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冰轮喷薄,苍凉如水。
浩瀚沙漠,一地银光,浩淼无际宛如长河奔流。
篝火跳跃,凝聚杀戮血气,好似绽放浓艳红花,熊熊燃烧化作生生不熄之魂。
翰军的庆功盛宴通宵达旦,火树银花,歌舞升平,教人忘了今夕何年。鼓乐喧天,沸腾如烧开的水。众将士的血液随之滚烫,哗哗地在血管中叫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醉倒了横卧沙场,平生万事休。
翰皇玄凌一句“众将士,今日开怀畅饮,不用拘礼!”祁情等粗豪大将得令,好似脱缰野马,健臂端大碗,口中戏笑言,一个接一个上前向翰皇敬酒,“皇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末将敬你一杯!干!”
翰玄凌均来者不拒,仰脖豪饮,薄唇弯弯,刚硬的脸难得笑意连连。
他酒量太好,千杯不醉。黑衣华丽,金龙怒飞其上。长臂搭在香流月柔肩,半依美人,一手端盏,肆意长笑。饮毕,将唇凑近香流月耳边,酒气熏熏,混合一股热烘烘的男人气,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香流月只道他勇悍有余,胸中笔墨不多,不想他作为皇子之时,亦深慕诗词风流,用心学习,对中原文化烂熟于心。后来效力军中,才将这些消遣束之高阁。
她冷若冰霜,艳若桃李,她任是无情也动人。翰玄凌醉眼扬眉凝睇她,火光隐隐欲刺破寒冰,真想看看她究竟有没有心。他心如明镜,三月暖风早吹开云雾遮盖。没想到自己年逾二十有八,本已经成熟世故,却好像十五六岁的羞涩少年,情窦初初绽开,第一次肯真心低对一个女人。
这么多年身边美人来来去去,无人打动他半分,他自持雄才伟略,本就毫不在意。那些妾室宫妃怕他伴他仰赖他,对他争宠献媚,多半对他也无真正的男女情意。想到这里——从来没有过,突然,心有些灰,意有些冷。
翰玄凌眼神渐渐发冷,火光明灭,他坚硬的脸庞,如刀刻一般。不期然想起他以皇后礼仪厚葬的雪夫人。“他年若睹桃花面,莫忘墨莲一段情”……不可否认,还有雪墨莲对他是真心实意。悄然离世的女子,宛若浮世绝香,留给他的是愧疚,与无尽的惆怅。
她好像未卜先知,好像预感有一天他会与香流月相遇,故而殷殷叮咛?冥冥之中难道真有天意?
岁月如风,上苍的眼睛洞悉人世的起伏,一切都照命运安排随波逐流。渴念也好,强求也罢,不过是万人在洪水中挣扎,逆风前行,路到尽头只怕再无路好走。
他本就是血泊中残存的妖孽,天生反骨,从不相信鬼神,要信也只能信自己,生做天下皇,死做阎罗王才是他活下去的信念。
他的一只手抓紧她的肩头,香流月不懂他的心思转折,“你抓痛我!”她低喊。
安静了一晚的人终于有了生气,翰玄凌薄唇一弯,心情好转,望着她低笑:“环环,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会忍不住的……”
香流月瞪他两眼,果断掉头不再看他,只沉默凝望桌上玉杯中的酒水波纹。
翰玄凌古铜色的面上浮现两团可疑的暗红,今晚真是喝高了,这么肉麻的话也说。
祁情等粗豪汉子瞧不出两人之间气氛不谐。见灌不倒翰皇,自作多情将眼光转向一旁端坐的皇后娘娘,咫尺之间,只见她冰肌胜雪,桃花凝露,不笑葳蕤。祁情掩饰不住眼底的惊艳,脚杆自动上前,笑嘻嘻端酒:“皇后娘娘新立,定要喝末将这一杯酒,末将先干为敬!”
