腥味,当前正中是寻常的桌椅,设了四张椅子,椅子上都搭白色的椅搭,灯台像是风干了的壁虎,尾巴向上翘着,尾尖有烧焦的痕迹。
房中并无一人,我只站了片刻,就觉得足底生凉,心生惧意,不由得屈起四指,指尖轻轻掐入掌心。
穑波拉了椅子坐下,道:“阿姐在净间里呢,先坐会儿等吧。”
我只得拉开他身侧的椅子坐下,才待了没一会儿,左侧衣衫黑漆漆的木门就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苍白细瘦的女子,一身宽大的黑袍,手足间像是抖抖索索的能透出风来,弱得像根纤细的水草,脸色极为苍白,眼向上翻,目光浑浊不清,脸若不是嘴时不时的动一动,倒像是一副毫无生气的面具,头发极长,水藻一般几乎垂到了脚踝。
“阿姐……”一见到自己的姐姐,穑波比起见他爹的时候都要拘谨一些,恭敬的朝他阿姐低头行礼:“这是我的朋友……”说着就开门见山将我的所见和所求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他姐姐眼珠时不时往我这儿一轮,浑浊的眼神像是双目已瞎,我却像是被她用这诡异的目光彻彻底底的看完,不舒服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几次想打断穑波的话就此作罢,话到口边又都硬生生忍了下去。
穑波说完,朝着我笑:“这就是我阿姐槃碧。”
我正要自报姓名,只见她微微眯了眼,摩挲着走到桌边,翻出一个茶杯,拿袖子擦拭两下,将茶水倒进去,口中的声音细细弱弱:“灵萱?”
听到说出这个名字,我心里悚然一惊,几乎就要从凳子上站起来。“我是说她……”她将那杯茶轻轻放到了穑波面前,又翻出一个被子,左擦右擦,似乎总擦不干净,口中碎碎的念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我说:“她名灵萱,百年前居神位,七年前好不容易在中州转世,你一外界所来孤魂野鬼,夺她身,驱她魂,盗她修行,她魂魄游于人间,怨气好重,两日前得蛮江相助,就要成气候……要对付你呢。”
她每说出一句话,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紧紧拽着的掌心覆上一层薄薄的湿润,艰难的开口:“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磐碧忽的抬起头来,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眼睛翻着,眼皮剧烈的抖动着看向我,又看看我身侧:“她就在你身边,刚才那些话,是她托我转告你的……”顿了顿,嘴巴稍稍启开,又嘘了一下,旋即轻笑:“哦……刚才又说,你若乖乖出来,就去投胎转世,若不依……他日可要下阿鼻地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