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
“美有着它自己的意味,可是过去我并不理解这种意味是什么。我只觉得美是某种毫无意义的东西,以为美就是美,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东西。我对美简直一无所知,全然不懂得它的实际内涵,它的丰富性。可是现在我懂得美了,或者不如说,刚刚开始懂得美。如今这些草在我看来更美了,因为我了解到了草所以是草的原因,了解到使它们成为草的阳光、雨水和土壤的内在化学作用。是呀,任何一种草的生活都是一部充满传奇的史诗,都可让人惊叹,对了,它还充满了冒险,与自然与外力抗争的冒险。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激动不已。为这样的传奇、冒险而兴奋敬仰。我一想到力和物质的作用,想到其中一切惊心动魄的斗争,就感到心潮澎湃,有一种叙述与颂扬的渴望,我觉得心中的这种冲动与渴望不时迸发,我简直可以为草写一部史诗了。”
“你讲得真好。”她恍恍惚惚地说。他注意到她正用探究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眼睛里闪着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光。
他一下子感到手足无措,窘得发慌,血色上涌,不由得避开她的眼睛,转过脸去,他想此时自己肯定是从脖子直红到眉梢。
“我希望自己能学会怎么说话,”他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心里有许多话都想说出来,可是这是桩重大的事情,很重大的事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心中想要说的话。有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全部生活、所有的一切都进驻到我的心田,它们吵吵嚷嚷,喧嚣着要我作为代言人。我感到——哦,我真不知怎么说才好——我感到这是很重大的一件事,可是——当我开口说话,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咿呀学语的小婴儿,含混不清,欲述不能。要把内心的情感和复杂的感觉转变成书面或口头的语言,让读者或听众通过这语言把它回复成完全相同的感情和感觉,要达到这种共鸣可真是件伟大的工作,是件非一般人所能企及的工作。看,我把脸埋在草里,我从鼻孔里吸进去的气息,叫我浑身发颤,激起我千百种念头和幻想。
我吸入的是一种宇宙的气息,宇宙是何等深邃幽远呵;我懂得了歌唱与欢笑,成功与痛苦,斗争与死亡的意义;我脑海中浮现出的那一幕幕幻景,不知怎么的,正是从草的气息里升起来的。我真想把这些幻景讲给你听,讲给全世界听,可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呢?我的舌头像是被栓住了,我的思想在翻腾,可我的嘴却似被禁锢,欲启不能。刚才,我就是想用话把我对这些草的气息的感受说给你听,讲给全世界听,可我怎么能说出口呢?我没能讲出来,我顶多只是用一些笨拙的话来暗示了这种意思。我说的这些话,就连自己听来都无非是些毫无意义的蠢话,可是我真想把它们都说出来,否则憋得我心里难受。哦!——”他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无奈的姿势,“这是不可能的!说了也叫人无法理解的!简直没法说出口!”
“可你讲得真不错,”她还是这样说道,“你想,我认识你时间并不长,可你已进步了不少!勃特勒先生是个有名的演说家,竞选期间,总是被竞选委员会请到各地演讲。可是在那天的晚宴上,你就讲得和他一样好。只不过他更能克制一些,你太容易激动了;只要多锻炼几次,你就会克服这一点的。嗨,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演说家的。你还会有更远大的前程——只要你想干。你能够领导别人,我敢肯定。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律师的。你会在政治上一展才华的,没有什么事能阻挠你,会使你不能像勃特勒先生那样,取得重大成就。而且你也不会得消化不良症,”她微笑着又加上这么一句。她眸子发亮,笑盈盈地,温和而又兴味盎然。他们就这么谈了下去;她总是把话转回来,温文尔雅地坚持说,全面的基础教育是必不可少的,还说拉丁语作为这基础的一部分,对于任何事业都是有好处的。她描绘的自己理想中的成功者,多半是她父亲的那种形象,还分明带了些勃特勒先生形象的线条和色彩。他专心致志地听着她讲,一面仰天躺着,抬眼睛望她,欣赏着她讲话时嘴唇一动一动的样子,这一开一合有着美妙的轮廓与弧线,可爱至极。然而他的思想里并没有接受她讲的这些话。
她所描绘的景象里没有一处吸引人的地方,对此他感到了一阵失望,心里隐隐作痛,同时由于对她的爱情,搅扰着他的心房,引起了更强烈的痛楚。她说的话里,始终没有提及他的作品,因为他带去的手稿给放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没人理睬。