仰脖一口喝干,将酒碗朝下,涓滴不剩,暗黑的脸膛升起一团可疑的红晕,两个眼珠子定定网住香流月,好像不会移动。画是死的,她可是活生生的在眼前。
俗话说军营三年,母猪当貂蝉。这样色迷迷的目光,应该见怪不怪,突然就令翰皇心生不快,面沉似水,眼神阴郁如利剑,一一穿透在场的部下。冷厉的阴风扫过,众人收敛目光,不敢再对皇后直视。
香流月淡淡一笑,风华婉约,好像陌上桃花刹那绽放,灼灼红霞。
她声音清灵:“众将军莫怪,本宫不善饮,随意可好?”
言毕,也不待众人答话,端起玉盏,浅抿一口,将酒杯轻放案上,酒波荡漾,杯口雪玉,留下潋滟唇红。
翰玄凌目光一转,朗声长笑:“各位将军盛情,我来替皇后饮尽杯中美酒!”
麦色大掌端起香流月面前玉盏,拇指堪堪旋转,薄唇含住嫣红处,目视香流月,徐徐饮下。
黑衣广袖微露龙鳞金光,不怒生威,凌然不可轻犯。
香流月霍地站起身,不愿再留在此处,与粗豪之辈纠缠:“皇上,请容臣妾告退。”
翰玄凌一把抓住她薄凉的小手,大掌合拢,将柔若无骨的小手揉进掌心。大概真是醉了,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忍分离的惶急,呛声道:“你要去哪里?”
香流月清瞳像浸泡在雪水中,嘴角浮现惨淡笑意:“臣妾这就回王帐,静侯皇上。”
翰玄凌薄唇弯弯,向上勾勒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柔和了俊朗脸庞的坚硬线条:“环环,今晚是我俩的洞房花烛夜,好,很好,你先去准备,我一会儿前来……”
香流月转身,脚步不停,旖旎蜿蜒而去,背后紧紧锁一道炙热的目光,久久不放。直到走近王帐,重重帐篷隔开胶着的视线,方躲过远处的灯火阑珊。
月华如水,静夜花香漂浮,她拢紧身上的黑绒披风,踩着流沙,转身朝河岸走去,只想呼吸和风送来的自由空气。
在沙漠中颠簸三个月,今夜才能在夜色中漫步,离开主营越来越远,逃跑的念头一闪而过,带动心跳加剧,但很快熄灭,如火星闪烁化作灰烬。现在筹划,无异与虎谋皮,为时过早,她狠狠掐断疯狂的思絮。
抬头凝望,天幕的颜色原来在西漠是深蓝的,群星璀璨,冷月清霜,大地铺上一层银色光芒。
幽幽,玉笛声渺,若隐若现,清丽如雨丝滴落心田。好像多年前那首《月下桃花》……月下人似桃花,金风玉露喜相逢。遥饮一壶清酒,绵长相思倒不尽……
香流月手掌拂过一树树粗糙的胡杨,奔跑起来,沿河岸追寻,心中急跳,不敢怀抱太大的希望,只想找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笛声幽咽,如梦似幻,到了长河尽头,音律不再。香流月失望掉头,脚重如山。
一身黑甲兵士装束的背影欣长,负手而立。
那么熟悉,那么陌生,时间阻隔那么久,她以为是上辈子才见过。
缓缓回转,一点一点移出一张隽永邪魅的面容,苍白如雪,在月光中辉映。眸光幽深,穿越岁月的坎坷,温柔地拂过她的全身,一如往昔。
香流月心中狂跳且剧痛,像永不会痊愈的病人,眼前发黑,往前一倒。
直直撞进一个坚硬的怀抱,长臂将她紧紧搂住,浑身酒气扑鼻。香流月大吃一惊,猛地睁开紧闭的双眼,焦急寻找。月光明亮,满地清霜,河对岸哪有那吹笛人,分明是一场飘渺的镜花水月梦。
长长地叹气,头顶发间突然印上一记炙热的吻,粗唇如砂子,厚厚擦过光洁如玉的额头。
香流月大惊失色,意识到紧抱自己的是一个陌生的怀抱。西漠夜凉,背脊上的汗汩汩在流,背心湿透。
恐惧,恐惧之后,愤怒。是谁?如此大胆,色胆包天。香流月趁他迷乱,一把扯下他腰带上的令牌,黄铜雕刻飞鹰双翅,中间镂刻一个“祁”字。
这里偏僻无人,胡杨在夜风中摇摆,绿叶婆娑。没有人会来救她,她只能自救。她冷冷呵斥:“祁将军,你当真活腻了!放开我!”
