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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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1)

第十四章 (1)

他终于决定不学拉丁语了,顾不上什么露丝,以及自己对露丝的爱了,这可并不是因为奥尔内的缘故。对他来说,时间就等于金钱。还有许多比拉丁语更重要的东西迫切地召唤他去钻研,而且他还得写作,还得挣钱。他的稿子一篇也没有被采用过,有四十几篇稿子还在各个杂志社间没完没了地兜圈子。他感到困惑,其他人都是怎么回事呢?他们有什么过人之处吗?究竟他们的作品有何惊人多处?他在公共阅览室里花了很长时间,翻看别人写的文章,带着热切而又挑剔的眼光研究他们的作品,将这些作品跟他自己的进行比较,总觉得那些并无什么高明之处的作品依旧变成了铅字,而自己的难见报端的原因实在令人费解。他一直搞不明白,他们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的决窍,使得他们自己的作品能够卖得出去。

有许许多多登载出来的作品都死气沉沉的,这使他惊奇不已,通观全文,这些文章里毫无闪烁的光芒,更没有生命可言,简直没有丝毫的生活气息。这些毫无生气的东西也竟能卖得出去,价格还不菲,两分钱一个字,那么一千字就是二十块钱——剪报资料上是这么说的。另外那些不计其数的短篇小说写得轻松而又俏皮,这一点他也承认,可就是缺乏生气和真实性,他对此困惑不解。生活是那么神奇、美妙,色彩斑斓,充满各式各样的问题,充满了高尚高远的梦想志向亦充满了浅薄鄙俗的伎俩邪念,充满了英雄轰轰烈烈的业绩亦广布着小人物无奈无为的悲哀,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多彩的世界,这些小说里尽写些生活里的平庸之事。

他感觉到了生活的压力和紧张,生活中的狂热、滚烫的血与汗和剧烈的暴风雨的震荡——毫无疑问,这才是真正可写的东西!他要赞美那些有勇气有魄力领导着绝少成功希望事业的人们,狂热的恋人们,以及那些在恐怖和苦难当中,在紧张的压力下,为使生命迸出火花而不懈地作斗争的伟大人们。而杂志上的短篇小说看来只是极尽吹牛的玩艺儿,以谄媚阿谀之能,奉迎所谓权贵与极度空虚的灵魂,它们只喜欢吹捧勃特勒先生之流的孜孜求利的卑鄙小人,只喜欢盛赞那些平淡无奇的男男女女们的平庸无聊的风流韵事。这是因为杂志编辑们都平庸且无聊的缘故吗?他们以为自己喜欢的这些生活佐料、谈资能摆得上宴席且大众都为之啧啧称奇吗?他自问道。或者是,那么,这样的话,他们,这些作家、编辑和读者们都害怕生活吗?

然而他的主要问题在于他不认识任何一个编辑或作家,他不但一个作家都不认识,就连一个曾经尝试过写作的人也不认识。他写作似乎处于一个完全封闭的氛围,没有人来告知他、暗示他,给他一点点忠告。他开始怀疑那帮编辑是不是真正的人,他们似乎只是一台机器上的齿轮,就是这么回事,一台机器而已。他将自己的心血都倾注在小说、论文和诗歌中,把它们投进这台机器里,他就这么着把稿子折叠好,把回邮所需的邮票和稿子一起装进长信封里,然后封上信封,贴上更多的邮票,把它们投到邮筒里。

它横穿大陆作了一次长途旅行,过一段时间后,邮差又把这些稿件退还给他,长信封换了一个,上面贴着他附寄过去的邮票。在这些邮件的那一端,根本就没有什么有血有肉的编辑,只有一套安装得很有技巧的齿轮,这些齿轮将稿件从一个信封里拿出来,装进另一个信封里,然后再给它们贴上邮票。就像自动售货机一样,你只要投进去一个硬币,机器里的金属轮子咕辘辘地转一阵子,就会吐出一块儿口香糖或是巧克力来给你。你得到的是巧克力还是口香糖,完全取决于你把硬币投入哪个投币口。那边的编辑机器也是这么回事,一个投币口会让你拿到支票,另一个则会叫你收到退稿单。他找来找去,运气并不佳,那时候只发现了第二个投币口。

正是这些退稿单,完成了一道像机器一般可怕的操作过程,从阴冷无情的第二投币口中出来,让人沮丧不已。这些退稿单的格式都千篇一律,他已经收到了好几百张这样的单子——他那些早期作品每一篇都能换来十多张呢。要是他在每份退稿单中都能看到一句附言,一句私人的附言,哪怕是简短的一句,那他会有多么快活呀,可是没有一个编辑这么做,以证明他的存在。这些无视与冷漠的举动让他失望且深感义愤与无奈。因此他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退稿单的那一头根本就没有什么活着的、有生气的人,有的只是一些硬邦邦的齿轮,润滑油上得很足,发出金属质的光泽,这些锃亮的物体毫无心眼儿,只会在机器上顺利而正常地运转,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他是个不错的战士,一心一意,坚定不移,有着执着的信念与恒久的耐力。他会心甘情愿地喂这台机器,经久不断。可是他失血太多,以致濒临绝境,因此要不了几个星期,而不是几年,这场战斗的结局就会分晓。每星期的伙食费使他更接近绝境,而四十份手稿的邮资也几乎同样厉害地将他的血汗榨干。他已形销骨枯。他不再买书了,书对于他来说已成为奢侈品。他处处精打细算,弥补财政空洞,想借以延迟那个不可避免的末日的临近。可是他并不懂怎样节约,竟给了他妹妹玛丽安五块钱去买件衣服,这样一来,他的穷途未路之日就会提前一个星期到来。

