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珍，好好培养叶子吧，我看她讲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应该是一个做事有方法的人。我不希望以后再出这类的事情了，你上次已经记了一次过，这一次我不想再惩罚你。但是——”关胜平的语气忽然一变，变得异常严厉，“但是还有下次的话，你直接走人得了，别怪我到时不讲情面！”
吕小珍的脖子缩了缩，明显是十分畏惧。我低头不动声色地想，以后起码她是不敢轻易来惹我了。
关胜平停了停说：“你们两个去吧，今天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我跟吕小珍如遇大赦，一起从关胜平的办公室退出来。经过这一件事，我们俩算是撕破了脸皮，所以我毫不掩饰我的得意和快乐，把手上的软抄笔记本左甩右甩的。吕小珍轻蔑地看着我，忽然停下来对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别得意得太早，我告诉你，在这个厂，敢跟主管作对的人永远都没有好下场！”
我一震，手上的本子险些掉下来。吕小珍说得对，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工厂里，上司对下属就是有绝对的权威。我故做轻松地笑了笑：“那我希望下次你整我的时候，不要让风声传到关胜平的耳朵里去了，不然你不但升职没有指望，就是工作也难保。”
吕小珍盯着我：“原来我一直看错了你，我一直以为你是任我捏的一团泥，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一块石头。”
“你还是错了，以前你把我当一只猫，还是一只病猫，事实上我是会咬人的老虎。”我针锋相对，反正已经撕破了脸皮。
“我倒要看看，你这只老虎怎么咬人！”吕小珍说着头也不回径直去了她自己的办公位置。我脸不改色，从容地从大办公室走出来，回到车间。
也许我出乎意料的强硬让吕小珍措手不及，也许是吕小珍意识到把我逼急了我还真的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是人？总之吕小珍在这以后跟我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我没有放松警惕，知道她是在找我的把柄。感觉两个人的状态就像两只互相对峙着的老虎，都在四处找着对方的命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迎来对方致命的一击。
也不知道陈咏梅从哪里嗅到我跟吕小珍的微妙关系，一天中午一起去餐厅吃饭，她居然问我：“叶子，吕小珍最近怎么啦，她好像有些怕你呢。”
“你说得太奇怪了吧，吕小珍本来就是一个软硬不吃的人，她怎么会怕我？”
“我也觉得奇怪，但是事实上就是这样，以前她天天到你线上找麻烦，现在很少去你线上了。”
“可能是她良心发现，不想再来为难我了吧。”
“吕小珍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我跟她差不多同时进的厂，以前受过的气可不比你少呢。”
在陈咏梅的口中，我才知道以前有段时间她也被吕小珍整得好惨，幸好薛松护着把她调给了赵响。赵响走后，虽然还是吕小珍管着，但是毕竟是一个老组长了，也不敢对她怎么样。看到陈咏梅跟我坦诚提起这些事，我便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陈咏梅听了有些忧虑，看到我眉飞色舞说得高兴，提醒我说：“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小心一些，吕小珍这个人的报复心很强。”
“我知道，反正我是受够了，大不了就不干了，我看她能拿我怎么样？”隐隐之中，我早已把陈咏梅当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对她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同住在一起的高华丽。
“唉，我这些天都快烦死了，我妈老是打电话来，让我回去。”陈咏梅说着叹了一口气，愁眉不展的。
“是不是又让你回去相亲啊？你妈操心也太多了吧，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是啊，没办法，做父母的就是这样，我妈老是担心我嫁不出去。拿着我的照片给了那些三姑六婆，让她们看有没有合适的男孩子。”
“也是呢，27岁也不小了，你妈让你回去，是不是看到有合适的人了？”
“听说我姑姑村里有一个男孩子，中专毕业，也有28岁了，在东莞打工，以前谈过女朋友，后来分手了。现在他家里也急了，四处托人问有没有合适的姑娘。我们那里的姑娘早早就嫁人了，没嫁人的那些都嫌他年纪大。我姑姑一打听，就从中牵线，让两家的老人见了面，都交换了照片。我妈把那个男的夸得像一朵花似的，让我马上回家相亲。”
