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
丁宝桢道:“中堂尽可放心,下官已经保举他进京引见了,这一两日他就要离任进京。说不定,徐桐能把他留在京里做他的五品员外郎。设若他当真又回了山东,下官一定把他弄到府衙里,不准他参与口岸的一点事。不过,下官听说,这刘锡鸿口里虽然恨洋人恨得很,他在口岸这几年,对过往的洋人,还是很小心的。
“看样子,他还是怕洋人手里的枪炮。对了,下官还有一事要向中堂禀报,就是中堂和郭大人到的前一天,俄国驻京公使、美国驻京公使、法国驻京公使,还有德国的公使,都到了烟台,说是来度假的。下官想,他们莫非是受了威妥玛的蛊惑,来为他助威的吧?”
李鸿章沉吟了一下,说道:“在天津时,威妥玛曾对老夫亲口说过这样一句话:‘设若有别国使臣出面为之调停,我不能准;唯照我的主意行事。’照此话分析,他不大可能邀请别国公使参评此事。”
李鸿章说到此,起身走了几步,忽然问郭嵩焘道:“筠仙,明儿是万寿节吧?”郭嵩焘点头道:“正是。”
李鸿章道:“丁抚台,借着万寿节的由头,您老茶罢去安排一下,把烟台现有的几艘大兵船,调到一起演操,老夫请威妥玛与各国公使都来阅看。操罢,就在兵船上举行酒会,老夫要借机看一下各国的动静。若各国公使并非威妥玛所请,老夫正可利用此机,孤立一下威妥玛,防他过多地要挟。你们以为如何?”
郭嵩焘道:“中堂此计甚妙,可谓一箭双雕。”
丁宝桢道:“下官在想,设若各国公使确系威妥玛所请,我们这场花费可就不值了。”
李鸿章哈哈笑道:“这场花费,老夫自有办法,不会用你山东一两银子就是了。您哪,在地方上久了,是不知外交上的险恶。有些时候啊,你花出去一两银子,能为朝廷省下百两银子。外交和打仗一样,打仗讲究的是计谋和器械,外交讲究的是计谋和国力。你国力强呢,你就占上风;你不如人呢,人家就占上风。咳!一言难尽啊!”
《烟台条约》内幕
第二天,烟台上空一片晴朗,福建船政局建造的五艘大兵船,齐聚码头,船上官兵衣帽簇新,列队站在甲板上,接受李鸿章的检阅。
李鸿章以共庆万寿节的名义,把到烟台的各国公使全部请来,一同观看水师演操。演练结束后,李鸿章把各国使节邀到一艘兵船上饮酒,仿佛朝廷让李鸿章来到烟台,并不是来与威妥玛交涉马嘉理一案,而是来看操饮酒。
酒会过程中,李鸿章一会儿同美国驻华公使西华说上几句什么,一会儿又举杯走到俄国驻华公使布策的身边,小声交谈几句。李鸿章的神秘举动,让威妥玛备感恼火。威妥玛的华文翻译梅辉立,为了能探听到一些东西,竟跟个幽灵似的,在船舱里到处乱窜。
郭嵩焘按着李鸿章事先的吩咐,一直陪着威妥玛与赫德二人,商讨正式会谈的日期及参加人员。通过酒会,李鸿章摸清了各国公使对威妥玛的不满情绪,及对威妥玛利益独占的做法表示出的愤慨。他决定利用各国使臣的这种不满,促使和谈成功,免开衅端。
与威妥玛正式会谈后,李鸿章仍是利用一切闲暇的时间,邀请各国使臣喝酒、饮茶,这引起威妥玛的极度不安。威妥玛备感孤独,口气开始渐渐缓和。
这时,赴云南办理此案的薛焕与李瀚章,也将办理结果通报了上来,声称英国驻华使馆翻译马嘉理确系死亡,但杀死马嘉理的并非当地百姓,而是野人;这些野人已被官府捉拿,正在审问;云南巡抚岑毓英与腾越地方官府,虽均与此事无关,但朝廷为消弭英国国民怨恨,巩固邦交,亦应将云南巡抚岑毓英与腾越地方官革职。
威妥玛万没想到,薛焕、李瀚章二人,到云南竟然查出这么一个结果,这不仅让他恼火,更让他气愤。谈判时,他把桌子拍得山响,坚决要求总理衙门将岑毓英、腾越地方官及捉到的所谓野人,全部逮京,他要亲自审问。
李鸿章不动声色,等他发泄够才反问道:“如果威公使不相信我国的调查结果,威公使可以拿出证据来,证明马嘉理不是被野人所杀。”
威妥玛大叫道:“本大臣一月内,就给你李中堂拿出证据来!堂堂的大清国,竟会有野人!鬼才相信!”
李鸿章仍然笑对威妥玛,因为李鸿章不相信威妥玛当真能拿出什么证据。威妥玛所说的证据,就是柏郎由八莫火速递过来的书面文字。
柏郎的证言被威妥玛提交到会谈桌上,李鸿章仍然说道:“柏郎将军见到的只是一群人而已,他怎么敢肯定这些人就不是野人呢?”