魁梧的黑影笼罩着她,披甲的胸膛起伏不定,口气轻蔑粗野:“你这个女人,胆子大得很,想在吾翰军铁骑中逃脱,跑进茫茫沙漠,你简直找死!一个亡国奴隶,摇身变凤凰,啧啧,真是狐狸精……今日碰到我手中,我也尝尝销魂的滋味!”
香流月知道越跟他废话越危险,直接抡起手臂,狠狠的一拳砸在他脸上,奋力退出他桎梏的怀中。一手高举令牌,眼神冰冷似雪:“祁情,你看这是什么!你说我将你的令牌上交翰皇,告诉他,你对我不轨,你说他会怎样?莫要忘了,本宫乃翰皇亲封的皇后,不再是奴隶!容不得你放肆!”
翰国皇后的头衔虽然不是她心甘情愿所求,危机关头,也不得不搬出这块牌坊,杀杀醉汉的邪心。
她赌对了。
祁情努力睁开醉醺醺的小眼睛,阔口紧抿,塌鼻直喷粗气。香流月的一阵打骂,冷风一吹,如醍醐灌顶,他彻底清醒过来,豆大的汗珠沿黑红的额角滚落。像捧一个烫手山药,蒲扇大的手掌上翻,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扑通一声跪下,流沙溅起尘埃在光线中一圈圈飞扬。
“皇后娘娘,末将醉后失礼,混账言行,任你处罚!”
外界流言祁大将军打仗拼命,勇冠三军。香流月见他此时丑脸红肿不堪,不禁暗暗点头:此人虽然粗鲁放肆,但性格耿直,认错之后并不求饶,倒是磊落之人。不愧与萧紫岚,夏鸣山,赵尚并称当世四大名将。
香流月将令牌丢在他怀中,淡淡一笑,华光流转:“你去吧。”
祁情见香流月浑不似一般女子纠缠不休,就这样轻易放过他,实是貌美心慈之人,从此对香流月心悦诚服,多次拼死维护。他腼腆一笑,收起以往轻视之心,诚恳请求:“皇后娘娘,这里风大,让末将护送你回帐!”
突然憋见香流月眼神亮的出奇,玉颜笼上一层薄薄的淡红云烟。
他心中诧异,还没有弄懂怎么回事,颈后顿时擦觉一阵冰凉。过惯刀口舔血的日子,他立即意识到是冰冷的刀锋架在颈上。如闪电迅猛,对方甚至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颈后剧痛立即传来,自己的面孔直接扑向地上的流沙。他来不及反抗,沉重的身躯轰然匍匐在地。
香流月双手紧紧捂住嘴唇,定定地看着来人。
月光清越,银亮无声,照耀四周万物,黑甲军士还刀入鞘,手法流畅潇洒。一点一点转过身来,邪魅的俊颜一如往常,一双深瞳灼灼如火,脉脉凝视她。
岁月悠悠,走过千重山万重水,终于再次靠近彼此。
香流月发出梦呓般的低唤:“夏舞阳!夏舞阳!真的是你吗?”
心头剧痛,万般滋味酸楚难言,怔怔地流下清泪,大颗大颗,泪如珍珠,滚滚而落,落进沙海。
数次相遇,数次分手,她总是带给他伤,这一生,她最对不起的人是他。每一次,他总是不管不顾,为她,飞蛾投火,她却再也没有资格,回报他一腔深情。
冷月如霜,照见夏舞阳伸出大掌,修长的手指僵硬,默默拂去她消瘦脸颊上的冰泪,眸光揪心,渗透骨血,暗哑长叹一声:“不哭!”
