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有准备，马上说：“问题出来了，我把产线所有的静电带都检查了一遍，违纪的员工也教育过了，正在写检讨。这个事情是我不对，平时没有教育好员工。”作为一个领导者，你的员工永远都没有错，出了问题，千错万错那都是你的错。领导者的第一个要务，就是责任承担。赵响对我说的话一句一句在我脑中响起来。
“这张单我不能签，这周我已经签了好几张单了，你去找一下相关的QC，求一下情，看能不能把这张单消了。”吕小珍听了语气缓和下来，但是却拒绝签单。
“可是我已经找过人了，郝梦真说这张单不能取消，有问题就要改善。”
“那你再去找找她，一定要把这张单取消掉。”吕小珍说着把单给回我，“去吧。”
我拿着单，眼巴巴望着吕小珍。吕小珍掉头去看邮件，再也不理我。我只好拿了单垂头丧气一步一步走到产线。程颖颖看我拿着签单回来，马上迎上来：“怎么样，这张单签了没有？”
我摇摇头：“她让我去找QC把这张单给消掉，怎么办吗，烦死了。”
程颖颖在我面前检讨着：“都是我不好，早上没有好好检查，我觉得都没脸见你了。”
我忽然意识到程颖颖不但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下属，对朋友可以相互倾诉工作上的烦恼，但是如果把这些烦恼跟下属说了，只会引起误会。想到这一点，我马上安慰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我这里是第一次出这问题，在产线上谁能保证一点问题都没有呢？没事，我再想想办法吧。对了，有时间你就在产线上督导，有问题马上排查吧。”
“我知道了，那我忙去了。”
我看着程颖颖的背影苦笑，在她面前我信心十足地说再想想办法，其实哪里有什么可想的办法？不管怎样，再去找找郝梦真，看她能不能给我个情面吧。
当然也不能就这么去找她，得先仔细考虑好说辞，便把前前后后要说的话理一理。我想她应该会被我说动吧。
可是郝梦真一见我，马上就说：“叶子，你要是跟我讲取消稽核单的事，免谈，我不会听。其他什么事都可以谈。你说单我就翻脸！”
一句话便把我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肚子里，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主管们都快下班了，我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再去找吕小珍签名。吕小珍这次看都没看我一眼：“这张单你自己搞定！我让你去找人，你到底找了没有？别来烦我！”
又是一个闭门羹，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再下去我就要崩溃了。
晚上下班想起那张单，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第二天早上，郝梦真看到我便催我：“叶子，那张稽核单你们主管签了没有，你们回复的时限到了。”
我的头都大了，捏着手里的单，恶向胆边生：“我们主管不愿意签单，这张单你们拿回去吧，我自己是已经签过名了。”说着把单递给她。
郝梦真把单接过来：“不愿意签单，那就不用她签了！”拿了单便急匆匆走了。
我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事情这就完了。郝梦真拿这个单，如果她要整我们生产部，完全可以大张旗鼓地发一个邮件给吕小珍，质问她为什么不签名，再抄送给所有品质、生产、工程各部门的头头儿。那样吕小珍完全罪责难逃，当然她也可以说没看到单，我没给到她，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来，但是公司的文化是领导责任制，下属没有错，错的只有领导，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而我是受够了，大不了鱼死网破，你让我难过，那你也别想过得舒服！
要是郝梦真不想整我们生产部，那就只有把这张单挂到品质检讨会议程里，到时各部门的头头儿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得站出来为这件事做一个解释，也别想好过到哪儿去。
我把单给了郝梦真，静静等着结果，等着吕小珍雷霆万钧的怒火，还有课长、经理的问话。奇怪的是过了整整一天，居然毫无动静。我想还是找一找郝梦真，问一问，心里也有个谱。
“我本来是想发邮件出去的，但是我老大说还是算了，把它挂到品质检讨会的会议议程上算了。”
“那这个会议所有的内容会不会事先发邮件出来。”我确认着。
“我们会发一些主要的东西出来，但是一些细节方面的，比如说哪张单，是不会发出来的，我们老大说了，不要影响两个部门的团结。”
“那你会告诉吕小珍吗？”