威妥玛大叫道:“不将岑毓英等地方官押进京来审问,本大臣怎能相信你们说的话呢?”
威妥玛尽管口气强硬,但并没有破裂的迹象。会谈整整持续了四个月之久,双方总算达成了协议,史称《烟台条约》。
该条约除威妥玛提出的“将云南巡抚等官员逮问进京会审”一条被删除外,添开口岸由原议的十处缩减为宜昌、芜湖、温州、北海四处,抚恤银由二十万两减至十五万两,其他条款未变。
李鸿章将条约上奏朝廷的同时,又保举郭嵩焘担任此次出使英国道歉的钦差大臣,许钤身为副大臣,并建议黎庶昌为随员。
李鸿章最后又建议:”等到道歉后,便在该国成立大清驻英公使馆,长驻该国,以便观察他们的动静。“朝廷见衅端未开,自然大喜,很快便批准了李鸿章与威妥玛议成的这个《烟台条约》,并采纳了李鸿章在英设立公使馆的建议,同时拟出了驻英公使馆成立后的公使等人选:诏授郭嵩焘为公使,许钤身为副使,黎庶昌为参赞,其余人员由郭嵩焘选调。郭嵩焘兴高采烈地带上许钤身先期回京,筹备出国的事。
在李鸿章的一再努力下,大清国终于诞生了首家驻外公使馆。
李鸿章没有回天津,而是乘船赶到上海,他还要去找洋行商谈借款购船的事,顺便还要同威妥玛办理一下淞沪铁路的人命案子。
李鸿章到了上海不几日,盛宣怀便与美、法等国洋行订立了借款合同,并将合同草稿呈给李鸿章过目。李鸿章审视一遍,认为可行,便将借款合同着快马递送总理衙门,希望早日钤印生效。离开上海,李鸿章经过深思熟虑,专给朝廷上了《请出示保护远人折》,折后并附《请饬官吏讲求条约片》。
李鸿章的这一折一片无非是希望朝廷能吸取马嘉理案的教训,饬命各地衙门张贴布告,晓谕当地百姓,尽力保护持有护照的外国游人,不要引出交涉事件,给朝廷惹麻烦。
这些奏请,虽经慈禧太后允准,并由总理衙门会同军机处以廷寄的形式下发到各省,但仍有大部分省的地方官府并不去认真办理此事。
以后的几年中,因有清廷的明谕作为护身符,在华的各国人等愈发骄妄,几乎肆无忌惮。这样一来,民众捣毁教堂、怒杀洋人的事件,仍然时有发生。清廷专为此事,每年都要花上近百万两的白银赔给洋人。
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九月,出使英国使团在郭嵩焘的带领下,离京赴天津,由天津转道上海,从上海雇轮出国。出使大臣是郭嵩焘,副大臣却并非许钤身,而是刑部候补员外郎刘锡鸿。
李鸿章得知消息后,很是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刘锡鸿进京引见后,慈禧太后感于刘锡鸿能把威妥玛留在烟台立有大功,觉得刘锡鸿放回地方有些大材小用,便指明他到刑部候补,想在适当的时候,让恭亲王赏他个好缺分。
刘锡鸿自是满心欢喜,加上引见时,两宫太后都给了他好脸子,慈禧太后还夸了他两句,这就更让他觉得前途无量,期望一夜间能把李鸿章弄垮,自己坐到文华殿大学士的位置上,好好摆布一下洋人。
但他在京里一住就是半年的光景,不仅候补没有变成实缺,手头带的银子也花了个精光,渐渐就要衣食无着。刘锡鸿被逼无奈,只好哭丧着脸子去向徐桐谋主意。
徐桐自然同情他的遭遇,但除了送上两句安慰话,也没好法子可想。刘锡鸿直到此时才知道做候补的苦处和做京官的不易。正在这时,《烟台条约》签成,诏命郭嵩焘为出使大臣、许钤身为副大臣,远渡外洋到英国去道歉,顺便设立公使馆。
刘锡鸿听到消息后,不觉眼前一亮,心道:“郭嵩焘是二品大员,我自然比不过他,但许钤身算个什么东西?他除了跟在李鸿章的后面去讨好洋人,还会做什么?”
刘锡鸿自恃劝留威妥玛有功,决定把许钤身挤下来,自己到西国走一遭,也不枉做人一场。
他主意拿定,当晚就去拜访徐桐,央徐桐连夜给上头上个保举的折子,让他到西国亲自去看一下究竟,找出西国的死穴,回国后好对症下药摆布洋人。
徐桐却不想放他离开京师,怕他一到西国便变了心性,再不是以前的刘锡鸿。刘锡鸿一听这话,不由双膝跪倒,指天发誓道:“若下官到了西国换了个人心,就一头栽进海里去喂王八!”