流离失所,沧海桑田,再见恍若隔世。
香流月再也控制不住,纵身扑进他怀里,恸哭出声:“夏舞阳,你知道吗?我将你卷进雪,翰之间的战争,害你夏国损兵折将,害你身受重伤,还是没有保住雪国。我是不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女人?现在这般下贱,都是上天对我贪心的报应,我活该!你为什么还要来?”
冷风伴随声声压抑抽咽,男人无动于衷,像被吓住,她从来没有主动过。渐渐地香流月冷静下来,举目四望,到处都是翰玄凌铁血兵马驻扎的地盘,甲衣深深的冰冷气息,就在咫尺之间,她怎能再拖累他?!
“你不用可怜我,今夜我已经是翰玄凌亲封的大翰皇后,从此,无人敢欺负我。你快走,莫要牵扯我。”
悄悄拭去眼角的残泪,香流月缓缓退出夏舞阳的怀抱,转身离开。
夏舞阳,下一世我们如果还能再相遇,你一定要远远避开我,掉头朝相反方向走。千万不要像今生这样——拥有最美的相遇,那时节桃花漫天飞舞,勾人魂夺人魄,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明艳如诗如画;到如今落得最惨的结局,天涯苍茫徒留孤寂,斩不断的思念绵绵,黯然销魂,总是飞蛾投火,一伤再伤。
心,阵阵抽痛,脚下重愈千斤。平添一份坚强,就此离开,再不能拖累他。
“站住!”男人从相拥的迷离中清醒过来,低喝。
不能心软,加快脚步,赶紧离开。
男人闪电一般伸臂挡在她面前,一收臂狠狠将她锁紧胸前,那么用力,恨不得深深搂进他骨子里面,再不分离。香流月被他密密埋在胸堂内,差点窒息。
男人发狠道:“你知不知道,我想这样抱住你想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想得都快发疯,你还想逃?!”
手指根根如铁,用力掐紧她细瘦的双肩。
“我管你是什么样的女人,自从桃花树下遇见你,你是仙女也罢,魔女也好,我就彻底完了,但我从来没有后悔。”
“那是三生三世斩不断的思念,编织成的天罗地网,我无处可逃。没有人会相信,开始我自己也不信,为你,坚冰融化成水,数次打破帝王铁的纪律,理智全无,为你不顾一切,损兵折将,总是伤心难过,就由不得我不信。”
“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认定了你,眼中再也容不下别人。我的流月,我的桃花皇后,你说,你说,我究竟还要怎样做,才能得到你?!”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离别……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醉死梦生,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泪,流淌一地,为她,也为他。
“我今天只问你一句话——你,跟不跟我走?不走……今生永不相见!”
他的目光如冷剑挥上她的脸,清冷如寒水也灼热如火焰,两种感觉奇怪交织在一起,心底似擂起战鼓,咚咚作响,香流月不由自主颔首点头:“好,我跟你走!”
他苍白疲惫的脸色一僵,然后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流月,事不宜迟,我们快走!”
远处火把蜿蜒曲折,正火速朝这边燃烧过来,隐隐传来抓刺客的呼喊。
祁大将军倒在地上也好一会了,也快苏醒过来了。夏皇舞阳本想一剑结果他的性命,被香流月扯住衣袖。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夏舞阳不再迟疑,抱起香流月朝相反方向奔跑。
直到骑上胡杨树下备好的战马,跑出老远,直到夏舞阳抱她换乘骆驼,与数百身手矫健的部下会和,假扮成商队,驼铃声声闯进沙漠深处,香流月回头再看不见翰皇玄凌的驻军,犹心有余悸,不敢相信就这样逃脱了数万翰军的追踪。
银色月光,照亮浩瀚沙漠,无边无际,驼铃声声清脆,人在天地中行走,渺小如烟尘,沙漠宛如苦海,没有尽头,一直走,一直走,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
夏舞阳搂着香流月,像搂住多年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如梦似幻,她身上隐隐传来的幽香,跟记忆中一模一样,仍然是初见那日,三月桃花绯红枝头,密密匝匝,盛芳到极致,铺天盖地都是欲死欲仙的桃花香气,从此,他的鼻中再闻不出其他香味。
香流月脱险后,心情放松:“夏舞阳,你真是疯狂,这片沙漠死海,你也敢不要命似的去闯,不怕凶多吉少?”