我静静地听着陈咏梅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烦恼事，便出主意：“那个男的不也在广东嘛，反正东莞跟我们这里也不远，就跟你妈说，让他打宿舍的电话联系，这边自己见面就得了。”
“我也想过，可是我想想，没有长辈在场，别扭得很。”
“正因为没有长辈在场，你可以好好考察他一番，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郞。要是长辈们都在，你又不喜欢他，硬让你结婚怎么办？”
“说得也是，我跟家里说说，看一看吧。”
“那我等着吃你的糖哦。”
“其实我心里也挺矛盾的，有时候觉得一个人也不错，一旦结婚生孩子了，女人的一生也就基本定了，再也没有自由了。可是有时候累了，寂寞了，又真的想有一个人可以靠一靠。”
“别说是你年纪已经到了，想有个人依靠一下，就是我，有时候想家了，受委屈了，也觉得自己孤单寂寞，这个时候要是有一个男人，哪怕对自己好一点也会对他依恋的。”
“但是这些年始终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我自己都在怀疑是不是眼光太挑了，个性太独立了。”
“我觉得一个人，要是真的依赖性很强，肯定会很倒霉，很多事只能靠自己，还是独立一些好。”
吃完饭，两个人一起从餐厅出来，正要回车间，却看到郝梦真跟田娜两个人手挽手走在一起。我诧异地说：“她们俩怎么走到一起去了，好像关系很好似的。”
陈咏梅说：“我也奇怪呢，这一阵子郝梦真跟田娜形影不离，跟亲姐妹一样，有时候郝梦真连跟王振林在一起也要把田娜拉上呢。”
“哦，田娜肯定是想讨好郝梦真，这样产线的问题就会少很多啊。”
“可能是吧。”陈咏梅笑笑，“看来田娜也很有一套啊。”
“不过田娜这个人，我一点儿也摸不透她，好起来的时候对人好得不得了，不好的时候又让人恨死她。咱们车间里的组长，你稳重，王丽苹直爽，只有田娜的性格捉摸不透。”
29.精彩的地方，不一定是我的舞台
与吕小珍的矛盾公开化后，我对工厂的一切忽然感到很厌倦。我讨厌生活在那种时时刻刻都提防别人的环境中，讨厌无休无止的争吵、扯皮和算计，而面对现实，又不得不如此。所以去华开的书店次数就多了起来，在这里，起码我是放松的，跟华开谈一谈文学，跟阿眉开开玩笑，感觉是惬意的。书店里人来人往，慢慢也认识了华开的一些朋友。
华开的朋友很杂，三教九流样样都有。那些人有些精于书画，有些精于棋类，每个人的经历都很复杂。还记得他有一个卖麻辣烫的朋友，四川人，山水画画得很漂亮（我不懂画，原谅我用“漂亮”这个词），山是险峻奇峭，水是急缓湍湍，看了想让人进入画中探险。见到他时我便想起历史上所谓的“市井奇人”，看来游商走贩之中也有不少高人呢。
认识林永鹏的时候，我心里自动把他归为游商走贩一类的人。那一天我们线上出货奇快，早早就把生产排配做完了，于是大家下了一个早班。华灯初上时分，闲着无事，我便又晃到了华开的书店里。
书店里的顾客很少，张秀婷无所事事地拿了一包瓜子嗑着，阿眉拿了一个游戏机玩得起劲，而华开正在跟一个看起来大约三十来岁的男子下围棋。我对围棋并不了解，看到他们下得入神，便到一边看书。
“叶子，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华开一盘棋下完，看到了我，便招呼我过去。
我把手上的书放下，走过去，看到那个男子正盯着我，脸上微微一红，旋即大方地说：“华老师，刚看到你们下棋，不敢打扰，你们谁赢了？”
华开笑着说：“介绍一下，这个是叶子，是我见过的很特别的一个女孩子。叶子，这个是林永鹏，我的一个朋友。”
林永鹏笑着伸出了手：“你好，久仰你的大名，我早就听华老师说起过你，早就想见一见你了。”
我一愣，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然后松开手说：“华老师还跟你说过啊？他肯定是说我坏话了。”
“哪里说你坏话了，他说你坚强又聪明，参加自考，还会写诗，又有思想又有见识呢。”
“我哪有华老师说的那么好，只是一个小打工妹。”
华开笑着看我们在说客套话，便说：“行了，叶子，你就别谦虚了，太过谦虚等于骄傲自满。”
“华老师，你少在这里损我了，我才不吃你这套呢。”
华开笑着说：“叶子厉害，软硬不吃，怕了你，姑奶奶。”
林永鹏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互相攻击，见我们稍停了一会儿，就问：“六点多了，你们吃过饭没有？”
“我还没煮饭，哪里吃了？”华开抢着说。
“叶子呢？”林永鹏看着我。
“我还没吃，一会儿去厂里餐厅吃饭。”我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不如这样，我请你们吃一顿吧，能够认识大家，也是一种缘分。”林永鹏提议说。
