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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两盏灯灭了 (1)

第六十一章 两盏灯灭了 (1)

乔斯?赛特笠先生的家里发生了一桩事情——一桩每一个家庭都无法避免的平常的事情。这件事情把他家里一连串体统斯文的习以为常的乐事打断了。当你从客厅往楼上卧房里去的时候,想必总能注意到面前的那个小拱门。它的作用,一是可以使三楼和四楼之间的楼梯不至于显得太暗(孩子和佣人的卧房大半在四楼);第二个用处是,承揽丧事的人可以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或把棺材停放在拱门顶上的楼板上,又或者停放在拱门的底下。如此,死者便能安安静静地安躺在黑色的方盒子里面,不至于遭受到外界不应当的无谓的打扰了。

在伦敦的这所大房子里,三楼的拱门对着一条必经之路,全家人都得从这里经过。站在拱门口看,上下楼梯里的一切都一目了然。天没有亮,厨娘就开始轻手轻脚地从这拱门开始下楼到厨房里去擦洗锅盆碗勺之类的东西。少爷在俱乐部里玩闹了一整夜,黎明时才从外面回来用钥匙开门。他把靴子留在过道里,蹑手蹑脚地回到楼上。小姐呢,穿着宽松的细纱长裙子,系着崭新的缎带,妆扮得漂亮动人,衣裙磨擦出索索的声音。她走到楼下,准备在舞会上让众生为之迷倒,好好展现一下自己的迷人风采。汤美小少爷不走楼梯,更大胆无畏,喜欢从楼梯的扶手一直滑下来。美丽的少奶奶刚为人母,这是医生允许她下楼的第一天。她由健壮的丈夫抱着下楼来了。

他心里可疼他的爱人了,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往下走,生怕摔着了她;她脸上满含微笑,后面有一位在她坐月子期间伺候她的护士。到了晚上,约翰拿着毕剥毕剥作响的蜡烛轻轻地上楼安寝,疲倦得哈欠连连。太阳还未从天边出现,他又下楼把各个房门口的鞋子收拾起来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小孩子被抱上又抱下,老头儿老太太被扶上又扶下,客人们被领进跳舞厅,牧师给小孩子施行洗礼仪式,医生为病人诊病,办丧事的到楼上打点各种杂事,都必须从这里经过。这拱门和楼梯是最能让人浮想联翩,深思细想的——倘若你静坐在这里,向四周上下端详一阵,静下心来想一想,很自然就会联想到生命与死亡,健康与疾病,感叹人生如梦,纷乱而虚幻。穿着五彩衣的朋友啊 (指丑角,也泛指一切世人。 ),医生最后一次给你看病时也是从这楼梯上来的。看护揭开帐子往里看了看,而你置之不理。

她为你打开窗户,好让新鲜空气弥漫内外。你家里的人关上了房子前的百叶窗,搬到后面的屋子里住,并且把律师和办理后事的人请到家里来。就这样,你我的悲喜剧就算落幕了,从此,你便和喧哗浮华,装腔做势,虚幻无聊的尘世远远地隔离了。倘若你是有身分的人,你家大门上就会钉上报丧板,上面画着金色的天使,还写着“在天国里安息”。你的儿子把房子重新布置装修一新,或是把它出租出去,自己则住到比较豪华入时的地段中去。到了第二年,你的名字就出现在俱乐部里的“已故会员”的名单上。不管你家里的人为此是怎样的悲痛,你的太太总喜欢把孝服穿得一丝不苟,厨娘总得上来,恭敬地问他们想吃些什么菜。又过了不久,你撒手不管而去的妻子儿女看着你的挂在壁炉架上的画像,心里不再有一丝的难过痛想了。再过些时候,家中一家之主的正中位置便该让给你的儿子,也就是这屋里新的主人,这屋里得挂他的画像了。

死去的人里面有谁最使活在世上的人心伤且舍不得呢?我想准是那些生前最不关心活人的人。想一想吧,家里要是有孩子死了,大人们心痛欲绝得像被挖掉了心肝,哭得死去活来。读者啊,要是你死了是决不会让人感到那么悲痛的。越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婴孩,那种过一星期就会忘了你的孩子的死去,给你的打击越大。哪怕死去的是你最亲密无间的好友,又或是你那位已经长大成人并已儿女成群的大儿子,都不能使你那么难受。如果你年事已高——即使现在你还并不年老,将来也总是要衰老的——不管你是既老且富或是既老且穷,你总有一天会这样想:“我身边的这些人待我真不错。可即使是这样,我死后他们也不会怎么伤心。我很有钱,但这不过是他们想得到的财产而已——”或是,“我身无分文,他们要抚养我,肯定把我视为累赘觉得十分讨厌了。”