颈后呼吸灼热,男人低低笑出声,听得出心情也极好:“流月,我不得不为你疯一次又一次。若果你觉得无法报答我的恩情,无妨以身相许。”
香流月面红耳赤,想到一身的不堪,低下头:“夏舞阳,人世变幻,沧海桑田,你还是你,我却早已不再是原来的我。”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几分熟悉,几分陌生:“不许你这样难过,流月。我对你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过,即使你在雪皇身边,即使你在翰皇身边,我只会嫉妒得发狂,从来没有嫌弃你半分。”
心中泛起酸楚的一点一点甜意:“舞阳,天地之大,我们究竟能够去哪里?”
男人邪魅一笑,蛊惑人心:“流月,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前方,一棵高大的胡杨,在茫茫沙海中孤零零朝天生长,生生透露一股倔犟。枝干铁浇铜铸,英气逼人。夜风吹动满树蓬勃绿叶,漫漫黄沙因为有它,不再萧索,反而生气盎然。
它是千年不死树,千年不死的灵魂,如她。
树下,一座小小的寺庙,年久失修,香流月扯扯夏舞阳的衣袖,他会意,叫停骆驼队:“大家都累了,就在此处歇息一晚。”
水洗天青的夜空群星璀璨,照亮他们走进苦禅寺的身影,长长的留一地。
废弃无人的寺庙十分简陋,供台上蛛网尘结,菩萨曾经涂抹金粉的全身,油彩斑驳脱落,有些地方现出泥胎。唯有菩萨眼神悠远,嘴角挂一抹了然的笑,怜悯慈悲看着世人。
香流月默默祷告:“菩萨啊,请保佑我心中所有牵挂的人,现世安稳。”
他们安置在供台背后,其他人挤在破庙内,人数多庙子小,分了一拨人去外面守夜轮换。
他们相依靠在一起,互相取暖。夏舞阳在她耳边低笑:“这个菩萨自身难保,保不定那天就泥身化成灰沙,你还求它做什么,不如求我,求自己。”
香流月也低低回应他:“浮生梦死,求人不如靠己,这道理我懂,但我总得放下心愿,为心中牵挂的人祈祷。”
夏舞阳的眼神有些暗淡,也不再多问她挂念何人,他们经历那么多,那么多错过,那么多无奈,何必斤斤计较,退一步海阔天空。
夜色深沉,香流月依在他胸前,感受熟悉又陌生的温暖,渐渐睡去。等一阵低低缠绵的笛声将她唤醒,早已月上中天。夏舞阳抱紧她,呼吸绵长,鼾声低低在耳边回荡。
他清隽的脸庞略带倦容,因为相依的温暖,面上浮现一层淡淡的红。她忍不住伸出柔若无骨的小手,蝴蝶掠水,轻轻摩挲他疲惫的面容,尤其是他眼角早生的细纹,想不到,他眼角已经长出细细的鱼尾纹,他,是一个被思念煎熬得很惨的男人,不懂得放弃。心中升起一股酸涩,如春蚕啃食桑叶,咬心,心在一丝一丝染血。
夏舞阳,我该拿我们怎么办?
