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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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流离海外

第五十八章 流离海外

漫漫长夜向我涌来,我的心被希望和过失、悲伤和悔恨的回忆萦绕着,久久不能睡去。

我离开英国了,至此,我还没意识到我得承受多大的打击。我弃下所有的亲人,只相信我已承受过那场打击并且将离它远去了。我那颗不成熟的心在离群索居时,对于自己究竟能承受多大的创痛,是全然不知的。

那种感觉并非一蹴而就的,而是点点滴滴地逐渐形成的。我出国时所有的孤寂现在一步步扩大和加深。起初,我只觉得悲哀沉沉地压在心头,而辨不出其它的心情来。这种感觉逐渐扩大为对我丧失了一切——爱情、友谊、情趣的失望;以及对于我被破坏的一切——最初的信任、初恋、生活中的梦想的失望;对于其余的一切——一直伸到昏暗的地平线的茫茫大地和荒野的绝望。

假若我的悲哀只为自己,我并不清楚它是那样的。我哀悼我的太太,还似锦年华时就夭折了。我哀悼逝去的她,本可获得如我一样千万人的敬爱。我伤感我那在狂风骤浪中寻求平和的破碎的心。我哀悼那纯朴人家如今只落得漂泊异地。

我在层层的浓厚的悲哀中不能自拔,再也看不见希望的曙光。我一处处地流浪,总背负着这个重担。直到后来,我感受到它的重量,被它压得喘不过气来,担心没有出头之日了。

我的沮丧达到最深时,只想一死了之。偶而,我只希望此生最好死在家乡。于是真的踏上返家之路。而其余的时刻,我就一处处地流浪,走的越来越远,去追求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而希冀摆脱的也同样不知为何物。

我不能把自己所经历的这个精神状态极度压抑时期的心境一一加以追述。有些梦境现在只能隐隐约约地记起一些片段来。若是让我回忆生平的话,感觉也仿佛在做那样一个梦似的。我见到了异国的城市、宫殿、教堂、寺院、画廊、城堡、坟墓、光怪陆离的街道——仿佛是在梦中进行的。我背负着苦痛从它们中走过,却对这些事物的出现和消逝毫无知觉。我那不成熟的心中埋藏着无尽的黑夜,促使我不关心任何事物,只是悲哀。现在让我在这样的黑夜中抬起头来——感谢上帝,我办到了!——祈盼黎明吧。

我带着心中的悲苦旅行了好几个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使我打消了回家的念头,而继续旅行下去。有时,我心神不宁地走过一处处地方,却从不停留;有时,我却在一个地方长久地逗留。但是不论何时,我总是魂不守舍。

我来到瑞士。从意大利出发北上,我由一名向导领着在阿尔卑斯山的羊肠小道上穿行。

一天傍晚,我预备在一个山谷里休息。当我沿着弯弯的小径下山时,看见山谷闪着柔和的光,这时一种久违的美丽的和谐的意识,一种宁静所促发的温柔感染了我,当时我差不多怀着情况能好转的希望。

我进入山谷时,夕阳正照射着远方一些包围着山谷的雪峰,雪峰熠熠生光,仿佛亘古不变的白云。碧绿的山麓围成了一个小村落。苍杉丛林像楔子一般把旧日的雪堆切断,截住了雪崩。杉林之上,是层层的崎岖峭壁。灰白的岩石,耀眼的冰层。稀疏的青葱牧场,逐渐与山顶的雪融成一片。山坡上星星点点的木头小屋,在高峰的衬托下,这些小屋显得像玩具。山谷底的人家丛聚的小村落也是如此。村里有一条小溪跨过零乱的石头,在树木间淙淙地流过。一道木桥于小溪之上。宁静的空气里,遥遥的可以听见唱歌的声音——那是牧羊人在歌唱。然而,当明亮的晚霞飘向半山坡时,我感觉,那歌声竟来自于云间,而并非尘世之曲。在这样悠远的宁静中,我听到了大自然的声音,它在抚慰我。我在草地上,自朵拉去世后,这是我第一次哭泣!

几分钟前,我收到一封书信。我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到一封信了。而离家以后,除了报平安和一两行告知我所处的地方外,我极少有耐心和恒心写完一封长信。

这封信是艾妮斯的笔迹。

她很开心,而且是一个有用的人,如她所望。关于她自己,她就说了这几句。其余的话则都是关于我的。

她并未单纯地劝导我或是让我尽些义务,只是用她独特的热情告诉我她对我是如何的信任。她明白,我这样一个人,一定能从苦难中汲取养分。她明白苦难和感情会使我的性格向更高尚、更坚定的方面发展。她既然以我的声誉提高为己任,就知道我会努力不放松,她明白哀伤会使我变得坚强。蛮干的磨难锻炼了我忍耐的性格。那么今后的苦难则只会促使我不断前进,完善自我。苦难是一门有用的课,它教会我的不仅能帮助我个人的成长,更能推广于人。她把我托付给万能的上帝。她永远用亲姊妹一般的热情爱我,哪怕我是在天涯海角。对于我已取得的成功她引以为荣,对我未来可能取得的成就她更是无限的自豪。

