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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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3)

第十四章 (3)

她生在纯洁无邪的环境中,并在其庇护下成长,对此他要感谢上苍。可是他懂得生活,懂得生活的美好和丑恶的一面,懂得生活中的伟大之处,尽管生活中也有不少泥沼,他要仰仗上帝的庇佑,向全世界说出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天国里的圣徒——除了高尚和纯洁之外,它们怎么可能是别的呢?用不着赞美他们。而那些身处泥淖中的圣徒——啊,那才是千古的奇迹呢!正因如此生活才变得富有意义。看到罪恶的深渊中现出崇高的道德;从泥浆中爬起身来,透过沾着泥浆的眼睛,第一眼看到了美,微茫而又遥远,看到力量、真理和崇高的精神本质正在从怯弱、邪恶和一切沉沦的兽性中产生出来——

他忽然听到她正在说的几句话。

“整篇文章的格调都太低沉,格调高的作品有很多,比如《纪念》就是一例。”他想提出《洛克斯莱堂》,可还是忍住了。要不是刚才见过的那幕幻景又抓住了他,占据了他的心,使他只管盯着看她,他真会这么做的。这个和他同属一类的女人,从最远古那团混沌中爬了出来,爬上巨大的生命之梯,历经千万代,最终爬上最高一级阶梯,变成了一个露丝,纯洁、美丽而又神圣,具有着一种力量,神秘而又有魄力的力量,让他的生命有了新的色彩,使他懂得了爱情,令他向往纯洁,想尝试一下做神的滋味——而他,马丁?伊登,也是以某种惊人的方式,在无尽的生命创造过程中,历经无数失败,付出无数代价与努力,才从泥淖中爬了出来。这就是浪漫、奇妙和光荣的事迹。这就是写作的题材,无穷无尽的创作源泉,但愿他能够把它们表达出来。天国的圣徒!——他们只能是圣徒,他们不能不当圣徒,这是痛苦而又甜蜜的无奈选择。而他,马丁?伊登,可是个人呢。

“你的作品有力量,”他听到她在说,“可你知道吗?那是一种粗野无知的蛮力。”

“就像一头闯进瓷器店时的公牛。”他提醒道,赢得了对方微微一笑。

“你得培养鉴别能力,提高审美品味。你得考虑到文章的趣味、雅致、格调,消除那些公牛般的蛮力。”

“我敢于尝试的东西太多了。”他喃喃自语道。

她赞许地笑了笑,静下心来,听他念另一篇小说。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评价这一篇,”他略带歉意地说,“这是篇很有趣的东西。只怕我写得有些超乎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可我的意图是好的。我希望你别去管里面的那些细微末节之外,且把这些搁一边吧,只去试试看,你是否把握里面所蕴含的伟大东西。那是伟大的,也是真实的,然而很有可能,我并没有写清楚。”

他念了起来,一边念,一边打量着他。他不禁又高兴起来,他想,这回终于触动她了。她静坐着没动,双眼凝视着他,几乎停止了呼吸。她这副凝神屏气的样子,准是被他创作的作品的魔力给迷住了,听得出了神。他给这篇小说定名为《冒险》。这正是对冒险的颂赞——不是小说中所描绘的那种冒险,而是真正的冒险,好比一个野蛮的工头叫手下人一忍再忍,夜以继日地苦干,身心交瘁,而给他们的酬劳,不是光辉夺目的荣耀,就是黑暗的死亡,这是在饥渴的煎熬下,或是在可怕的、令人发狂的热病的长期折磨下的死亡;他使他们经受了血汗及噬人的虫豸的折磨,历经一系列微不足道的、并不体面的交锋,经过理智与情感,体力与心灵的折磨与煎熬,一步一步地攀登着,直至无上的顶峰,获得辉煌的成就,肩负大任,登峰造极。

他写入小说里的正是这么一回事,是所有这一切,还涵盖了这以外的其他事情。他想,正是这件事使她坐了下来,静静地听着,睁大了眼睛,并感到了一股热流袭遍全身,一股红潮涌上了她苍白的双颊,使得她的脸呈现出一层红苹果般的可爱的红润色泽,这亮泽又使得她的眼睛更加大而发亮。他还没有读完,就看到她似乎有些心急气喘了。的确,她感到浑身涌上一股热流;可是她感到浑身暖热,并不是因为这篇小说本身,而是由于他。她未料到,也没多想这部小说,正是马丁身上那股强大的力量,那股一向过剩的积蓄的强热力量,仿佛从他体内喷涌而出,并淹没了她,她被完全征服了。说来叫人感到矛盾的是,正是这篇充满了他这股劲儿的小说本身,此时成了他的力量涌到她身上所需流经的渠道,他的力量和思想通过这个载体似已渗入她的血液,并激发起她的思想和她的激情。她只感觉到了这股力量,可没有感觉到中间的那个重要的渠道,看起来,她多半是被他的作品弄得着了迷。

可事实上,她为之着迷的却是另一个与之全然不相关的念头——一个既可怕又危险的念头,这念头不请自来,在她头脑中出乎意料地形成,并牢固地占据其中,挥之难去。她发现自己正在想结婚是怎么回事,这个发现令她惶恐不已;一想到这个念头是多么任性、狂热,她就不由得慌恐不安。她觉得自己肯定迷失了,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个少女该想的问题,而她却难以控制地在这个念头上痴迷。她简直有些失常了。她从未被女人的心事折磨过,一向生活在丁尼生诗歌的梦乡中,这位含蓄的大师有时含蓄地暗示皇后和骑士的暧昧关系。可就连这一点,她也不能充分理解。她一直都在沉睡之中,丝毫没有顾及心扉以外的世界,她只有一个世界,那就是——梦乡的王国。可如今,生活冒然地,急促地擂着她的重重大门,她醒了过来,心里一阵恐慌,真想插上门闩以维持她的旧梦,继以维持她昔日的宁静生活。可是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本能却在极力地怂恿她敞开大门,让这些叫人喜欢的陌路客人走了进来。她感觉自己处于极其微妙的境地。

