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活着的微醺
女子似乎安心得太早了,此时的安静只不过是莫筝音处于极端狂喜状态又因要顾虑着自己的淑女形象不能上蹿下跳只能表现为痴痴傻笑。
一路静默,当水怜云感到腹中饥饿时马车也停了下来。
本不是什么热闹的所在,所找的客店也不算大,掌勺的是从孟家堡带来的,仅借用了客店的后厨。出门在外,水怜云没那么大的讲究,只要早点见到微醺,确定了他现在的状况,她就可以回孟家堡了。
“怜儿,累么?”
担心长时间的颠簸妻子身体不适,孟隐渊握住妻子的指尖,轻问。
她的手什么时候都带着凉,只有牢牢握着,不断给她温暖她的手才会有温度,一旦稍离,依旧冰凉入昔。他不想放开,这一辈子,他不愿放开她的手。
摇头,将整只手都送入男人掌心,女子依着男人坐下,微疲的身子轻轻靠在男人身上。
“傻话,怎可能不累?吃过饭小憩片刻再上路可好?”
右手带着女子的手贴向自己的胸口,闲置的左手轻抚女子后背,缓解女子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导致的身形僵硬。
摇头拒绝,她更想的是早点把微醺带回孟家堡——前提是微醺得到力量,身上的毒也清除干净了。
“我饿了。”
“好,那先喝碗汤吧。”
不用可以吩咐,星儿早就眼疾手快地盛了碗七分满的浓汤放到主子面前。
孟家堡少堡主夫人一声饿了,众人像是收到信号一般,齐齐动筷。
女子赶路心切,用过午膳,等不得邵事休息便又坐进了马车,没想到的是,有人比她更快了一步。
“姐姐,慢点,小心台阶。”
莫筝音安坐马车,嘴里说着关切之语,身子却不动未曾上前搀扶。非是她不想或是不愿,而是她不能。她伸手抓握女子的依袖女子都不乐意,更论是扶女子进马车?何况,孟大哥在底下护着孟家嫂子,料想是伤不到她的。只是为何,孟家大哥看她的眼神带着不善呢?
唔,该是看错了,她不记得哪里得罪过孟家大哥。
等女子坐定,马车缓缓而行,车内久违了的聒噪声再起。
“孟大哥待姐姐真好。”
闻言,女子微愣,侧目、挑眉。
“姐姐不觉得么?”她这奇怪的表情为何?难道孟家嫂子认为孟家大哥百般温柔千般疼爱万般关怀都是假的么?
“不,他待我极好。”她奇怪的是,乱云一再在她耳旁强调,字字句句说的都是隐如何如何的不够细心不够成熟不够温柔不够稳重不够体谅不够深情不够……不够格当他的妹婿,归纳起来不就是隐对她不好么?如今莫筝音说他待她好,意思是乱云看错了?
应该是乱云错了,即便她比乱云笨上不少,却也没笨到感觉不出隐对她的好。
“能娶到姐姐,孟大哥真是幸运。”或许孟家嫂子现在还想不明白,不过旁观者清,孟大哥对姐姐而言很特殊,特殊到凌驾于一切之上。
“幸运?幸从何来?”乱云也说隐幸运,仿佛娶了她就是得了全天下的好处,她不懂,莫筝音看上去像是懂了的样子,不妨问问她。
莫筝音知道她不懂,但这种事她一个外人又不好说得太透,苦恼于怎么向女子解释时,灵光一闪,突然间就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孟大哥很爱很爱姐姐,娶到姐姐,能和姐姐厮守一世,这是他的幸运;于姐姐来说孟大哥与旁人皆不同,是独一无二的,这种独特是他的幸运。”
“不同?”
女子刚开始听到这个如此新鲜的词汇时不解地蹙起了眉,想通之后颇觉赞同地点了点头。“对,他那么奇怪,是与其他人不同。”
莫筝音敢断定孟隐渊于水怜云心中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依据的也正是这“奇怪”二字。
“姐姐看不头孟大哥,是因为他是孟大哥,他若是与姐姐毫不相关的随便什么人,姐姐一早就看偷他了,即便那人姐姐看不透也不会觉得那人奇怪。姐姐,你说可是?”