“谁会告诉她？跟你讲吧，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你那张单本来我就是想整她的，要不是老大拦着，我早让她出丑了。”
我听了放下心来，还是不明白：“呵呵，你什么时候跟吕小珍结上仇了？”
“这事说来话长，跟你讲讲也没关系。上次王丽苹产线一周都没有出货的事你知道吧，那件事中最讨厌的就是她了，一天到晚跟我唧唧歪歪，我看这车间里就她肚子里坏水多。”
我听了还是不明白吕小珍怎么“唧唧歪歪”就把郝梦真得罪了，也就揣着糊涂装明白，反正只要她事先不告诉吕小珍就行了。
再有两天就是品质检讨会，在这个会议前，我得先把所有能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上。我预测着每一个对我不利的因素，并且一一想好对策。再把这两天找她签单的时间、地点以及说过的话，整理成一个报告，以备应急之需。我不打没准备的仗，也不打没有把握的仗。这一次，我得让吕小珍学会怎么尊重别人。
我想如果吕小珍还关心这张稽核单，这两天来问我的话，我还是会告诉她，让她去做补救措施。可是这可能吗？以我对吕小珍的了解，只怕她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周五下午六点的品质检讨会按时在部门的会议室里举行。我强作镇定，端坐在会议室最后的椅子上。会议室里椭圆形大会议桌上的座位是轮不到我们这些小虾米坐的，那是生产、工程和品质部经理们的位置。大桌子后面的位置是主管们的位置，只有在最外围才是组长的位置，工厂里等级森严，在这个会议室里可见一斑。
我签了到，看着这所谓的品质检讨会按程序进行着，主要是各种产品KPI （关键业绩指标）、DPPM（不良品比率）、Cost Down（成本降低目标）达成情况，到最后才会检讨本周所产生的稽核单、重工单。我看着前排的吕小珍，心中安定下来，她肯定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一张单吧。这两天如我所料，她并没有找我过问那张稽核单的事。
“下面我们将一项一项检讨本周所有的稽核单，请相关责任人做好准备。”会议的主持是品质部的课长，四川腔普通话让人觉得别扭。我的背脊不由得挺起来，全神贯注盯着。
“这里有一张稽核单，是员工静电带没戴好，责任组长是叶子，但是责任主管吕小珍拒绝签名。”主持人的话音刚落，吕小珍神经反射性地跳起来：“我没有拒签单，我根本就没有看到那张单！叶子，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站起来，一脸无辜：“我给你了呀，求了你几次，让你签名你都不肯，QC就把这张单拿回去了。”而事实也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张单给QC拿回去了？我并不是不签单，只是想锻炼一下你！”吕小珍咄咄逼人。
我畏畏缩缩但是却清晰地说：“我不敢去找你啊，每次我找你，还没有开口，你就先骂我，我怕……”
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俩的身上。关胜平脸上挂不住了：“这事回去我调查清楚，给大家一个解释。现在我们先检讨下一项的内容吧，不要影响会议进程。”
两三句话，便把这件事在会议室里消于无形，而我之前所有精心准备好的台词全部没有发挥的机会。我坐了下来，看着大家专心开会，心里有些沮丧，这跟我之前想的让吕小珍在所有经理面前大大出一次丑的情形相差太远。
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才知道当时年少冲动的我在这件事情上犯了一个关键性的错误。没有任何一个经理在这样一个公众场合任由自己的下属出丑，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如果在内部，关起门来怎样解决都没有问题。所以关胜平制止了我们，这事换成任何一个经理都会这么做的。
28.跟主管作对都没有好下场
会议结束了，果不其然，关胜平在第一时间找到了我跟吕小珍。我小心翼翼跟在关胜平和吕小珍后面，来到生产部的大办公室。其他职员都是在一个个小小的格子间里办公，但是关胜平办公的地方，却是在这个大办公室最后面的小房间里。
一路走，一路想，我知道，这次如果在关胜平面前过不了关，不但吕小珍会继续嚣张下去，而且还面临着处分的可能，在这个厂，前途算是毁了。我摸摸随身带着的软抄笔记本，里面有我前天写好的关于这件事的报告，心里踏实了一些。
关胜平把我们引进小房间，然后把门关严——事情私下解决是最好的。他坐到办公桌后面的皮靠椅上，严肃地看着我和吕小珍。而我们站在那里各怀心思，都是大气不敢喘一声。
半晌，关胜平开口了：“怎么回事，管理是越来越乱了，你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接了稽核单都敢拒签了！”