马丁带着自我陶醉的心情等着她的判决。他对她会作出怎样的判决已胸有成竹了,甚至暗暗想着如何作出恰当的反应。然而,她说出来了,可她的话让他吃了一惊,他全然未料到——她说:

“真美。”

“真美!”她顿了一下,又这么强调似的重复了一声。

毫无疑问,这篇小说是写得很美的;可是这里面不单单蕴含着美,还有些其他的更突出更辉煌的闪着奇特光彩的东西,它使得美屈于使女的地位,它是可傲视一切的女神。他静静地仰躺在地上,眼看着一个大而可怕的疑团在面前竖了起来。笼罩着他,让他的心也同时暗淡起来。他失败了。他言不达意。他看到了这世界上一件最伟大的事,可他就是没能把它表达出来。

“你觉得这个——”他犹疑起来,头一回想用一个陌生的字眼儿,不禁有些局促不安,“这个主题怎么样?”

“主题有些混乱不明,”她回答说,“就大体而言,我只有这么一点看法。我明白这篇小说要表达什么内容,可里面好像还写了很多别的东西,毫不相关的东西,似乎废话太多了,充塞其中,让人听了也觉得累赘。你写了那么多与主题无关的东西,防碍了情节的发展,而且影响了主题的鲜明性与一致性,让人看不到旗帜鲜明、始终如一的表述。”

“那正是主题,”他赶忙解释道,“那才是隐含在文章里的伟大的主题,具有涵盖宇宙的世界性意义,我努力想使这一主题与故事本身能保持一致步骤,说到底,这个故事只是表面上的东西,是形式的载体,是与主题恰当呼应的层面上的载体。我觉得这条路我是走对了,这是条有前途有创造性的道路。只是这篇文章我写得太糟了。我想说出我努力想要表达的话,讲出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可没有成功。不过,这条道路始终有着明亮的路灯,即使在遥远的尽头仍在指引我向前,使我不致陷于迷茫。所以我终归会做到的。”

她没有听懂他谈的话。她不是个文学士么?可是他已超越了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她的思维方式与他大不相同。她没有理解他的话,反以为自己所以没能明白他说什么,是由于他言词模糊的关系。

“你真是太健谈了,”她说,“可有些地方写得很美。”

他正在心里盘算,要不要把《海洋抒情诗》念给她听,因而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他躺在地上,心里隐隐地有些失望,而她呢,正探询似地盯着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些不召自来的、有关结婚的种种狂妄念头,她简直无法自已了。“你想成名吗?”她忽然问道。

“对,有点儿想,”他坦白地说,“这是我这番冒险的一个部分。真正重要的并不是成名本身,而是成名的过程。过程是更美更有挑战性的,较之结果而言我更看重与青睐它。毕竟,对我来说,成名只是达到别的什么目的的手段而已。我之所以那么渴望成名,正是为了这一点。为了这个缘故,我希望通过成名,做其他我深切渴望完成的事情。”

“也为了你。”他真想加上这么一句,要是她刚才听完他念的东西后称赞一番的话,他一定会加上这么一句的。

然而她脑中正忙着考虑,给他开辟一条至少能走得通的道路,因此就没有问他,刚才提到的那个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他在文学方面是没有出路的,她坚信这一点。就在今天,他用他那不够成熟的、像大二学生写的作品证实了这一点,他说起来头头是道,可就是不能用文学的方式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她拿丁尼生、勃朗宁和她喜欢的那些散文大师们跟他比较,结果使他显得相形见绌,默然无采。可是,她并未将心里的想法都告诉给他,她对他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兴趣,这种兴趣逐渐浓厚起来,并使她暂时迁就了他。他有一股写作的热望,但这似乎并无太大妨碍,这终究只是个小小的缺点而已,他早晚总会克服掉这一缺点的。到那时候,他就会专心致志地从事生活中更重要的事啦。而且她对他充满了信心,他一定会取得成功的,她清楚地了解这一点,他的优点是那么突出,他是那么坚定有力,那么地执着不懈,他一定不会失败的,他的才能可以让他干的事业日益辉煌,大放异彩——只要他愿意放弃写作就行。

“我希望你能把你写的所有的作品都拿给我看看,伊登先生。”她说。

他欣喜异常,满脸通红,这是个多么美妙且令人欣然接受的请求呵!她对此产生了兴趣,这可是毫无疑问的。至少,她没有给他退稿单,她不是说,他的作品里有些地方写得很美么?他这还是头一次从人家那里听到鼓励的话呢。他感到暖意袭身,快活无比。

“好,”他激动地说,“我还要向你保证,摩斯小姐,我一定会‘干个成功’的。我知道,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很远;我还要继续走下去,我一定要走完这条路,哪怕我得用双手、双膝爬着走。”他拿起一扎手稿,对她用感激而又诚恳的语气说道,“这是《海洋抒情诗》。等你回家后,我再交给你,有空儿的时候看一看,你一定得告诉我你对这些文章的看法。你知道,我最需要的就是人家的意见。因此,请一定坦白告诉我。”

“我一定会十分坦白的。”她应诺道,心里却不安地想到,刚才自己就对他并不坦白,而且,下次会不会对他坦白还是个疑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