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
“什么?”主人霍地站起身骂道,“老爷我黑、白两道走了几十年,没听说过没吃肉没喝酒先会账的客栈!你对住宿的人也要让他先会账不成?小三,拿着我的片子去见县太爷,把他送官。我捐四百两银子不信就治不了他个小伙计!”
被称作小三的仆人立马站起身道:“爷,您老快写片子,奴才这就去县衙门。不过,您老得告诉奴才,是七品大还是四品大?衙门里的差官都如狼似虎的样子,奴才还真有些怕呢!”
主人一听这话,气得一巴掌打过去,嘴里骂道:“打你个上不得台面的混账王八羔子!”
讲话的仆人一闪闪到一边,主人跨前一步还要打。
曾国藩看这主仆混闹得太不成样子,听话音好像还与赈灾局有关,就慢慢地走过去;刘横、李保一见,赶忙跟过去。
曾国藩笑着对那主人一抱拳道:“给观察大人请安!在下是做布匹生意的,想向观察大人请教几个问题。”
人们习惯尊称道台或候补道为观察。
那主人撵着仆人追打不着,正下不得台面,猛地里见曾国藩插进来,就住下手,转过头道:“这个狗奴才,都不如一个卖布的。卖布的,你要问本官何话?”
曾国藩笑着道:“听观察讲,好像观察是从赈灾局过来的。可在下没听说朝廷开捐输啊?”
被称作观察的人忽然笑了,道:“卖布的你问别的事,本官还真说不明白,你要问这事算你问着了。朝廷是没有开捐输,可你只要和赈灾局的赵大人拉上关系,你只要肯出钱,连红顶子都能到手。不过,不知根底的人赵大人是不给办的,给钱也不给办。这事没得商量,连俺都还是通过一个实缺观察才买到这个候补缺分的呢。”
曾国藩道:“照大人说来,没有亲近之人,就算花钱也不是说买就能买个官的呀?”
那观察忽然不耐烦地道:“我不跟你这卖布的说了,说你也不懂。俺要找个上好的饭庄吃饭呢!”又回头对小二道:“本官明日还来!”便一挥手,带着两个下人,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道台离开客栈后,曾国藩对小二道:“小二,你怎么能够让他先会账呢?”
小二怒道:“爷,像他这种买个候补的缺分就张狂成这样的人,真让他吃了饭,还指望他会账吗?小的可不敢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昨儿就来一个什么候补知州,还穿着官服戴着顶子,好像也是花了几百银子从赈灾局赵大人那买来的缺分。哎呀,那个神气,又是酒又是菜,差点把小的腿累弯。怎么样?嘴巴一抹,给小的扔张片子,让小的拿着片子到县衙门去会账!小的打躬作揖,还不是走了!小的一个月才挣几个大子儿呀?”说毕,又忙着去招呼刚进来的人。
李保小声对曾国藩道:“大人,您老去歇吧?”
曾国藩回到客房,忽然对刘横道:“刘横啊,你带两个侍卫,拿我的片子去大同府衙,让知府一人来见我,不要声张。去吧。”说完,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现成的片子交给刘横。
见刘横走出去,曾国藩又对李保道:“让小二给沏一壶茶来,要浓。”李保刚走出去,便走进来拉弦子卖唱的父女俩。
老爷子是进来就鞠躬,女子是进来就道“万福”,游荡在门外的两名侍卫急忙走进来便往外拉父女俩。
曾国藩摆摆手,让侍卫给老头儿放了个凳,自己也坐下,问道:“听老丈口音,山东人吧?”