“好啊，林老板请吃饭，档次不能太低，你是做大生意的，不能太抠了。”华开立刻响应。
我并不知道林永鹏是做什么生意的，华开把所有的男人都习惯性地叫“老板”，我怕林永鹏被他大宰一顿，就说：“不用请了吧，大家出来在外面都不容易，随便吃一口就行了吧？”
没想到林永鹏却说：“不行，哪能随便呢，既然华老师发话了，我们就去华都酒店吃一顿怎么样？”
“别，我吃不惯西餐，要吃就吃中餐。”华开听了反对。
“大哥——”林永鹏拖长声音，“华都酒店里有中餐，随你吃什么都有。”
华都酒店？我只是在去宝安逛街的时候看到过那巨大的招牌，那种地方是我们这种小打工妹想进都不敢进的。我想一般的人到了那种地方，只能自卑吧，钱太少了，那是有钱人消费的地方。看到林永鹏一本正经地跟我们说着，把华都酒店当成他自己的家一样平淡，不禁有些怀疑，他肯定是在开玩笑吧。
“那就行了，留阿眉在这里看店，我把张秀婷叫上，大家一起去吧。”华开对林永鹏说完，转身对阿眉说，“阿眉，你在店里看着，我们去吃饭，回头给你打一个包。”
我听了不待阿眉说话，便抢白：“华老师你也太偏心了吧，秀婷跟我们去吃饭，阿眉就不能去？”
华开有些尴尬：“她们在我眼里都一样，都一样，但是总得有人留下来吧。”
阿眉却不以为意地说：“没什么，叶子，你们去吧，给我打一个包就行了。”
“行了，咱们去吧，别啰唆了。”林永鹏在一边催着说。
我听了却不动：“怎么去啊，华都酒店很远呢，是不是打车去？”
“担心什么，林老板自有办法。”华开对我说着，带头先走出书店。
我疑惑地跟着上去，却看到林永鹏径自走向旁边街角处停着的一辆富康，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华开和张秀婷一左一右，打开车门坐上了车后面的两个位置。我走上前去，林永鹏已经把副驾驶座上的车门打开：“进来吧。”
我有些拘束，我没想到真的会去吃饭，没想到林永鹏自己开车，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但是又不好意思拒绝他，毕竟人家把车门都给你开了，还当着别人的面，可不能那么小家子气。于是对他点头说：“谢谢。”便坐进车 子里。
汽车平稳无声地走着，汇入了马路上滚滚的车流中，犹如鱼儿滑入了大海。我看着道路两边闪过的霓虹灯、行人和车辆，有些恍惚。第一次坐在这样的车子里，旁边却是一个刚刚认识、一无所知的男人，尽管后面坐的就是认识了几年的华开和张秀婷，心里还是不自在。
可能是华开觉得有些沉闷，便跟林永鹏谈起了时政话题、野史掌故。林永鹏边开车边随意说着，见解独到，让我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华开的话风趣幽默，不时地问我一些问题，慢慢地，我拘束便少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跟他们说起话来。
到了华都酒店，林永鹏大方地对我们说：“想吃什么自己点，不用客气。”
华开点了一个炒鲜鱿，便把菜谱递到我手上。看着手里印制精美的菜谱，我胡乱点了一个榴梿酥便把菜谱放到了张秀婷手里。张秀婷点好了菜，林永鹏又把菜谱递到我手里，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点过了。”
“你刚才点的那个榴梿酥是点心，不是菜，再点一个菜吧。”林永鹏笑着依然把菜谱递过来。
我的脸红了，接过菜谱，点了一个水煮活鱼。林永鹏看出了我的窘态，一句话便岔开了：“大家要喝点什么，华老师，喝酒不？”
华老师说：“来点啤酒吧，我喝来喝去，还是觉得老金威最好喝。”
我没有喝酒的习惯，连忙说：“我跟张秀婷就点橙汁吧，我不喝酒。”
“怕什么，叶子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又不是受家长管束的高中生，喝点酒有什么？”华开说。
“这跟是不是成年没关系，我的体质不适合喝酒，一喝酒身上出疹子。”我撒了一个谎。
林永鹏说：“那就不要喝酒了，华老师，我们也别喝太多，大家随意就好，毕竟喝酒伤身。”
张秀婷坐在一边只是微笑，并不出声。我打量了一下她，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只剩下两只大眼睛，空洞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的身上停留。她坐在我跟华老师的中间，身体微微地向着华老师倾斜着。可以看出她的一颗心虽然千疮百孔，但她还是爱着他。
菜一样一样上来，林永鹏这个时候是一个称职的主人：“大家趁热吃，别客气。”
我一边吃着，一边在猜林永鹏的身份，实在看不出他是做什么的，也不好意思问，便默默低着头吃着。
“叶子，你在工厂里是做什么的？”林永鹏看着我忽然问。
“我，在工厂里混一口饭吃，就是在产线干活的。”我笑了笑。
“在产线干活，那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