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
斯宾塞的作品简直没有什么人看,有段时期,马丁对此很是奇怪。“赫伯特?斯宾塞,”图书馆写字台边的管理员说,“啊,不错,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可是这人对这位伟大思想家的思想一无所知,或许他的着重点在于颂扬其伟大,而非思想家,他也并不关心那些伟大的思想。
有一天吃晚饭时,勃特勒先生也在座,马丁就把话题引到斯宾塞身上。摩斯先生对这位英国哲学家的不可知论猛烈地攻击了一番,有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如临仇敌,似乎公正与正义全都集于其一身了。他几乎把不可知论抨击得一无是处,可他又承认,自己并未读过《第一原理》;勃特勒先生则说,他忍受不了斯宾塞,他从没有看过他的作品,可没有他也照样好好地生活了过来。马丁头脑中产生了疑问,感到有些混沌不清的迷雾阻碍了他的清醒思辨。要是他个性再不坚强些,他或许就会动摇他的立场,就会接受这个一致的意见,放弃赫伯特?斯宾塞。
可是,他真的觉得斯宾塞对事物的解释叫人很信服;放弃斯宾塞的理论无异于一个领航员将罗盘和航海指南针抛入海里一般,没有它,他会触礁,无目的地漂泊迷失自我的,他对自己这样说道。于是他继续深入研究进化论,对这门学说愈益精通。那里似乎有一个无穷尽的宝库,他愈掘愈深,发现愈来愈多的珍奇瑰宝,兴趣亦愈浓。他感觉自己深入了一个充满了诱惑力与无数珍宝的王国,这总令他兴奋不已,热情愈发高涨。同时经过上千个独立研究的作家们所确定的证据更使他对进化论深信不疑。他研究得愈深入,看到的尚无人迹的知识园地中的景物就愈多,因此,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让他觉得是桩憾事,也成为他常常抱怨的原由了。
时光匆匆,因一天的时间太短,不够使用,所以有一天他决定放弃代数和几何。至于三角学,他甚至碰都没碰过。紧接着,他把公学这一门也从课程表上去掉了,只留下一门物理。
“我并不是什么专家,”他在露丝跟前为自己辩解道,“我也不想成为什么专家。专门的科目太多,不管什么人,花上整整一生也精通不了它的十分之一。我该学习的是一般的知识。我用得着专家知识的时候,就可以去查阅他们的作品。”
“可是这跟你自己掌握这门知识不一样。”她表示异议。
“然而根本就没有必要亲自去掌握它们。我们可以利用专家们的知识、成果,这就是他们的用处所在。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扫烟囱的工人在工作,他们是这方面的专家,等他们干完了活,你就可以享受到捅得干干净净的烟囱带来的妙处了,而根本用不着自己去弄懂什么烟囱的构造,那样只会耗费精力而无实际意义。”
“恐怕你这话有些牵强附会吧。”
她带着奇怪的表情望着他,眉毛弯着,似隐藏着问号,他感到她的眼光和态度里都带着一丝责怪的意味。然而他相信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并坚持所持观点。
“事实上,所有那些一般知识领域的思想家们,包括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家,无不得仰赖专家们的帮助,少了这些帮助,他们便少了坚实的臂弯,远瞻的基石,登高的梯索。赫伯特?斯宾塞就是这样,他的理论总结概括了成千上万个研究者的发现,这些发现使他的理论有源可依,有了滋生发展的土壤。要是完全由他一人来完成这一切工作,他至少得活上一千次才行。达尔文也是如此,他也是充分利用了花匠和牲口饲养员们的心得、发现,才提出了进化论观点。”
“你说的对,马丁,”奥尔内说,“你知道自己追求什么,可是露丝却不明白。她甚至连她自己在追求什么都不知道。
“——哦,没错,”奥尔内不等她开口反驳,就抢在前面说了下去,“我知道你管这叫做一般的修养。可是,如果你只要一般的修养,那研究什么都无关紧要。你可以研究法语,也可以研究德语,或者两样都抛开,去研究世界语,不管怎样你都会获得一般的修养的格调。因此,途径是什么都无妨。为同样的目的,你还可以去研究希腊语或拉丁语,尽管这对你永远都没有用处,它们只会在你的脑海中留下记忆痕迹,留下一些抽象符号或语法碎片。可这总是一种修养呀!对了,露丝研究过撒克逊语呢,学得还很出色——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可是现在她只记住了这么一句,‘whan that sweet Aplik with his schowers soote’——是这么念的吗?