终于,在一次谈话间歇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太阳,估计着它离地面的高度,随后拿起手稿来提醒对方。
“我都忘了这些,”她赶忙说,“我还真想听你念念呢。”
他把自己认为最出色的一篇小说念给她听。这篇小说名叫《生之美》,它那醇酒般的芬芳,当初在他写作此文的时候,就曾偷偷地潜入他的脑中,如今他念这小说的时候,又悄悄地钻到了他的头脑中。这小说的独特的构思使之具有了某种魔力,他还曾用更富有魅力的词句和笔触将之修饰了一番,这些润色与点缀让笔锋生辉了不少,他颇为满意。当初他写这小说时的那种火一样的热情如今又在他体内燃了起来,他被弄得心旌摇荡,对它的缺点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了。可露丝就不是这样,以旁观者的冷静的观望身份,加之她那训练有素的头脑,使得她听出了种种弱点,种种夸张之处,听出了初学写作者的过火的地方,她总是很快就能觉察到语句的节奏出了错儿,打个顿儿的地方。其他时间,她就几乎不注意语句的节奏,除非这节奏太夸张了些。这时,她就会感到它不够成熟,由此感到不舒服。总而言之,这就是她对这篇小说的最后评价——不够成熟。然而她并未告诉他这一点,恰恰相反,等他念完了小说,她只指出了其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缺点,还说她喜欢这篇小说。
然而,他失望了,她的批评是公正的,他承认这一点。可是他觉得,把自己的作品念给她听,并不是为了要得到这种修作业式的批评意见。细节无甚紧要之处,由它们去好了,那并不防碍他思想的整体表达,对于他对她的交流也无关痛痒。况且他可以自己修改它们,他会学会怎样去修改的。他抓住了一些超出生命之外的重大事物,想把它们写进自己的小说里,通过语言最终将它们的形象重新再现。他读给她听的正是这种超出生活本身的重大事物,而不是什么句子结构和分号等与思想无甚相关的抽象符号或文学碎片。他希望她同自己一样,也能感觉到这种自己体会到的伟大事物,他亲眼看到了这种事物,用自己的思想把握住了它,用思维的触角深入它的本质,还亲手用打字机将它打印到纸上。嗨,他是失败了,他心里想道。也许那帮编辑们是正确的。那些上油的机器齿轮也有他们的合理性。他感觉到了那种伟大事物的存在。可他没能将它表达出来。他将自己的失望隐在心里,听着她的批评,强作很轻松地随声附和,心底深处却有一股强烈的不同意的的抵抗潜流在奔涌,而她竟未觉察这一点。
“这第二篇文章,我给它起了名为《罐子》,”他说着,打开了手稿,“到现在为止,它已经被五家杂志社退过稿。虽然在这些杂志社里来回周转,但我觉得这仍是颠扑不破的好‘罐子’,它是很好的作品。事实上,我真不知道怎么评价它才好,只知道我抓住了些东西,是些重要且对于我来说是十分可贵的东西,我很珍惜它,并将之写了进去。或许它并不会叫你像我那样感动。这篇文章很短——只有两千字。”
“真可怕!”他一念完,她就叫了起来,“真可怕,说不出的可怕!”她的声音明显地颤抖起来。
他看到她面色惨白,双目圆睁,很是紧张,两只手紧绞在一起,于是心下暗暗高兴,一种快感涌上心头。他成功啦,他好歹把自己脑中的幻想和感觉的东西都表达了出来。这篇文章正中要害。无论她喜欢与否,这东西抓住了她的心,征服了她,叫她只顾坐在那儿听着,全然忘记了细节之处,忘记指出他的句子结构和分号的用法错误。
“这就是生活,”他说,“生活并不总是美的。可是,我确实发现生活里有一些美的地方,也许这是因为我生来就与别人不同的缘故。在我看来,这种美的光华处处洋溢,美的力量增强了十倍,因为在这里它是——”
“可是为什么那个可怜的女人不能——”她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断断续续。然后,她压住了心里的反感,只是大声叫道:“啊!这真是太堕落了!简直没什么美好的地方。真是太下流了,简直不堪入目,耳不忍闻。哪是什么美呀!”
这一下子使他觉得仿佛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血管在凝固收缩,他感到无比的压抑痛苦。下流!他可从未想到过会有如此的评价。他如遭晴天霹雳。整篇文章字字都似燃着了火,在他面前一个个地立了起来,他就在这通明闪亮的字里行间,寻找有什么下流的地方,可是一无所获。一切纯洁无暇,如天使般通体透明。他的心脏又跳动了起来。他并没有错。
“你为什么不选一个美好的题材呢?”她问道,“我们知道这世界上有着种种下流的事,可是没有理由——”
她接着说了下去,声音愤慨而紧张。但他并未听她说,他暗自微笑着,抬起眼来,看着她那张少女的脸,那么纯洁无邪,出奇地纯洁无邪,以致它的纯洁性似乎不断地渗透到他身体中,把里面的污物都清除了出来。我们知道这世界上有着下流的事情!原来她知道这一点,他抓住这一想法不放,将它当作恋爱中的笑话看待,窃喜不已。接着,他眼前闪过一幕细节繁多的景象,他看到自己曾体验、经历、涉猎过的生活中的下流事情,像一片汪洋似地展现在他的眼前。因此他原谅她对这篇小说的不理解。她并不能理解这部小说,可这全然不是她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