滞留在鞋尖的目光因深思而转移到了满脸笃定之色的莫筝音身上,女子半天不移开视线,脸上表情不变,变的只是眼里疑惑的程度越来越深。
莫筝音并不执著与答案,悠闲地欣赏女子认真思考的面庞。啧啧,果然是美人啊。
是这样么?是因为他是孟隐渊她才看不透他的么?是因为他的孟隐渊,看不透他她才会觉得他奇怪的么?只因为他是孟隐渊?
可能……是的吧。
隐本身并不难懂,她是看得太投入了,才开始好奇他的行为,无法在一瞬间理解才会觉得奇怪。她看不懂猜不透的人何其多,觉得奇怪的却只有隐一人……
隐……是最特殊的存在?可能是吧。
纠结于“孟隐渊为何奇怪”这个问题的女子没空理会时间突然间就流逝得如此快,空间的转移速度也快得让人眼话缭乱。
在她还没有想出个究竟来时,马车已经停在了“梅园”大门口。
水怜云其实是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笨到了这种程度的,想了这么些天,一点进展都没有,“奇怪”的由来她还是没有弄明白。
父亲说过,等到这世上没有什么疑惑能困住她,那么她也就找到了她此番出世的原因。可是,她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孟隐渊奇怪。
既然到了目的地,暂时将纠结的情绪抛到一边,她想念小安的小鸡炖牛肉。
小安是两天前收到快马报信,知道他的小小姐正在途中的那一刻起,心就没有安定下来过。已派人守在路口两天,他更是天天站在门口看向街口的方向。
所以当他听到回报,小小姐的马车出现在路口时,赶紧抹去眼眶的湿意。他就在这里等,小小姐踏出马车的第一刻,就能听到他的请安声。
于是,水怜云的纠结与其说是自愿放弃,还不如说是见了小安泗泪横流的脸时被迫搁浅了。乱没形象的,在小安脸上水怜云一点也看不出来“梨花带雨”的美感。
回了“梅园”,水怜云反倒不急于去看儿子微醺了,用罢晚膳,拉着丈夫好好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临近中午时,才对小安说道:“中午不用准备我和隐的饭了,要去趟‘青水寺’。”
“知道了,小小姐,见了微醺小少爷代小安问声好,小安很想念他。”花了点时间仔细观察小小姐,她看上去不错,姓孟的小子应该没欺负小小姐。“小小姐早去早回。”
要么把姓孟的小子当成不存在,要么就不给他好脸色,小安还是很生孟隐渊的气。
目送小小姐离开,和小小姐一起来的那些人都留在了“梅园”,尤其以姓莫的两兄妹脸色怪异,欲言又止。
“二位可是有什么疑问?”
小安被他们盯得难受,退后半步,问了一句。
“呃……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咳,咳……”
还真是有点难以启齿,莫静遥咳了两声,在妹妹催促的目光下,咬一咬牙,冲口问道:“在下想问,微醺小公子葬在了哪?”
本来等孟隐渊回来了他们自然就知道了,可是人家失去了儿子,他们又何苦挖人伤疤?因他无力解除水怜云身上“半步相思”的毒,才害得那个名叫微醺的孩子还未出生看看这天地间的灿烂,就长眠于地下,他真的该去看看他。
“这位公子,我家微醺小少爷哪得罪你了,你要这般诅咒他?你要是不与我说清楚,恕小安不客气了!”
小安被莫静遥的问题气炸了毛,莫家兄妹则是被小安的反应吓得发了毛。
“您的意思是……微醺小公子还活着?”
