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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贾母精神一好起来,连日来压在心底的邪火亦随之蹭蹭的升腾起来,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要严惩王夫人,当日在林府时她若是一力将事情扛下来,事情又何至于发展到后面不可收拾再无回寰余地的局面?若是她一力将事情扛下来,贾林两家如今还能亲如一家,将来他们家甚至还能作四贝勒爷的亲戚!

可是她不独没有将事情扛下来,反而信口雌黄的将她也拉下了水,使得敏儿于巨大的伤心和绝望之下,竟连那样的重话都说了出来,以后也不会再认她这个母亲,简直就是没有一点大局观念,愚蠢到了极致,这样的媳妇,他们贾家是无论如何再容不下了!

——却从未反省过,贾敏根本从未将王夫人放在心上过,又岂会被她的行为所伤害到?整个贾府真正能伤害她的,惟一能伤害她的,正是自己这个当娘的!

贾母既拿定主意要严惩王夫人,当下便拿眼四下里搜寻起她来,却发现她压根儿没有在自己床前侍疾,反而是她一向更不待见的大儿媳邢夫人寸步不离的在伺候她。

一霎那间,贾母的火气越发高涨到了顶点,因喝命下人:“立刻去将王氏那个贱人给我叫过来!”又命,“再去外面把二老爷也请进来。”

众人便知贾母是要与王夫人“秋后大算账”了,忙都低下头去,顺道掩去了各人的表情,惟独邢夫人满脸的幸灾乐祸,还是她的陪房在后面悄悄儿拉了拉她,向着上首贾母努了努嘴,她方低下了头去。

不多一会儿,就闻得下人报:“二老爷来了。”邢夫人忙领着大家避到了屏风后面去。

见连在外书房的贾政都先进来了,离荣庆堂不过几步之遥的王夫人还没来,贾母越发震怒,就要喝命婆子去押人。

好在她话音刚落,王夫人便缩手缩脚的蹭了进来,行礼后讪讪道:“老太太您找我?”心里却并不是很慌张,她可是为老太爷守过三年孝的,连府尹大人都说贾家是不能休了她的在,只要不休了她,其他事情,再坏也坏不到那里去了!

贾母恶狠狠的看了她片刻,方冷笑道:“你以为你躲得过初一,就能躲得过十五了吗?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喝命身后侍立着的琥珀,“立刻与你老爷取文房四宝来,今儿个便休了这个无知的蠢妇,省得污了我们荣国府的门楣!”

连日来贾政亦是对王夫人窝了满肚子的火,只因外面已有人在悄悄儿传言他们家为谋夺女婿家的爵位财产,竟起了毒害出嫁女儿的歹毒心思;还有人在说他们这样的行径,实在该天打雷劈,扬言御史该参他们家一本……这对向来爱惜名声的贾政来说,简直是无法接受,因此面对贾母问也不问他便直接要他休妻的决定,他毫无异议。

然他母子二人没有异议,并不代表王夫人就没有异议,几乎是在贾母话音刚落,她已叫了起来:“我是为老太爷守过三年孝的,连府尹大人都说了老爷是不可以休我的,所以你们不能休了我!”

贾母冷笑道:“你还有脸搬府尹大人出来作挡箭牌!对,府尹大人是说了政儿不能休了你,但可没说我们贾家不能与你义绝,我们家今日照样可以将你扫地出门!”喝命贾政,“立刻写了义绝状子送到衙门去,待衙门那边一备过案,就将这个贱人给我打出去!”

贾政点点头,行至桌前就要走笔写义绝状子。

彼时王夫人方有了几分着忙,但她仍强自镇定的颤声道:“老爷既然不念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不念元丫头和宝玉并珠儿媳妇母子的体面,不念我操持家务这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执意要义绝,那我也无话可说。但只一点,依照大清律例,我当年陪嫁的嫁妆也应当如数奉还与我,想来老爷也不会有异议罢?”

心里暗自庆幸,幸得临来之前,周瑞家的算准了贾母急火火唤她过来的用意,教了她这样一番说辞,不然今儿个她荣国府贾二太太的名号,可就真要保不住了!

贾政不惯这些俗物,素来不管内宅之事的,自然不知道自家早已是内囊中空,寅吃卯粮了,闻言因毫不犹豫便说道:“不但你的嫁妆都悉数返还于你,另外再给你五千银子,算是代珠儿兄妹三个给你的赡养费!”