“可是总之这也给了你有修养的格调,”他又抢在她前头,不容她插话,笑道,“我了解这点。咱们可是同班同学呢。”
“可是听你的口气,好像修养应该是达到什么目的的手段似的,”露丝大声说道。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两颊涨得通红,声音因激动而颤起来。她的声量又提了起来:“修养本身就是目的呀。”
“可那并不是马丁想要的。”
“你怎么知道?”
“你想要什么,马丁?”奥尔内转过头来冲着他问道。
马丁感到很不自在,望着露丝,眼睛里闪着恳切之光。
“是呀,你想要的是什么?”露丝问道,“你明说好了,这一来这个问题不就可以解决了吗?”
“嗯,当然啦,我要的是修养,”马丁结结巴巴地说,脸有点发红,肌肉微微抽动起来。接着他抬起了下巴,看着露丝,柔声而又轻缓地说,“我热爱美,而修养就可以使我更细致更深刻地欣赏美。”说完轻微地叹息了一下,嘴角边浮出一丝无奈。
露丝并没注意到这一微妙之处,她只听到马丁的声音。她点点头,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如胜利者般的姿态。
“胡说!你明知道这是胡扯,”奥尔内说道,“马丁所追求的是事业,可不是什么修养。就他的情况而言,修养恰恰只是事业的一个附带条件而已,有时只如一件晚礼服中的小镶花边,甚至更为无足轻重。如果他想当个化学家,那修养就毫无必要。马丁想要从事写作,可他不敢明说,因为那样一来,会将你置于错误的境地。
“至于马丁为什么想写作呢?”他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他并不富贵。而你为什么塞了满脑子的撒克逊语和一般的修养呢?因为你并不需要靠自己去闯天下。你不愁吃穿,不必为钱担忧。你的父亲已为你安排了一切。他给你买衣服,买别的东西,你可以只管享用。我们所受的教育,你的、我的、阿瑟的以及诺曼的,到底有什么用呢?我们给浸到一般的修养里了。这只不过是给我们的躯体涂点儿所谓温文尔雅的高贵之色而已。这在温室里倒无妨,但是要是我们的爸爸今天破了产,这种现实的阳光会使那高贵色变得可怜可笑,我们明天就只得去参加教师资格考试啦。露丝,你顶多只能在乡下一所什么学校里找到一份工作,或者在女子寄宿学校里当个音乐教师。”
“那么请问你将做什么呢?”她问道。
“什么好事都干不了。我可以干件平常活儿,每天挣一块半钱,我也许可以进汉莱那家补习学校去当老师——我说的是也许,你听好了,我也许还会仅仅因为能力不足,只混上一个星期给赶了出来。”
马丁仔细地听着他们辩论,尽管觉得奥尔内对是的,但奥尔内对露丝的那种傲慢的态度还是使他耿耿于怀。他在听的同时,脑子里又产生出一种对爱情的新看法:理智和爱情毫不相干。他爱着这个女人的推理正确与否,那是无关紧要的。如果碰巧她并未完全认识到他所要的正是事业的话,那也不会使她的可爱减少一分。她浑身上下无处不可爱,她的想法可跟她的可爱全然无关。
这时,奥尔内提出了一个问题,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马丁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想你不至于傻到要去学拉丁语的地步吧?”