那二人一脸的惊异,张大了嘴,看上去不像是含了恶意的样子,也不像是装模作样开玩笑,小安缓了缓语气,可是一想到微醺小少爷,和颜悦色宣告失败,一开口依旧是恶声恶气的叫嚷:“是谁吃饱了没事做,编派诅咒我家小主子?微醺小少爷虽然身体不太好,可是活得好好的,最好别让我知道是谁造谣声事,否则小安一定打得他面目全非满地找牙!”
莫静遥只能苦笑,一开始就是他们想错了。不过,都怪孟隐渊,在问到他儿子时他露出那么痛苦的表情做什么?害他一个联想,把好好的活人给想死了。
“真是万分抱歉,是我们消息错误,还请见谅,微醺小公子无事自然是比什么都强。”
可怜兮兮地陪着笑脸,莫静遥在心底咒骂了孟隐渊无数次。
若是莫静遥的怨念能传达给孟隐渊也未必不是好事一桩,最起码他不用像现在这样陷入无边的自责自厌中。
“你怎么了?”
西行的马车,速度不快,车内的两人由一开始的沉默不语到了后来的气氛沉凝,女子终于忍受不住,伸手握住一旁丈夫的手。
女子全然忘记了她似乎有些十分重要的事没有向丈夫交代清楚。
“无事,快到了吧?”半年多前曾暗中跟着怜到过“青水寺”,当时,他候在寺外,没有进去。
男人尝试露出一抹笑,不太成功,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女子点头,心下越发感觉奇怪了。“你若身体不舒服可以在寺里休息,等什么时候好了再见微醺也不迟的。”
“不!我要见他!”
男人态度很强硬,被女子握住的手却在颤抖。
“你是不是怕微醺不喜欢你?”其实没关系的,除了她肚子里这个还未出世的妹妹外,微醺很难会对其他人产生喜欢之类的情绪。
“是啊,有点担心他不喜欢我,一直一直怨我,不肯原谅我。”
再度挤出一个笑容,却比之上一个更难看。
“不会的,微醺不会放在心上。”
那孩子水家人的身份还未觉醒,拖着残败不堪的身体被囚于一方窄窄的水塘,纵使是这样,他也没有怪过任何人。
“真的?微醺不会怨我?”就算是怜怨他,他也会将怜绑在自己身边,可是微醺怎么办?他可怜的孩子,因为父亲的任性不成熟,生生剥夺了他生存下去的权力。他也想将微醺绑在自己的身边,怕也是不可能的了吧。
“到了,见到他时你自己问他便是了。”
率先下了马车,抚了抚隆起的肚皮,唇边逸出微笑。微醺,妈咪来看你了。
跟着妻子下了马车、进了寺院,孟隐渊沉默不语。
和记忆中的一样,荒凉、冷清,当时没有感觉,现在却觉得心疼,他的儿子,一直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穿过大堂,未见到香客,倒是有几个僧人抬头看了他几眼,看过之后又收回目光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一样。长廊的那头是后院,没有多少人气,不过看不出破败的痕迹,院子里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开得很旺盛。
院内就只有一间房子,微醺大概就是供奉在那里吧。
女子敲门的举动证实了他的想法。
“微醺,妈咪带了你爹地来看你。”
说完后,女子直接推门而入。
绕着屋内的水池走到里侧,水怜云双眼眯起,居高临下地俯视水池中的小小人儿。
小小的人儿左手还拿着高脚水晶酒杯,小脸儿通红,因突如其来的变故甫送入口的酒不及吞下全含在了嘴里,嘴角还有淡金色的酒液滑过,于下巴处汇聚凝成酒滴,掉落进清澄的池水中,无法寻觅得踪迹。
“很好,我倒真想看看你会不会成为水家第一个因偷酒喝被抓了个现行而被吓得呛死的酒鬼。”
终于反应过来了,缓缓吞咽下口中的香摈,水中白嫩的小脚轻轻移了两步,把杯子放到了一侧的柜子上,抬头仰视女子。
“首先,既然你已明主地在进来前敲了门,为何不明主到底,在我回请进之后再劳烦您那尊贵的双脚踏进这里。其次,你下的禁令是半年内不得碰酒,如今已超出期限了,我的行为算不得偷酒喝。”
水微醺原本憋得红红的小脸儿在说话之间已经回复到往常的青白之色,淡粉泛白的唇中吐着不符合小孩子的话语,纤细的肩膀缩了缩,突然感觉有点冷。
“隐,把门关上,微醺会冷。”
女子蹙眉,看着池中的小小人儿披上件薄薄的小外套,头也不抬得吩咐站在门口的男人。
半晌,没听见动静,母子二人颇感不满,有志一同地回头。
“呃……妈咪,他怎么了?”