他是个战士,但已精疲力竭,不算个勇士了。他在黑暗中苦苦挣扎,被这些凝重的黑暗吞噬包围,他看不到前进的方向,如在深重的苦海里找不到一个航标;他孤独无助,没有人为他指点迷津;他心力交瘁,也没有人激励他,处处都碰到叫人泄气的事。就连葛特露也开始对他侧目而视了。起先,她认为他在干傻事,但是出于对弟弟的宠爱,忍耐了下来,静观事态发展,以期有一个良好的回转。而今,出于对弟弟的关心,她开始着急起来了。在她看来,他这种愚蠢行为正变成一种疯狂之举。马丁理解她的这种心情,这比伯纳德?希金波森当面唠唠叨叨地奚落他更叫他难受。马丁对自己充满信心。可也只有他自己才怀抱这种信心,连露丝对他也缺乏信心。她希望他一心钻研、勤勉读书,虽未公开反对他的写作,可也从未赞成过这一举动。

他从未将自的作品拿出来给她看过,一种患得患失的微妙心理阻止着他这么做,况且,她在大学里学习也很繁忙,光阴似金,他不想剥夺她的时间。可是她在获得学位之后,竟主动要求他给她看几篇他写的东西。马丁既高兴又没有把握。这儿就有一个裁判。她是个文学学士,在专门的导师指导下研究过文学。或许那帮编辑们也是些有能力的裁判吧,可她会和他们不一样。她不会递给他一张铅印的退稿单,也不会通知他说,他的作品不能采用,并不一定意味着他的作品毫无价值可言。她会用一个活生生的有生气有理性的人的那种方式,用她那干练、聪明的口气跟他谈她自己的意见,最重要的是,她会看到那个真正的马丁?伊登,会瞥上几眼,以研究性的眼光对待他的作品。她会从他的作品里,看出他有着一颗什么样的心灵,还会逐渐了解到,多少会了解到一些,他的梦想是什么,他的能力有多强,让她的内心涉足他心灵的领地。

马丁把他的许多短篇小说的复本都收集起来,犹豫了一下,把那本《海洋抒情诗》也放了进来。六月底的一天下午,他们蹬上自己行车往山里骑去。这是他第二次同她单独出去。他们在刚刚被海风吹凉的温暖潮湿的空气中骑车行进,感到凉爽宜人,沁人心脾。空气清新,阳光清朗,身边的人儿可人,他深深感到,这真是一个井然有序的美好的世界,生活以及爱情都是那么美好,他觉得自己受了恩泽,无比陶醉与幸福。他们将自行车停在了路旁,让车慵懒地躺着,这种不经意摆放的形式让他们觉得闲适惬意。接着他们爬上了一个光秃秃的棕色小丘,他们从快乐的起点一直爬上快乐的阶梯,每一步每一个脚印每一声足音都在诠释着快乐。丘顶上的景色美妙怡人,自然的馈赠与广博的包容让他们轻松愉快。丘顶上洒满了阳光,被阳光晒枯了的草发出一阵阵芬芳的干草气息。

“这些草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他们坐下来的时候,马丁这样说道。她坐在他的衣服上,他则四肢朝天地仰躺着,身上紧贴着暖乎乎的土地。他呼吸着这些棕色的草散发出的芳香气息,这香气萦绕了他的周身,直渗入他的脑门儿,将他的思绪翻腾起来,从这些草联想开去,一直想到所有的草。“他们已经完成了生存的使命了。”他亲切地拈了些枯草,眼睛半眯着,视线从草尖上移至蔚蓝的天空,然后接着说,“去年冬天那场沉闷阴郁的阵雨滋长了它们生存下去的雄心,使它们战胜了暴虐无忌、阴冷无常的早春,开出饱含生命力的花朵,诱来了昆虫和蜜蜂,撒播了种子,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并对世界作了个交代。而且——”

“你为什么总用这种实际到家的眼光来看待事物呢!”她打断了他的话,回头看着他,略显得不满。

“我想,这是因为我研究了进化论的缘故吧,说实话,我还只是最近才有了这种自己看事物的眼光呢。”

“可是我以为,你变得这么实际,就会失去审美的眼光的,忽略了美的风景,不能体会美的真谛,这样一来,你把美给破坏了,就像淘气的孩子们抓着了蝴蝶,抹掉了它美丽的翅膀上的粉一样。”

他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