我把信收起,就开始想一小时前的我是个什么样子!歌声渐渐淡去,宁静的晚霞变得灰暗,山顶上金黄积雪逐渐与灰暗的天空融为一色。我感觉,我心中的黑夜即将过去,阴影也无影无踪了。我对她的爱强烈得无法形容,从此以后,她对于我来说更加可亲了。

我把她的信读了好几遍。睡觉之前,我给她写了封回信,告诉她我是多么离不开她的帮助,告诉她只有在她的支持下,我才会义无反顾地去追求她希望的那个我的样子。

我尝试着去做了。再过三个月,我的哀伤就整整一年了。我决定,这三个月,我只是按艾妮斯嘱我的那样去努力,而不去想旁的东西。

我决定继续呆在国外。暂时,瑞士成了我定居的地方,我恢复了我的写作工作。

我一丝不苟地向着艾妮斯指引的方向努力。我探索大自然,这种探索绝非劳而无获。我又将满心充盈着对人类和生活的兴趣,这种兴趣以往我是不会让它长存的。不多久,我在山谷里结交的朋友差不多有在雅茅斯那样多。当我在冬天来临之前去日内瓦,开春又回来时,他们质朴的问候虽然不是用英语说的,却让我感觉如返故乡。

我没日没夜地勤奋工作着。根据自己的经历,我写了一本小说,并把它寄给了特拉德尔。他千方百计地把它在对我有利的条件下发表。我的声誉一步步提高,连邂逅的旅行者都提到了我的名字。接着,我又投入了新的工作,一种新的灵感控制了我的大脑,而且工作越向前进展,我的灵感越活跃得厉害。因此我鼓足了劲儿一直向前赶。那是我的第三部小说,还没写到一半,我突然想到了回国。

过去的一长段时间以来,我虽不懈地写作,却也养成了健身的好习惯。我在离开英国时元气大伤,而今也已彻底恢复。我见到许多事物,去过许多国家,无疑地,知识也在逐渐地积累起来。

出国的这一段时期,该说的我都说了,除了一个例外。我之所以保留到现在,并非想让它来控制我的思想,而是希望把我最秘密的思想写下来。现在,我就把它写下来吧。

我很难说清楚从何时开始,已把最早的希望寄托在艾妮斯身上。过去一段时光,我曾在感觉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失落时,相信听到过那遥远的呼唤的思想。而此时当我如此忧伤、如此孤独地活在人世中,那思想又以一种新的谴责和悔恨的方式出现在我的脑海。

若在那个时期,我与她过多地呆在一起,肯定会在孤寂中软弱地把这种感情露出来。当初被迫离开英国时,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了。我不能忍受失去她那姐妹般的热忱和关怀。而若我把我的那种感情流露出来,无疑会在我们之间树起一层隔膜。

我记得,她现在对我的那种感情,是在我有自由选择的情况下发生的。若她曾用另外一种情感对我——我已经将它抛弃。如今,这种爱情是不存在了。当我们在孩提时,我一度认为她与我这样放荡不羁的人不是很合适的一对。因此,我把感情放在别人身上。我没有做本可以做到的事,艾妮斯如今和我的关系,正是我的不理智和具有高尚心的她造成的。

当我内心逐渐发生变化,而想更了解自己,发誓做一个更好的人时,确有一个时机模糊地向我暗示,我可以将往日的错误一笔勾销,幸福地与她结为连理。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模糊的希望逐渐消失,远离了我。若她曾爱过我,而因为我对她的信任,她对我这漂浮不定的心也很有了解,却为了做我的朋友和姐妹而不得不做牺牲,使她在我心目中犹如神人。而若她真的不曾爱过我呢,那我能否认为她现在是爱我的呢?

和她的坚强和耐心相比,我感到自己的软弱。现在我愈发如此的觉得了。不论从前她对我怎样,我对她如何,即使那时我还配得上她,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她不是以前的她,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时机不同了。失去时机的我理应对她的离去毫无怨言。

我反反复复地想,觉得很苦恼。这些矛盾的想法使我的内心被烦恼和后悔所占据,然而我依然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我在有希望的时候轻易地离开了她,自然在希望凋谢的时候应该摆脱那种再回到她身边的念头——这种想法每每出现在我想到她的时候——我崇拜她,现在我是勿需掩饰的了。然而我又十分相信,现在一切已太迟了,我们长期以来一直保持的关系是不容改变的。

朵拉曾对我描述过那些安乐的日子里可能发生的事情。对此,我仔细琢磨过,并做了结论,有些不曾发生的事,结果往往跟事实相吻合。

以上种种极其混乱和矛盾的想法,是我从离家时到返家时一共三个年头间,是我的思想中固定不变的成分。

三年过去了。虽然每天的时间极短,但总体算起来却极长。故国对于我来说是万分亲切的,艾妮斯也是如此——但她不属于我——永远不会。她本来能够是我的,但我已经错过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