微醺睁着大眼,努力看着眼前他应该要叫父亲的男人,望进了一双与他相似的眼中,那里的惊涛骇浪险些将他溺闭,淡粉泛白的唇掀了掀,最终求助于母亲。
女子耸耸肩,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表示她也不知道。
沿着池子回到门口,将门合上,回转过身,丈夫还是那副呆样,女子伸出食指,戳了戳丈夫的肩膀,没反应,用力,还是没反应。
“眼睛迥然有神,不似中邪,却显呆滞。”照理说有神和呆滞是不应同时出现的。
淡粉泛白的唇再度开启,喃喃自语,像是想到什么,顺手抓过身边的酒杯,行了几步,取出架子上的短颈酒瓶,拔出塞子,倒了三分之一,复行几步,走到父母跟前,将酒杯高高举起。
“妈咪,给他,正好压压惊,看样子应该是吓到了。”
“哦。”
停下在丈夫肩膀上乱戳的手指,接过儿子递来的酒,晃到丈夫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在他回神之际把杯子塞进他手心。“喝。”
男人听话地举杯仰头一口饮尽,辣呛的酒液碰触到舌间,滑过喉咙,直冲脑溢,鼻子发酸,呛得男人咳嗽不止,辣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此番动静之后,男人想不清醒都难。
“你没事吧?”难道真的是太累了?他在马车上就不太对劲。“真的不需要休息一下?”
男人咳嗽一止女子就开始发问,正等着他的答案,手却被男人突然间握住,紧紧的,用上了男人不自觉的力道。
“微醺?他……微醺?”
男人微颤的手指指着水池里的小小人儿,眼中有丝狂乱。
“怎么了?微醺有什么问题么?”
安抚地拍了拍丈夫轻颤的手,不介意情绪有些小失控的丈夫捏痛了自己的手腕,顺着他的手指指向方向看了微醺一眼,等待丈夫未尽的问题。
“他没事,微醺他没事?”
男人的声音很低,似在小心翼翼地求证,这个问题却让女子闪了闪眼。
没事?
她不知道微醺的状况能用没事来形容。
终是挣脱了丈夫的手,走到微醺身边,蹲下身子,与儿子平视,轻执袖子,温柔地拂尽儿子额际的冷汗。很通吧,微醺。
挥掉母亲的手,水微醺以极快的速度回转过身,细嫩的手掌捂住全白的唇,刚刚被擦去的汗又爬满了额头。
微醺就是这样,明明痛到了受不了的程度,还是带着笑,看着他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让人忽略了他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的痛楚。
苍白的手捂着苍白的小嘴,紫红色的血液从指缝见溢出,“滴答滴答”掉进池里的声音变得格外的刺耳。
男人没了声音,他显然也看到了水微醺急欲隐藏的那抹不正常血色。
饶是如此,水怜云却笑了。“紫红的?微醺,你现在的血不是黑的了?”
闻言,再也压抑不住,“噗”的一声,小小的人儿呕出一大口血来。
就着池中的水洗了手漱了口,取过一方帕子,将嘴角残存的血迹擦尽,水微醺这才转过身来再次面对母亲。“前不久身体好像发生了点变化,那时候起血的颜色就一日正常过一日了。”就是身上的痛没有一日浅淡过一日,还是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痛不欲生”。
“这么说来离开这池是指日可待了。”她的微醺,从出生至今都被囚于这汪小小的水池,世界那么大,他近八年的人生却只有这片方圆不过十五步的水池。
“嗯,我大概能离开这里去过我八岁生日。”也能离开这里迎接随棠的出生。
淡粉泛白的唇勾起一弯浅浅的弧度,配上那双晶亮的明眸划出一句绝世妖娆。
水怜云敛了敛眼神,终于知道她的儿子什么地方最像他的父亲了。原来,有时候男人比起女人来,更有种鼓惑人心的妖媚。
“微醺?”
