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克劳莱镇上的克劳莱一家
在一八××年的《官廷指南》中,男爵毕脱?克劳莱的名头是很响亮的。他的庄园在汉泊郡女王的克劳莱镇上,位于大岗脱街。这显赫的姓氏已经连着几年在国会议员的名单上出现了,和他们镇上以前当选的议员的名字印在一起。
关于女王的克劳莱镇,还有一个传说。有一回伊丽莎白女王出游,经过此镇,在这儿吃了一顿早饭。当时有一位克劳莱先生(他十分英俊),献上了一种汉泊郡特产的美酒。女王十分高兴,于是下令将克劳莱镇改为特别市镇,可以选两个代表出席国会。从那以后,这地方便被称为女王的克劳莱镇了。可惜无论什么王国,城市或乡镇,总免不了时代的变迁。现在的克劳莱镇已经不像伊丽莎白女王在位时那么人丁兴旺了,堕落成为一个所谓“腐败的选区”。话虽这么说,毕脱爵士却很不服气。他的话文明而有理:“腐败?啊呸!我靠它一年有一千五百镑的收入呢!”
毕脱爵士的夫人名叫葛立译儿,是蒙?平葛勋爵的第六个女儿,因此和邓达斯先生是表亲。她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毕脱,给他取这名儿不是依他父亲,多半还是依那个天主一样的首相;小的叫罗登?克劳莱,取的是乔治四世登基前一个朋友的名字,可惜这人已经把皇上忘了个一干二净。葛立译儿夫人去世多年后,毕脱爵士又娶了第二位夫人,是另外一个镇上杰?道森的女儿罗莎。这位太太生了两个女儿,利蓓加将要担任的就是她们的家庭老师。这样一来,利蓓加进了世家的门,接触的都是有身份的上等人,比那勒塞尔广场那一家子强多了。
她已经接到通知,要她开始工作。通知写在一个旧信封上,内容如下:
毕脱爵士请夏泼小姐带了行李星期二过来,因为我明天要到女王的克劳莱镇,一早动身。
大岗脱街
利蓓加离开赛家,马车一拐弯,她就把抹眼睛的手帕拿下来了。她先把赛特笠先生给她的钱仔细数了数。她从没见过什么男爵,所以数钱是当务之急,数完之后,她就开始猜想男爵的形象了。她想:“不知道他戴不戴宝石?或许只有勋爵才戴。他一定打扮得很气派,穿了朝服,上面有皱边,头发上还洒了粉,像戏院里的先生一样。他肯定也是盛气凌人的,瞧不起我。我怎么办呢?只有逆来顺受了。无论如何,以后我就要和贵族打交道了,可不比那些粗俗的生意人。”她想起勒塞尔广场的那帮人,心里还有隐隐的恨意,后来就不生气了,颇有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的心境。
马车穿过岗脱广场,又驶入大岗脱街,最后停在了一座阴森森的大宅子前。这宅子两边各有一所同样阴森的高楼紧靠着,每一所正前方都有块报丧板,上面有死者的家徽。大岗脱街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附近仿佛总不断的会有丧事发生,这样的报丧板很常见。毕脱爵士的公馆十分封闭,底层的百叶窗关着,只有饭厅的略开了一点,所有窗帘都被旧报纸整整齐齐地遮了起来。
马车夫约翰一个人赶车,他不愿意下来摁铃,因此便请路上一个送牛奶的小孩儿帮忙。铃响过后,饭厅的百叶窗缝里探出个头来,一会儿一个男人来开了门。他穿着一件又旧又脏的外衣,下面是灰色的裤子和裹腿,脖子上的皮肤粗糙,围着一条满是污垢的领巾。他咧着嘴,头顶秃得发亮,灰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约翰问道:“这是毕脱?克劳莱爵士府上吗?”