老头儿笑答:“客官好耳力,小老儿是山东东平府人,来大同拉弦子已经半年了。
蒙老爷赏脸,谢谢了!老爷是听《马前泼水》还是《穆桂英挂帅》?”曾国藩沉吟着正要回答,小二端着茶走进来,后面跟着李保。
小二把托盘放下满脸堆笑道:“客官请慢饮。”便退出去。
曾国藩让李保给老丈两个铜板,道:“就请这位大姐唱一段《穆桂英挂帅》吧。”老头儿熟练地把二胡架到腿上,不假思索便起来,小女子也跟着旋律嫩声嫩气开始唱。
一曲未完,穆桂英好像还没有见到帅印,刘横便大踏步走进来,向曾国藩施礼道:“禀大人,您老请的人到了,在门外候着呢!”曾国藩就对李保使了使眼色,李保会意,小声对那位拉二胡的老头儿道:“我家老爷要办公事,您老就到别的客房去吧。”父女俩急忙向曾国藩等人施了礼匆匆退出去。曾国藩咳一声,说一句“请”。刘横应声走出去,很快便领进一位着官服官帽蓝顶子的官员来。那官员一进门便当先施行大礼,口称“下官来迟”,态度极其谦卑。
曾国藩口里说着“本部堂不敢受此大礼,老府台快快请起”,伸出双手便将那官员扶起,又回头让李保放了座。这才坐下去,定睛看那知府,这一看不禁冲口而出:“府台可是戊戌科进士张同林?”
那官员一愣,急忙站起身答道:“正是下官。曾大人如何知道?”曾国藩须笑道:“张同林哪,本部堂和你同科,你外放到山西,本部堂进了翰林院。是科初试,你是第七,本部堂是三十八名。”张同林一听这话,再次深施一礼道:“同林眼拙,请大人恕罪。”曾国藩把张同林扶起来重新坐下,忽然问:“老同年哪,这几年一向可好?一直在大同吗?”
张同林长叹一口气道:“说出来惭愧!老同年已是海内闻名的堂堂正二品大员,下官还只是个正五品的同知衔。大同知府半年前丁父忧,部院看下官熬得辛苦,就格外开恩,挂牌让下官来大同府护印。最近听说部院马上就要任满回京,同林还真不知以后是个什么样子呢?唉!曾大人来大同如何不行文衙门?莫不是私访?”
曾国藩笑道:“老同年不要多心,本部堂只是受命到山西核捐,不见过抚院,如何好惊动地方呢?听说大同的赈灾局搞得很是好呢,老同年可是为山东、河南办了件大好事啊!”
张同林道:“赈灾局的事情下官是一丝也不晓得的,做善事总归是好的。山东、河南苦哇!”
曾国藩话锋一转道:“本部堂想知道这赈灾局是何人搞起来的?老同年缘何说一丝也不晓得?”
张同林道:“是大同一个杂货商人搞起来的,人们都称他为赵大善人。曾大人如何要问这些?赈灾局是民间组织,不归官府节制呀!何况是行善事。”
曾国藩又问:“本部堂听大同的人称赵大善人为赵大人,这姓赵的还是官府中人吗?”
张同林道:“因为赵大善人把募捐一事搞得红红火火,部院便上保单为他请奖,这也是依老例。皇上赏了赵大善人一个四品衔,百姓于是就改称赵大人了,就是下官见了也要称一声大人呢!善有善报啊!听说赈灾局已集到上百万两银子,能救多少人哪!”
“着实难得呢!”曾国藩也不由赞一句,但接着又问,“不过,有一点本部堂有些疑问,那赵大人受部院保举,才是个四品衔,他如何却能保举捐款的人四品衔呢?就是刚才,饭厅还走了一个经他保举的候补道台呢!”
“这个……”张同林沉吟了一下,“下官也有所闻,只是未曾亲眼见过。不过依下官想来,像现在这样盗匪横行、兵荒马乱的时节,朝廷因为度支吃紧开开捐输也是大有可能的。曾大人,赵大善人的运气好啊!想半年前,下官受命来大同署任时,他赵大善人还只是大同街里排不上名次的小商贩,不要说见府县,就是见了杂役,也是慌着请安,把腰弯得什么似的!——自打他从巡抚衙门那儿弄了个准许劝捐的行文后,这才只几个月光景,官也升了,腰也粗了,竟然成了大同的首富了!哪个见了不巴结!咳!”