他突然笑出声,香流月以为他醒了,悄悄收回温暖的小手。这个男人,居然在睡梦中发笑,不仅笑,还低低呼唤:“流月……流月!我等你这么久,你终于回到我身边……流月!”心中话梦中说,他唤得深情,笑得幸福。
笛声清越,隐隐从远方传来,一晚都是飘渺的呜咽,夏国的兵士或许太累,很快酣然入睡,外面的兵士对笛声也是习以为常,或许,这样寂静的原野需要多愁的乐声助兴。
听在香流月耳中,仿佛是惊雷阵阵,暴雨淋漓,吹散水面鸳鸯,枝头春莺。
那是她们香国的曲子《天国牡丹》,她从小听到大,耳熟能详。
皇姐已经到了附近,她固执的吹奏玉笛,一夜不休。
皇姐,还有皇姐,夏舞阳,你还有一个爱你至深的香流云,她一直是高山阻断流水,不退不避。
夏舞阳,有些人明明有爱,却不能在一起。
她长叹一声,撕下一块白锦裙边,咬破中指,猩红的血化作字字句句,留在尺素上。
“……夏舞阳,请原谅我再一次不得不离开你,你不要再来找我好么?
命中注定这一生总是情深缘浅,我总是在伤你的心。我们之间太多阴差阳错,身不由己,注定有缘无分。舞阳,我们都将彼此放下吧,给自己一个机会,给皇姐一个机会,她一直深爱你,对你不离不弃,如飞蛾投火,爱得勇敢,坚持。与她相比,我带给你的总是灾难和伤心。我对你真是罪孽深重,根本无颜相见。你就……不要再辜负她了吧。
我无法,我怎么也无法不顾一切,跟你在一起。
我这样跟你走开,我已经置一个人于死地,我是连死和逃跑的权力都没有的质子。能再次见到你,惊喜居然让我忘了,竟然跟你一起走开,忘了雪羽翼他们会因为我没有活路,夏舞阳,我真是该死!
如果他死,我罪不可恕。你说遇见我是你无法逃脱的情劫,或许它真是一场劫难,我好恨,是我带给你的劫难。
下一世,我会早早去桃花树下等你;等我们遇见了,就不再见别人;我们握住彼此的手,就再不分离,你说好么?
舞阳,我这样厚颜无耻说这些话,你还信我么?
别了,舞阳,不要再来找我,一切都是徒劳。”
雪白的泪花滴落在红色的字迹上,渲染开去,混合成血泪,字迹开始模糊。她克服一瞬间的软弱,将血书轻轻放在他手中,不敢想象他醒来会怎样伤心。
他好累,睡得好熟,重伤刚愈,就车马劳顿,殚精极虑赶来相救。他真的累了,今夜才能安心睡一场,谁也不忍心唤醒他,要是他能永远这样,在好梦中安睡,该有多好。
她抱住他的头,含住他温热的唇瓣,辗转。他呼吸绵长,出于本能,唇齿之间微微应和着。
野外笛声突然尖利,声声泣血,催迫她离开。
她一狠心,冲了出去。香梦沉酣的人犹自低低呢喃:“流月……别走!”终究没有醒来,终究没有挽留住离人的脚步。
冲出去撞见一个人挡在面前,月光如水落在他暗红的赭衣,将他的影子拖在地上老长,落寞萧索。一头黑发,鬓角边点点都是雪花,他,未老先衰。
“鸣山,让我走!”