吕小珍小声说：“我确实是没看到那张单，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要问叶子。”
关胜平把手重重往桌子上一拍，厉声说：“你好意思这样说，你作为一个主管，连底下出了问题都不知道，要你这个主管干什么！”
我是头一次看到关胜平这样大动肝火，吓得冷汗直冒，吕小珍更是面无人色。我一下明白了，在关胜平这次审判中，我有很大的优势。抛开吕小珍是责任主管应该承担问题不说，上次吕小珍在产线上剋我的时候早就给关胜平留下印象了。吕小珍如果聪明的话，在这种场合就应该大包大揽，把一切过错兜在自己身上，或许还能让关胜平的气消掉。
但是不幸的是吕小珍选择推卸责任，作为一个经理，没有谁愿意看到自己的下属推卸责任，这怎么不让关胜平生气？
关胜平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在办公桌周围转着，像动物园里关着的老虎。我毫不怀疑如果这个时候谁再浇上一把油的话，他非把我们生吃了不可。我跟吕小珍都选择了沉默。关胜平转着转着，又坐回那办公桌后面。看上去他已经没那么大的火气了。
“小珍哪小珍，你在这里也做了那么多年，你就不知道那些品管的厉害？上一次出事，也是你那里的，我花了多大工夫才帮你把事情搞定了，你也让我省点心好不好，为什么出问题的总是你呢？”关胜平说着，一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这下吕小珍沉默不了啦：“关生，这事是我没处理好，让我们生产在会议上丢脸了，对不起。”
“那我问你，这件事情你是怎么处理的？”关胜平貌似恢复了以前的平和。
吕小珍说不出话了，这件事情是怎么处理的，要是说了还不是打自己的嘴巴？吕小珍不说，可能这件事情就会这么过去了。我想了想，便站出来说：“这件事情不怪主管，其实还是我没做好，让主管受累了。”
关胜平这才像想起了我似的，便问我：“那你说一说事情的经过。”
我便把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跟关胜平说了一遍，但是隐去了我去找郝梦真的那一节。最关键的是把我去找吕小珍的地点说清，时间精确到分钟，把吕小珍跟我的对话也说了一遍。我原本是想把那份报告递上去的，那里还更详细一点。但是我又怕给关胜平留下我富有心机的印象，便决定口述，并且尽量少用语气词和形容词，让人觉得不带一点儿情绪。不用说，事情已经写过了一次报告，说起来有理有据，条理分明。
我不带一点儿感情色彩地把事情经过说完，最后说：“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事后不告诉主管的。”关胜平听了一言不发，吕小珍想解释，嘴巴动了动，半天都没发出声音来。
“叶子，你受委屈了，没事，事情过了就算了。”想不到关胜平竟然温声安慰我。我听了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再怎么坚强，我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别人的冷嘲热讽我忍了，吕小珍的百般刁难我忍了，但是一句轻轻的安慰，我却再也忍不住了，很想大哭一场。但是面前站的是经理，可不能哭了丢脸。我喉咙里含混着说：“谢谢经理，我没事，再怎么样，我都能坚持。”然后再努力、努力地把眼泪吞回去。
“小珍，不是我说你，叶子是刚升上来的组长，你就是对她的工作不满意，也得耐心一点跟她讲，你看你，有你这样对底下人的吗？你要知道，下属的工作能力不是骂出来的，是培养出来的。我问你，如果我现在把你提起来做课长，你能找哪一个人来接替你的工作？”
吕小珍想了想：“陈咏梅吧，她还可以。”
“你扪心自问，你培养过陈咏梅什么？她有什么领导能力？”关胜平逼视着吕小珍，自然就给人一种莫大的压力，这种霸气，我是第一次见识到。吕小珍看着关胜平，在这种压力之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关胜平便接着说：“我告诉你，心胸有多宽，你的舞台就有多大，你不要怕你的下属超过你，你应该全力培养一些能手，这样你的工作才会越来越轻松。你要把心胸放宽一点，就是哪一个下属超越了你，也应该感到高兴。所谓管理，做到一定的位置，个人能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培养你下属的能力。你这样故步自封，就很难有提升的空间。”
我站在一边，看着关胜平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那份气度跟见识，让我佩服极了。我又想起赵响，想起他曾经跟我讲的，发现一个人才并且培养出来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这句话跟关胜平说的是异曲同工。想起了赵响，我莫名地就伤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