一直僵立着的男人艰难地向前跨出了一步,复杂的眼神投递到倚在池边的小小孩子身上。
听到呼唤声,水微醺挺了挺胸膛,稍稍离了离池沿,扯了扯嘴角,发现实在没力气笑了,降下嘴角的弧度,抬起水雾般的眸子,应了一声。“爹地。”
男人知他是在叫自己,喉头却像是被哽住了般,言语不得只是喘着粗气。学着妻子的样子缓缓靠近,蹲下身子,对上了水微醺的眼。
鼻头发酸,孟隐渊竟抑制不住得想哭。这孩子,他叫微醺,是他的儿子……
“微醺……”
男人是不哭的,自他记事后,也就只为妻子流泪,然怜厌恶身为男子的他掉眼泪,他也就不再哭了,最起码,再不会在怜面前掉泪。
男人因一句“没事”惹得女子恼了,不久她又忆起似乎从头到尾皆不曾告知过孟隐渊微醺的存在。她曾想着要将丈夫误会之事解释清楚,时间一长也就忘了丈夫误会了什么,更忘了她还有误会要解释这件事了。如此说来隐的反应实在是正常得很,反倒是她无丝毫立场生气了。
男人此时的表情在女子看来也是十分迷人的,如果她没理解错误,这种表情是该叫做感恩没错。是因为幸福人类才会想到感恩吧?隐现在感到幸福么?
拍了拍微醺毛茸茸的小脑袋,不舍地摩了摩,贴了许久,确定他除了身体上不可避免的痛苦外并无异处这才收回了自己的手。站直了身子,水怜云回头对着丈夫耳边低语:“隐,我先出去,你与微醺聊聊。”
稍稍拉开点距离,正想出门之际手腕上的桎梏令她不解地侧头。
“你……要走?”
紧了紧掌中的力道,孟隐渊抿着唇,幽深的眸盯着女子,直到女子因疼痛蹙起了眉,他才猛得松开了手。
“我在正殿等你。”
清冷的小脸尝试着漾出一抹笑,嘴角扯了两回,宣告失败,学着男人的样子抿了唇,女子不免感到郁闷,连安抚她都做不到么?可就是这样一系列的表情成功地抚平了男人的情绪,男人回她一笑,终引得她勾起了唇角。
男人看着女子推开门出去,看着女子轻轻将门合上,看着女子在门合上的一瞬间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肆无忌惮地笑出了声。
她刚刚说她会等他呢,星儿曾说过,怜从不为任何人停下脚步,怜不懂得什么叫等待,怜甚至都不回头。怜说了要等他……
笑声方歇,孟隐渊就听见一道不同于他的闷笑声响起。
“微醺?”
水微醺咬着下唇,单手支在池边,见父亲回头,撤了笑,一派严肃地应了声,“是。”
“微醺在笑些什么,能说与我听听么?”
“无。”想了想,实在不想在这问题上多作纠缠,复又道,“想喝点酒么?”总不能告诉他,看他蹲着身子抬头仰视母亲就觉得好笑吧?