“可是学习拉丁语不只是一种修养,”露丝插嘴说,“它还是一种工具。”
“那么,你打算研究它吗?”奥尔内紧紧追问道。
马丁一时为难起来。他看出露丝急切地等着听他的回答呢。
“恐怕我抽不出时间来,”他总算开了口,“我很想学,可我就是没有时间。”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马丁追求的可并不是什么修养,”奥尔内不无得意,“他想要有所成就,能干出点什么名堂。”
“噢,可学拉丁语是一种思想训练呢!它是严格的思想训练。它可以培养思想有条理、思路清晰有序的人。”露丝企盼地看着马丁,好像等他改变主张似的,“你知道,足球运动员在大赛前得先训练一下才行。对思想家来说,拉丁语就是这么回事。它能够锻炼人的头脑,调动你的思维细胞。”
“真是满口胡言!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人家就这么对我们说。可是有一件事情当初人家并没有告诉我们。他们让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自己去发现这一点。”奥尔内为了强调,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他们没告诉我们的是:每个上等人都得学习拉丁语,可是没有一个上等人应该懂得拉丁语。”
“这话可不公平,”露丝大声说道,弯弯的眉毛翘了起来,“我知道你刚才有意把话题岔开,就为了说句不负责任的俏皮话。”
“这确实是一句俏皮话,”对方反驳道,“可也不失公平。真正懂得拉丁语的只有药剂师、律师和拉丁语教师。要是马丁想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分子,那么我的猜测就错了。可是这一切跟赫伯特?斯宾塞又有什么关系泥?马丁刚刚发现斯宾塞的学说,对他的书爱不释手,对他的理论时时挂心,发狂似地迷上了他。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斯宾塞可以使他获得成就。斯宾塞不可能让我得到点什么成就,也不可能使你得到。我们不可能有什么成就了。你总有一天会嫁人的,我呢,也没什么事可干,顶多就是盯紧了那帮律师和经理先生们,他们会照管我父亲将留给我的那些财产的。”
奥尔内站起来要走,可是走到门口又掉转身来,对露丝说:
“你别去管马丁了,由他去吧,露丝。做什么事对他最有利,他自己清楚。且看他已经做到了什么地步。有时他叫我感到厌恶,厌恶我自己,还感到很惭愧,惭愧自己的肤浅。对于世界、人生、人的本份等等一切问题,他现在懂得的远比阿瑟、诺曼、我以及你都多。尽管我们学会了那么一大堆拉丁语、法语、撒克逊语跟修养。”
“可是露丝是我的老师呀,”马丁殷勤地回答,“我学到的那点儿东西,还得归功于她呢。”
“瞎扯!”奥尔内看着露丝,表情恶狠狠的,“我看你再说下去,就会对我说什么是她介绍你看斯宾塞的——事实上并非如此。她对于达尔文进化论的了解,比我对所罗门国王的宝藏的了解多不到哪儿去。那天你忽然对我们提起斯宾塞的那条关于什么东西的晦涩难懂的定义——什么‘不明确、无条理而同类性的……’,怎么说来着?跟她说一遍,看她究竟懂不懂。这可并不是修养呀,你知道。得啦,得啦,不说啦,马丁,要是你去学什么拉丁语的话,我对你的尊敬可就会丧失得一干二净。”
这一段时间里,马丁在津津有味地听他们争辩时,也感到有些厌倦了。这场争辩讨论的是学科和课程的问题,关于基础知识的问题,可是这种中学生式的论调,和他心里跃跃欲动的大志向发生了冲突——和即使这时都使他的手指弯得像鹰爪般抓住了生活不放的那股劲儿,和使他痛楚的从宇宙间感应到的刺激,和他心里刚产生的那种什么都征服得了的感觉,都发生了冲突。他将自己比作一个诗人,乘着船遇上风浪失事,在陌生的海岸上,登上未知的土地,漂泊他乡,异乡流落之际,心里似乎充满了美的力量,结结巴巴地妄想用这异邦兄弟们那粗鲁而野蛮的语言来歌唱。他的情形正是如此,复杂微妙而又奇妙。他对宇宙间伟大的事物极其敏感,可是他不得不听人讨论这种中学生式的话题,左思右想,费着脑子考虑自己是否应该学习拉丁语。
“拉丁语和这一切究竟又有什么相干呢?”当晚他站在镜子面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唇翕动着问自己道,“但愿那些死去的人别借尸还魂。凭什么我和我心中的美该由死人来支配呢?美是富贵有生命力的,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它是永存不灭的。而语言却是产生了又消灭,它们不过是死人的尸灰。”
接着,他觉得自己这一段议论倒讲得很精彩,便细细再品味起来;他爬上床去,中断了这种品味,开始纳闷儿自己跟露丝待在一起时怎么就说不出这种话,在她面前,他不过是个中学生,说起话来也活像一个小学生。
“给我时间呀,”他大声说道,捶胸顿足晃着身子,“我只要时间就够了。”
时间!时间!时间!他木讷地看着钟指针,没完没了地悲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