张同林一面是大口称赞赵大善人,一面又大悲自己的命运不济。
曾国藩对张同林也是一半同情一半不平。
张同林是戊戌科会试排名第七的进士,只是因为殿试时答对不当,被道光帝斥之为“颠三倒四”而放了外任。虽然是老虎班,一直有缺分儿,没饿着肚皮,但将近五十岁的人才只是个正五品衔,前程是可想而知了。
铁面查案不手软
张同林走后,曾国藩又感叹了许久才安歇。一大早,曾国藩一行便出了大同,向山西的首府太原进发。出了大同,走不上百里,便迎见了从巡抚衙门赶过来接查捐大臣的
官员。见了巡抚衙门的官员,曾国藩才知道,山西巡抚曾望颜已任满回京述职了,此时的署任是山西布政使常大淳。
曾国藩于是便脱下便装,换上官服,打发走马拉轿子,坐进巡抚衙门专备的绿呢大轿;仪仗也是备好的,“回避”、“肃静”、“查捐”一应俱全。一行人这才大张旗鼓地穿州过县,浩浩荡荡奔太原而来。
一进太原,山西署抚常大淳已在城门的官道旁恭候多时。曾国藩一下轿,常大淳抢先一步便行大礼。跟在常大淳后面的布政使、按察使、道府、州县等一班属员也都呼啦啦跪下一片叩请圣安。礼毕进城,光轿子就达三十几顶。常大淳是湖南衡阳人,与曾国藩同乡,也是两榜出身,但年岁却比曾国藩大了整整十岁。他做过山东道监察御史,任过福建粮道、浙江盐使、安徽按察使、湖北布政使。年初,由湖北布政使任上平调到山西布政使任所。山西巡抚曾望颜上月任满回京述职,新巡抚还没有到任,暂由他护印。
常大淳久历地方,比较精明练达,也很干过几件大事,官声尚好。曾国藩离京前,就已从文庆的口中得知,皇上有放常大淳浙江巡抚的意思,只是尚未公布。把曾国藩等人迎进接官厅以后,常大淳又单把曾国藩一个人请进巡抚衙门的签押房。两个人于是又以同乡重新见礼,侍卫端出上等香茶,于是升炕。两个人依桌而坐,情形大别于前。“涤生老弟,你走的大同?”常大淳的一声“老弟”称谓,使曾国藩倍感亲切。
曾国藩道:“正夫兄(正夫是常大淳的字),大同赈灾局你可曾理会过?”
常大淳道:“涤生,我这几日正在思谋怎么办?那姓赵的原本就是个奸商,大同称他赵大善人,那是讽刺他呢?他行过什么善?是修过桥,还是建过学堂?可前任部院偏就相信他,说赵某精神可嘉,又告诫下官和大同府,不要泼冷水,可我总觉着这里面有事。他又不是富得冒油,干吗放下自家的生意让别人料理,自己四处跑捐!官府又不给俸禄,难道让他吃风喝露不成?”
曾国藩道:“我在大同听说,那姓赵的不仅劝捐,还能放官!我在客栈就碰到一个花了四百两银子从姓赵的手里弄了个四品顶戴的人。朝廷并未开捐输,如果开了捐输,那姓赵的又何必偷偷摸摸呢?姓赵的把赈灾局搞得红红火火,他究竟劝到多少银子?”
常大淳道:“快别再说!部院离任前,姓赵的交给下官三十万两银子,不久又交过来十万两。专为这事,部院还保奏了他个四品顶戴。哪知部院离任后,他不仅分文未交,连个人影也未见过。下官让赈灾道去了一趟大同,姓赵的却说,银子已经直接划给了山东、河南,还说是部院离任时交代过的。这不是胡扯吗?”
“哦!”曾国藩点点头。“照仁兄说来,那姓赵的确是交上来四十万两银子。可我离京前,看山东、河南的通报,为什么两省只收到山西十万两赈银呢?”
常大淳笑道:“你问这个算问到点子上了。为什么姓赵的交了四十万两却汇了十万两?抚标已经欠了四个月的饷了,四十万两银子只在下官的手里过一过,便让部院提出三十万两发了军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