徐桐眼见劝他不住,只好开动脑筋,挥毫写了个密保折子。
慈禧太后见到徐桐的折子后,当即把恭亲王传进来,说道:“不是徐桐上这个折子,我倒把刘锡鸿这个人给忘了。刘锡鸿可是个能员,这次威妥玛肯留在烟台,刘锡鸿可是立了大功。就这么着吧,让刘锡鸿做出使英国的副大臣,等公使馆设立以后呢,就充副公使。许钤身还年轻,再历练几年出去也不晚。”
恭亲王忙道:“禀太后,臣以为,让刘锡鸿做副使这件事,该征询一下郭嵩焘的态度吧?”
慈禧太后沉着脸道:“随员可以让他选调,这副使一职啊,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乱来。”恭亲王一听这话,赶忙点头称是。
恭亲王当天就把刘锡鸿出任副使这件事对郭嵩焘讲了一下。
郭嵩焘不听便罢,一听之下,原本好好的一张脸,倏地变成了灰黑色。他连夜上奏朝廷,指出刘锡鸿出任副使的三不可,曰:“该员于洋务太无考究,一也;洋务水磨功夫,宜先化除意气,刘锡鸿矜张已甚,二也;其生平好刚而不达至理,三也。”
郭嵩焘指出的这三点,正是刘锡鸿最致命的三处要害。
郭嵩焘久历官场,对刘锡鸿看得当算透彻。
慈禧太后看到郭嵩焘的折子后,竟说了这样一句话:“这又是恭亲王给郭嵩焘出的主意!刘锡鸿这个副使啊,还真当定了!”
郭嵩焘的折子自然被慈禧太后留中不发了,但折子的内容却传了出去。刘锡鸿险些被断了财路,自然恨死了郭嵩焘。
出京的前一夜,他特意跑到徐桐的府上,咬牙切齿说道:“下官此次随郭越洋,一切皆未携带,唯携备参奏折件,一俟郭嵩焘有卖国行径,定要让他好看!”
李鸿章听到消息后叹息道:“派驻使节乃国家大事,朝廷怎能如此轻率呢?放刘锡鸿这样的人出任副使,恐怕筠仙这正使也做不长久!”
不祥之感
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十月二十日,李鸿章从英国订造的两只二十六吨位的兵船,缓缓开抵天津,经办人赫德也同船到达。李鸿章派随员会同总理衙门派来的差官,及福建船政局派过来的两名技师,对两船逐一验审,均合乎订造要求。李鸿章为这两艘船取了威武的名字,一为龙骧,一为虎威。
同日,大清驻美公使馆成立,诏陈兰彬为公使、容闳为副使。陈兰彬随后又奉旨到日本、秘鲁二国设立公使馆,公使一职均由陈兰彬兼署。同日,淞沪铁路火车轧人一案也有眉目,经威妥玛与总理衙门协商,大清国决定出资五十万两白银,将英国建成的这段铁路连同火车一同收购。协议达成后,铁路被拆毁,火车则被沉入海中。
消息传到天津,李鸿章被气得捶胸顿足,却又不敢道半个不字。淞沪铁路一案的最终结果,变成了外国人的笑柄,也变成了中国人的耻辱,被留在了那个年代里。
到了年底,由李鸿章、丁日昌联衔奏请的“请派闽厂学生学习”一事诏准。很快,从福州船政学堂挑选出的几十名优秀学生,由道员李凤苞带队,登船分赴英、法等国,学习西洋兵船的制造驾驶之方。这是大清开国以来派出去的第一批学习现代海战的留学生。
这一年大清的塞防,也取得了明显的成效。这主要体现在左宗棠收复新疆上。只几个月的光景,左宗棠便指挥老湘军统领刘锦棠等前敌将领,打垮占据南疆全部、北疆大部分地区的阿古柏侵略军。阿古柏自杀,其子伯克胡里率残部退入俄境。南疆全部收复,北疆只剩下了伊犁九城尚在俄国人手里。
朝廷于是下旨着崇厚赴俄都圣彼得堡,组建驻俄公使馆,以便交涉此事,同时诏授总理衙门章京邵友濂为公使馆参赞,随行入俄。
本年,淮军将领督办台湾防务的刘铭传,按着李鸿章的意图,在台湾筹建基隆煤矿。
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七月,李鸿章奏请开采科尔沁铅矿。
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正月,五十六岁的李鸿章因“督办海防、兴办洋务、办理外交等项成绩卓著”,被朝廷破格赏加太子太傅衔,人们对他的称呼自然由“李中堂”、“李爵相”、“李相国”,上升到“李傅相”。
这时,远在法国巴黎的驻英、法两国公使郭嵩焘,因与副公使刘锡鸿互相参奏,致使公使馆无法正常办理业务,被朝廷撤任,勒令回国归籍养疾。刘锡鸿虽也被一同召回,但回国后不久即恩赏二品顶戴实授光禄大夫,成了京堂。
同日,朝廷诏太常寺少卿曾纪泽为英、法两国公使,陈远济、黎庶昌二人分任驻英、法两国公使馆参赞。郭嵩焘到国外不足两年,只因副公使是刘锡鸿而非许钤身,其结果竟被李鸿章不幸言中,终于还是落了个撤任、勒令归籍的下场!所幸接任者也是个深通西学之士,李鸿章心稍安慰。
你道曾纪泽是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