王夫人原以为自己搬出返还嫁妆这一条来,贾政无论如何不敢再休自己了,要知道这些年来,她明面儿上贴进官中的嫁妆私房可是不知凡几,以荣府账房上现今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情形来看,是绝然拿不出银子来返还她的,到时候她自然可以顺理成章的留下来继续作她的二太太了。却不想,贾政不独丝毫不曾迟疑的答应要返还她全部嫁妆,甚至还大方的提出要给她五千两银子,——由此也可以看出他想要跟她义绝的决心!

彼时王夫人方真个惊恐害怕起来,忙上前跪到贾政面前,流泪说道:“我自十五岁就嫁给老爷,如今已是年将半百之人了,父母俱已不在,兄嫂又远在他乡,这里便是我的家,老爷若是真个将我赶出去,我可往那里去呢?难道老爷真忍心看我流落街头吗,一日夫妻尚且百日恩呢,何况我与老爷几十年的夫妻,老爷就真个那么狠心吗?”

说完又一叠声的命跟她来的金钏儿请宝玉去,“……就说老爷要我撵出去,让他过来见我这个做娘的最后一面。”一面又哭起早亡的贾珠来,“……若是你还活着,又岂会眼睁睁瞧着自己的亲娘被你老子这样作践,我也不会这般无依无靠,似那没有根基的浮萍了……”

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犹可,屏风后面的李纨闻言,触景伤情,想着自己竟是比王夫人更要无依无靠,禁不住亦放声哭了起来。

贾政在外面听见,想起昔日贾珠的聪明孝顺和文韬武略,想起他那般年轻便早早走了,不由有几分动摇起来,神色间便自然而然带了几分出来。

瞧在贾母眼里,却是满心不受用,因冷笑着向贾政道:“怪道人常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先我还不信,觉得自己的儿子怎么也不可能是那种人,如今看来,我这辈子确实没有养下一个好儿子啊!”说着已滚下泪来。

贾政听着这话不象,忙一掀前襟就地跪下,赔笑说道:“母亲这话,叫儿子如何禁得起?母亲有什么话,只管吩咐便是,儿子再无不从的。”

贾母闻言,方容色稍霁,因将目光转向犹跪在地上的王夫人身上,满眼嫌恶的道:“你不要被这个贱人一番故作可怜的话给唬住,就忘记她先前的所作所为了,你须知道,正是因为她起了那个歹毒的心思,你妹子一家才会那般大费周章的要与咱们家恩断义绝的。”

“先不说你妹子身上流着跟你相通的血,于情分上你有责任为她讨回一个公道;只凭着你林妹夫如今正如日中天,因着他的缘故,我们家在外面亦颇受人尊敬,如今却被这个贱人给悉数葬送了这一点,你也不该心软,该尽快将她赶出去才是,不然明儿你何以服众?不然明儿府中上下觉得横竖犯了滔天大错亦不会受到惩罚,都有样学样,又该怎么样?那府里岂不是要乱套了?”

一席话说得贾政方才才动摇了几分的心复又冷硬起来,因猛地站起身,再次行至桌前,走笔写起方才未写完的义绝状子来。

王夫人见贾政心意已决,不由绝望的捂着脸,大哭起来。

她正哭得伤心之际,外面忽然一阵喧哗,旋即便见宝玉满脸泪痕的进来了,她心里猛地升起一线希望来,上前抱住宝玉,只说了一句:“为娘的可算是见着你最后一面了……”便又大哭起来。

宝玉陪着她哭了一会儿,方轻轻推开她,行至贾母面前,哽声道:“太太虽然不对,还求老太太瞧在宝玉的面上,就饶过她这一遭罢。”说着就地跪下了。

贾母素来最疼这个孙子,如何舍得他铬坏膝盖?因忙拉了他起来揽在怀里,放柔了声音道:“大人的事情,你小人儿家家的那里明白?你还是乖乖儿顽你的去罢。”就要命人带他出去。

宝玉却不肯就走,仍是满脸泪痕的道:“老太太不答应饶过太太,我就不出去。”一面搬着贾母的脖子,扭股儿糖的厮缠起来,大有贾母不答应他,他就有一直厮缠下去的趋势。

贾母十分受用,瞧在一旁贾政眼里,却是怒火中烧,因猛地喝了一声:“坐好了,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宝玉浑身一颤,方如梦初醒一般意识到了贾政的存在,忙轻轻挣脱贾母的怀抱,低着头悻悻的站在了一旁,一动不敢再动,也不敢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