那来雪国陪伴她的焰火已经香消玉损,失去焰火的鸣山了然一身,嘴角时时布满苦意,连笑都透出苦意。
“娘娘不怕皇上醒来伤心,娘娘不怕要了皇上的命,你尽管走。这些年来别人不知道皇上如何熬过相思,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
一轮圆月高高挂在空中,那么遥远,那么孤寂,雪白的月光如清雪簌簌落在身上,寒冷刺骨,将一腔心头血狠狠凝固。
她惨然一笑,神情凄楚绝艳:“……如果可以与他,纵被无情抛弃,我也不会离开……可是,我却要不起他。翰皇强占雪国之后,夏、翰两国实力早已今非昔比,一旦开战,你们能有几成胜算?我被翰皇册封为皇后,已经被推在风尖浪口,也许他想到舞阳会来,故意这样安排,我跟舞阳逃走,他正好有了掀师灭夏的借口……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我却不能让舞阳失去夏国。”
鸣山面色瞬间苍白似鬼,眼中升起薄薄的一层雾气,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沧桑。他是夏舞阳的忠诚卫士,不会坐视夏国危机不管。他沉默着牵过一匹骆驼,将香流月扶上去,长叹一声:“多情总被无情误,吾皇注定是个伤心人。娘娘保重吧,从此只怕无缘再见。”
有夏鸣山这个夏皇都统做主,部足不敢为难香流月,只好放她离开。
旷野空寂,数只寒雁偶然飞过长空,发出嘎嘎长鸣,更添凄厉。
驼铃声声,巨大的脚掌落地,一一踏碎满地银光。天地如此辽阔,无边无际,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但属于她与夏舞阳的交集,却走到了尽头。
风很大,吹得黑发凌乱翻飞,卷起风沙,迷糊了双眼,擦了又擦,眼泪汹涌澎湃,她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眼泪,洞穿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笛声连绵不绝,一直执着地在前方牵引着她,往前往前,追寻皇姐的足迹。
她不明白皇姐为什么不早早出来相见,又不间断用笛声吸引她去前方相会。
直走到日上中天,骄阳似火烧烤大地,迎面的沙风滚烫,天地间只有她与一匹骆驼孤独行走,还有前方隐隐传来的笛声。
口干舌燥,她昏昏沉沉取下骆驼颈边悬挂的水囊,本该鼓圆的水囊扁扁的,一滴水珠隔了半天滴落手掌,她摸索皮质水囊底部,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破痕,应该是被人用利刃刺穿。一路她不知走了多远的长路,从黑夜走到白昼,引用的水早已经流干,是谁要她的性命?
她木然看着眼前的水囊,额上背部汗流如瀑,她不在沙漠中累死,也会渴死。
汗水沉沉滚落,凝结成新盐,黏黏贴在脸颊,背上。她喉咙似被火烧,沙哑喊道:“皇姐,你出来吧!”
从一排沙棘后闪出剽悍的战马,马上女子一身红衣,像蓬勃盛开的朵朵木棉花,火焰如血艳红绚烂,熊熊燃烧。她的笑冷如寒冰,眼神犀利。
“香流月,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她取下背着的弓箭,平端着,瞄准她,步步紧逼。
空气灼热,喉咙冒火,沙沙的声音带着悲哀问道:“皇姐,为什么?”
她怒目瞪视她,神情凄厉,眼中有无法消弭的恨:“香流月,我恨你!你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还要阴魂不散缠着他?”
满腹酸辛,无处发泄的恨,将她的温和端庄扭曲变形。
她已经陷入皇姐布下的罗网,用熟悉的笛声将她诱至无人烟的沙腹之地,哪怕她喊破喉咙,也无人解救她。
远处,唯有滚滚的烟尘在烈日中翻卷。一行大雁从云间急速飞过,哀鸣声声。
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要被从小亲近的皇姐射杀。她眼中雪白的泪花滚动,心活像被钝刀一下一下剜:“皇姐,你一直在他身边,你明知道我没有主动找过他。”
“住口!”
她愤怒吼叫香流月住口,自己却咬牙切齿喊道:“我要他的空壳做什么,我只要他一分真心,无论我怎样努力,他都没有心,他的真心全给了你。是你,是你偷走了他的心,我的皇妹!我恨你!你受死吧!”
她眯缝双眼,眼中的冷厉汇成雪亮的一点,金色的箭头笔直对准她,寒芒璀璨。
香流月僵在骆驼身上,浑身明明热的冒烟,心却被九天玄冰冻僵。既然无处可逃,就这样死去也好,这个流离乱世她已经活够。她木然地望着离弦之箭朝她射来,皇姐又从腰间箭袋抽出一支,搭在弓上对准她,不要她的命她誓不罢休。她好狠!
一滴冰凉的滑下眼角,哀莫大于心死。
身后短暂的惊呼声迅速化成一声怒吼,宛如平地炸响九天惊雷:“住手!”