“酒?”怜善饮,难道连微醺也是么?他还那么小……
眼睛不赞同地眯起,四处巡视之下才发现,这池子里除了水之外还立有两个柜子,一柜满满列着书,另一柜齐齐的,全是酒。
“不喝么?”他的禁酒令早到撤销的时间了,前车之鉴,明知道自己不会醉也还是将饮酒量控制在母亲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他的酒向来不与人分享,不过如果是这人的话……就当是见面礼了。
“不,我喝。”
孟隐渊咧了咧嘴,实在不是因为微醺是自家的孩子才觉得他分外的可爱,而是这个孩子……不知该怎么说好,反正是怎么看就怎么的顺眼。
男人间的友情很奇怪,仅是为他调了杯酒,看他喝下,挑了挑眉毛后,又向自己要了杯,微醺就觉得他的父亲和他会处得来才是。水微醺很确定,他们之间的确是友情,就是不知道这个男人,他觉得这种彼此看得顺眼的感觉是亲情还是友情呢?
“微醺?”
喝完第二杯酒,父亲叫住了自己。眨了眨眼,水微醺揉了揉眉心,迈开步子,走到父亲跟前。虽然父亲蹲着身子,看似与他平视,实则还是比他高了些,因此,他稍稍仰了仰脖子。“你还要喝么?”身子又开始不舒服了,他想,他该休息了。
男人的视线从妻子离开后就没有离开过他的儿子,儿子长得和他很像,未足月就脱离母体,身上染了毒脸色显得青灰,身形虽瘦,但骨架匀称不见羸弱之态。走近了才发现,此刻的微醺牙关咬得死紧,可是身上又开始疼了?
“不,不喝了,疼么?”
这时才感觉到,池子里的小小人儿是自己的孩子,与他血脉相连。表妹的那个孩子他曾经期待,可惜无疾而终了,他也曾对微醺的事感到愧疚万分痛苦难当,真正觉得自己是个父亲的时候是因为随棠。此刻,看着这个孩子,这样子的怜惜,这是他从小就亏欠了的儿子。
水微醺像是没料想到男人会这么问他,想了想,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疼是肯定的,这样的疼他一辈子也习惯不了,自然更不想一辈子习惯于这样的疼。可也就是这样的疼,疼久了,就麻木了。
“微醺,爹爹欠你一句抱歉。”
男人说得有些干涩,当着儿子的面承认自己的错误,忍受看儿子痛苦时的罪恶感,其中种种真不是一句抱歉就能道尽的。
扬了扬小脸,水微醺突然想笑,但看男人一脸的认真,忍了忍将笑意吞下,爬了爬头发,与父亲相似的小脸上还是有未敛尽的笑。
水微醺什么都没说,但见他脸上的表情孟隐渊知道儿子一点都不在意。
其实不仅仅是如此,微醺所受之苦他怀愧于心,怜说的诅咒一事更是他心中一根刺。他的微醺,那么优秀那么善良,为何偏偏要遭受诅咒?
掌心贴上儿子没几两肉的小脸蛋,微微的湿漉感传到手心,微醺在流汗?轻轻蹙起的眉心有些僵硬的嘴角都告诉他儿子似乎很难受,眼里甚至难掩疲态。
“微醺,爹爹明日再来看你可好?”
水里的孩子乖巧地点了点头,侧目凝视他的表情认真而又专注,和他母亲一样呢。
看着男人缓缓起身,再看着他转身离开,一直隐藏在唇角的弧度终于进一步拉大。水微醺第一次这么开心,当然,这样的开心并不仅仅是他今日见到了七年未见的父亲,不仅仅是他终于看到了母亲体内还未出世的妹妹(咳,当然,前提是他也能看得见~),不仅仅是他发现原来他的父亲这般的好玩,不仅仅是他发现自母亲出去后父亲眼底弥漫的担忧……好吧,他想他有些不正常了,竟会觉得如此狼狈的父亲好笑非常。非是嘲笑父亲的不干脆而是觉得……嗯,也许,跟在父亲身边,母亲会幸福才是。
水家人的生命看不到尽头,他更认为这也是诅咒的一部分,无法言说的寂寞,何人能站在与水家人同样的高度俯看这个世界?终是孤单一个人的,时间的流逝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浮尘若梦,水家人从不做梦,因为清醒所以更加寂寞。母亲,她终于找到能陪伴她永生的人了。
也许现在的父亲还不具备资格,不过他相信,能陪伴母亲永生的人必然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