那人点头答道:“是的。”
约翰说:“那么把这些箱子搬下去吧。”
“你自己搬。”那人回答道。
“你瞧,我离不开我的马!来吧,伙计,出点儿力吧,小姐回头赏你酒喝呢!”约翰一边说一边放肆地笑。他这会儿已经不对夏泼小姐讲什么礼节了,一来因为她和他主人家已没什么关系了,二来她临走也没给他赏钱。
那秃子听了这话,把插在兜里的手拿了出来,走过去扛了夏泼小姐的箱子到屋里去。
夏泼小姐说道:“请你拿一下这个篮子和披肩,再帮我开一下车门。”她怒气冲冲地下了车,回头对车夫说:“晚些我再写信给赛特笠先生,把你的行为告诉他。”
那车夫道:“可别这样,小姐。您没落下什么吧?爱米丽亚的裙子本来是给她的女佣的,现在你都收好了?希望你穿着合适。伙计,关上门吧,她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他指着夏泼小姐说:“我告诉你吧,她不是个好东西。”说完,这车夫赶着车就走了。他本是和上房的女佣相好的,见利蓓加夺了女佣的外快,心中自然不平。
利蓓加随那穿绑腿的人走进宅子,走入饭厅,发现这屋子没有一点儿生气。上等人家出城去游玩时,家里总是这样的,倒显得屋子忠心耿耿,舍不得主人似的。土耳其地毯卷成一卷,躺在壁橱下;壁画都用旧桑皮遮了脸;天花板上的大灯台也把自己蒙在了一个棕色的布袋里;窗帘则隐身于各种各样破烂的封套中。华尔泊尔?克劳莱爵士的大理石半身像在黑暗的角落里低头看着这屋里的一切,空荡荡的桌子,上过油的火具,还有壁炉上插卡片的名片架子。酒瓶箱子缩在地毯后面,椅子都叠起来,挨着墙根儿站成一列。大理石像对面的黑暗角落里有个老式的刀叉盒子,仿佛生气似地坐在碗柜上。
壁炉旁有两张厨房用的椅子,一张圆桌,一副旧的火具。炉里的火也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地燃着,上头还有一个平底锅。桌上有些奶酪和面包,一个锡烛台,一个仅盛得下一品脱酒的酒瓶,里头有薄薄的一层黑色的浓麦酒。
“我想你吃了饭了吧?这儿太热,要不要来点儿啤酒?”
夏泼小姐摆出架子问道:“毕脱?克劳莱爵士在哪儿?”
“哈,我就是毕脱?克劳莱爵士。别忘了,是我给你拿了行李,你还欠我一品脱酒呢,嘻,不信你问廷格。这是廷格太太,这是夏泼小姐,这个是教师小姐,这个是老妈子。哈哈。”
那时进来了一位拿着烟草和烟斗的太太,就是那位廷格太太了。夏泼小姐到那会儿,毕脱爵士刚使唤她出去买烟草。毕脱爵士在炉子旁坐下,她便把烟草烟斗递上去。
他问道:“廷格老太,还有一个法定 (英国最小的铜币,值四分之一便士。 )呢?我给你一个半便士,零钱找头儿在哪儿?”
廷格太太扔过去一个小铜元,答道:“给你!也只有做男爵的人会计较小铜子儿。”
那爵士接道:“一天一个法定,一年可就是七个先令了。七个先令就是七个基尼的一年利息。廷格老太呀,你关照每一个法定,基尼就会随之而来了。”
廷格老太没好气地说道:“小姐,这就是毕脱?克劳莱爵士,一点儿没错,他永远留心照看着他的每个法定。过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知道他什么样子了。”
老头儿还算客气:“夏泼小姐,你绝不会因此而厌恶我。我为人先讲公道,再讲大变。”
廷格太太道:“他一辈子也没白给过人一个铜子儿。”
“从来不白给,以后也不白给。这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廷格老太,你要坐的话就去厨房拿张椅子,咱们吃晚饭吧。”
男爵拿起刀叉,从炉上的锅中叉出一条香肠和一个洋葱,分成差不多大的两份,和廷格太太各吃一份。“夏泼小姐,我进城时,廷格太太就跟大伙儿一块儿吃。真高兴你不饿。”说着,他和廷格就开始吃他们清苦的晚饭。
吃过饭,毕脱爵士抽了一袋烟。天黑后,他点起锡油灯里的灯草,又从无底洞般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卷纸,一面看一面整理。
“我明天进城打官司,所以才有机会和这么一位漂亮的小姐同行。”
廷格太太拿起麦酒罐说:“他老是打官司。”