第一支箭被一支劲道刚猛的金箭打落在地,眼看第二支已经射到面前。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她不知道动也不知道逃。
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如大鹏展翅扑到她身前,张开黑色的翅膀将她紧紧裹在怀中,苦涩的龙诞香扑鼻而来。
扑的一声,箭头破空刺入肉体的声音,清晰响在香流月耳边。
来人刚毅的脸颊横—插一支银箭,血缓缓从伤口处渗出,他额上青筋突突直跳,眼睛暴突,直欲食人。他凶狠扯下掐在脸上的银箭,那里立即血肉模糊一片,他怒吼,像在打雷:“毒妇,朕杀了你!”
那支血箭瞬息之间夹带雷霆万钧的力道插—进皇姐胸膛,那里绽开碗大的血花。
雪白的手护在胸前,汩汩的血从指缝间急急流出。皇姐身躯遥遥欲坠,雍容好似洁白的牡丹花,凄楚绽放一抹悲伤的笑,她其实一直都是寂寞的,因为深爱永不可得,才这样深刻的寂寞。
她惨然笑道:“皇妹,真好本事,你连翰皇都蛊惑了!我真傻,怎么会想跟你做对手!”
一声低唤好像从灵魂深处传来:“流云!”
她浑身大震,远处答答的马蹄声划破长空。她只有一瞬间的软弱,坚强才是她的本色。她朝香流月凄厉大叫:“救他!”
翰皇的大军已经逼近他们身后,而他从天边来,单身一人。香流月从震惊中苏醒,她知道皇姐要救谁,那也是她心之所愿。她朝面前高大的黑衣男人粲然一笑,天地华光随她流转,迷了人眼,小手握住他坚硬的手臂,粉唇紧紧贴在他温热的唇上,堵住他发出命令。
皇姐香流云是极聪明的人,趁机转身勒马,抓紧马缰,带着红艳艳的伤,朝天边那人风驰电逝奔去,成就他们之间的因缘。
翰玄凌的眸底涂抹一层迷离的光晕,温热的躯体抱在怀中,失而复得的狂喜充满心房。他伸出双手死死卡在香流月颧骨处,含住她娇嫩的唇瓣狠狠吻住,甚至咬破了她的唇。
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滚烫的热血顺着他的脸庞滴落她脸上,颈中,可是他根本不去擦,而是凶狠的吻住她不放。
香流月感觉肺部口气稀薄,不被皇姐的箭射死,就是被翰皇吻死,一滴冰凉的泪落在两人紧紧胶着的唇间,翰皇从激情迷离中醒过来,放开了香流月,她扶住胸口,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得眼泪直流。
夏舞阳,你与皇姐会安全离开吧?……莫要怨恨我,好么?……从此你们好好过,我祝福你们。
恍惚中,漫天桃花缤纷摇落,堆积一地落红,红衣男子丰神俊雅,在花雨中潇洒走来,目光炯炯端凝她:“你是我的皇后!”
耳边传来男人阴郁的指控:“你想逃!”
九天玄冰化作数不尽的冰珠,劈头盖脸落下,打碎桃花梦。
吻过的唇红艳诱人,如冰天雪地一抹桃花冻。香流月温婉一笑:“没错,我想逃,可是我逃不了,因为有你,我逃不了。”
他的目光如鹰凖刺在她雪白的小脸上,胸膛似潮水,一波一波起伏不定,慢慢地一张千年寒冰脸,浮现难得一见的笑容:“环环,我就喜欢你这性子,真实,也有自知之明。”
香流月一双清瞳落在他俊朗的脸庞,那里血肉模糊,叹一口气:“你受伤了。”
男人紧紧瞪着她,呼吸急促,眼中惊喜:“环环,你关心我!”
“一只小羊受伤了,我也会关心它,我就是这样的性子。”
“不许你关心其他,我只准你关心我!”他的眼底有狂风暴雨,凌驾其上的却是熊熊的火焰,穿透了他的残酷,怒气消融,他将她推倒在沙地上,不顾一切,火热掠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