乔斯为母亲戴孝已经服满期了。他刚刚才脱去黑衣服,换上他最喜欢的五颜六色十分丰富的背心,但眼见又有事要来临了,家里的人都看得出赛特笠老先生不久便要到黄泉路去与他前面妻子相见了。乔斯?赛特笠在俱乐部里一本正经地说:“最近我父亲的身体状况欠佳,我恐怕不能大规模地请客了。不过话得这么说,契脱内,我的孩子,如果你愿意在六点半的时候到我家里来,跟一两个老朋友静悄悄地吃上一餐便饭,我无不欢迎。”于是,垂死的老人楼上躺着,乔斯和他的朋友们则在楼下安安静静地吃饭和喝酒。管酒佣人在其间悄无声息地穿来往去,替他们把酒送过来。饭后,他们常常玩牌,有时候还拉上都宾跟他们一起玩。奥斯本太太侍候老人睡好以后,偶尔也下来坐一阵子。当然,她总是在老父亲睡安稳以后才下来。老人家跟别的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睡得不太熟,有些时候做梦说呓语。

老人家自从患病以后,他更事事都得依赖女儿了。喝汤吃药什么的,差不多都需要她喂送。这使得爱米丽亚除了伺候病人以外就再没有功夫做别的什么事情了。她的床铺就放置在连通着父亲卧房的门边。容易发脾气的病人一有什么动静,她就得起来照应。说句老实话,病人其实也不愿意吵醒他的这位又体贴又尽心的看护。他往往动也不动地静躺在那,一躺就是好几个钟头。

他现在很珍爱女儿。自从女儿长大成人后,做父亲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疼爱她。在待人和蔼,伺候父亲无微不至这一点上,这位纯朴仁厚的好人确实比谁都强。她在父亲病房里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进出,样子闲雅端庄,脸上总挂着甜甜的笑容。都宾少佐看见了,心里想道:“她走进来的时候,脚步轻得像一丝阳光。”女儿在病房里伺候着病人,脸上都一样像天使一般的慈爱。我想不用我多说,这种表情,大家想必全看见过了。

这样,赛特笠老头儿那深藏心里的怨恨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口上虽然不说,心里却如湖水般平静。女儿对自己如此孝顺关切,他在临死之前也就把曾经对她的不满抛诸脑后了。以前他们老两口子常在夜里一起抱怨女儿,说她只有对自己的孩子才完全地掏出心来,在她心里只有儿子是宝贝。后来乔杰跟她分手的时候,她简直是歇斯底里地发疯了;真是糊涂荒唐,简直可以是亵渎神明。如今赛特笠老头儿把这些心里的疙瘩全都忘却了。对于女儿的温和忍耐,尽心尽力和自我牺牲的精神,他是由衷的服帖了。有一天晚上,她静静来到他房里照看一下时,发现他醒着没合眼。灰心颓唐的老人家用他把冰冷无力的手拉着她深情地说:“唉,我的爱米,我在想,我们对你太不好,太不公道了。”她跪在他的床边,开始为他祷告。朋友,但愿我们临死之时,也有这么一位同伴陪我们祷告吧!

在他睁开双眼躺着的时候,说不定他在追忆着一辈子的遭遇经历,想起早年如何挣扎求存,后来怎样发达成功,真是春风得意,老来又怎么一败涂地,现在更沦落到这般地步。他在命运面前被击败了,如今已经无从向它报复,他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在他身后,没有名,也没有一点钱,一辈子就此穷困潦倒,无什么有益贡献。如今年老体衰,很快就算完了。我常常想,到我们将死之时,是有名有利好呢,还是穷困潦倒好呢?还是渴望什么都拥有,至死才不得不撒手好呢?还是和命运赌输了,在失败后奄奄一息,寂寂死去好呢?总有那么一天,我们说:“到明天,成功和失败都已无关紧要了。太阳照样从东方升起,千千万万的人在劳动或作乐,然而一切的浮华和喧闹,都与我无关了。”这种感觉必定是十分古怪的。

某一天早晨,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大家照常从床上起来,劳作的劳作,寻欢作乐的寻欢作乐,只有约翰?赛特笠没有起身。他不再和命运作争斗,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不再有宏图大计,从此安安静静地躺于白朗浦顿墓地上他的老妻身边。他后来的生活,世上的人就无从考究了。

都宾少佐、乔斯、乔杰坐着大马车送丧,亲眼目睹着老人的下葬。乔斯刚刚从里却蒙的勋章旅馆赶回来。自从家里出了丧事,他就从家里溜掉了,他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呆在家里。爱米丽亚还是留下来了,照旧干着她份内的事情。她并不感到特别的难受,她的表情并不显得特别的哀伤,只是有点严肃。她向上天祈祷,希望自己临死之时也是如此的安详而不带一丝痛苦。她想起父亲在病中说的话显出他的信仰是那样虔诚,他是那样随遇而安,顺应天意,对将来又抱有希望,这些使她觉得很安心,也十分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