男爵说道:“喝酒吧!廷格太太说得对,亲爱的,全英国数我打的官司最多,赢得多输得也多。看这儿,‘男爵克劳莱对斯耐弗尔’,我打不赢他就不叫毕脱?克劳莱!这儿是‘扑特和另一个人对男爵克劳莱’,‘斯耐莱教区监理人对男爵克劳莱’,地是我的,他们凭什么说它是公地,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那块地不属于教区,就好像不属于你或廷格一样。无论出多少诉讼费,打不赢他们我誓不罢休。亲爱的,这里全是案卷,你要想看就尽管看。你的字写得好吗?夏泼小姐,如今我们老太太死了,我急需一个好帮手,回到女王的克劳莱我一定得好好利用你。”
廷格老太说:“那老太太和她这个儿子一样,几乎和所有商人打过官司,四年里换了四十八个听差的。”
男爵说道:“她十分有用,手很紧,帮我省掉了一个总管。”他们这么亲密地谈了一会儿,让新到的客人利蓓加小姐觉得十分有趣。毕脱?克劳莱爵士不管自己有什么长短,一点儿也不掩饰。他不断地说自己的事,时而非常粗俗,时而非常世故。他叮嘱夏泼小姐准备好第二天早上五点动身,并向她道了晚安,说:“今晚你跟廷格太太睡吧,床挺大,足够睡两个人。克劳莱老太太就在那张床上咽的气,祝你今晚睡好。”
然后,毕脱爵士就走了。廷格太太一本正经地拿了油灯领她去房间。她们先经过阴森森的大石头楼梯,再穿过客厅以及几扇很大的门,门上的把手都用纸包着,一派荒凉景象,最后到达了大卧房,也就是克劳莱夫人咽气的房间。房间和床铺阴惨惨死沉沉的样子,让人觉得克劳莱夫人的鬼魂兴许还住在里头。尽管如此,利蓓加却依旧很有兴致,在房里蹿来蹿去,把衣橱、壁橱、抽屉都打开来看,又把梳妆用品和墙上的画儿仔细瞧过。她做这些事时,那老太婆一直在边上做祈祷。她说:“小姐,如果我的良心有问题,我可不敢睡这儿。”利蓓加答道:“床这么大,除了咱俩还能睡五六个鬼呢。亲爱的太太,讲些克劳莱夫人的事儿给我听听,还有毕脱?克劳莱爵士的事,还有其他一些人的事。”
廷格老太婆十分谨慎,不肯泄露什么。她只说床是给人睡觉的,不是给人说话的地方,然后就呼呼睡起来。除了良心干净的人,谁也打不了那么响的呼噜。利蓓加好久都不能入睡,满脑子都是她的将来,她的新天地,以及她如何才有机会出人头地。灯草的火焰摇摆不定,在壁炉架下投下长长的黑影,罩住了半幅发霉的绣片,像是死去的太太做的女红。黑影里还有两张肖像,是两个年青小伙子,一个穿了学士袍,另一个穿了红色的军装。利蓓加入睡时挑了那个士兵作为她做梦的主角。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夏日,红彤彤的朝阳照得大岗脱街都有了神气,忠实的廷格太太四点就叫醒了利蓓加,自己出去拔掉了门上的插销,乒乒乓乓一阵乱响,震得街上都有了回声。她走到牛津街,雇了一辆车。赶车的一大早就等在那里,无非是希望碰上年轻的公子哥儿醉酒后回家雇他的车,可以多给几个赏钱。
赶车的这回要大大地失望了,他碰上了克劳莱爵士,到城里后除了车钱外没多给他一个子儿。车夫哀求也没有用,便恨恨地把夏泼小姐的几个纸盒子都扔到了天鹅酒店的沟里,还一面嘟囔着说要告到法庭去。
旅馆里的一个马夫说道:“还是算了吧,这位是毕脱?克劳莱爵士。”
男爵一听心中有些得意,说道:“对了,伙计,我就是。如果还有比我更厉害的人,我是很愿意见一见的。”
车夫苦着脸,扯动嘴角笑一下说:“我也想见见。”他一边说,一边把男爵的行李搬到公共马车上搁好。
克劳莱议员对赶公共马车的喊道:“赶车的,把你旁边的座位让给我。”
车夫举手行了个礼,答道:“是的,先生。”实际上他气得心头直冒火儿。他原已答应将这个座位留给剑桥大学的一位少爷,那一克郎的赏钱可是稳拿的,现在没影儿了。夏泼小姐坐在车身的侧座里,等待着这车把她送到一个新世界去。
剑桥大学的学生见没了他的座位,便将五件大衣都搁在前头,后来夏泼小姐出于不得已,便上了车顶坐在那学生身边,两人倒觉得颇为投缘,他甚至拿了件外套给利蓓加披在了身上。
过了一会儿,一个哮喘的先生,一个发誓从没坐过公共马车的太太(似乎每辆驿车中都有这么个太太)走上车来。车夫向大家要工钱,那男的给了六便士,女的给了五个油腻腻的半便士,然后车子又开了。利蓓加?夏泼的新生活也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