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切西克林荫道
那时这个世纪 (指十九世纪 )才刚刚开头十几年。在六月的一天早晨,天气晴朗,一辆宽大的私人马车驶至切西克林荫道上的平克顿女子学校门前。拉车的两匹大马套着雪亮的马具,胖车夫戴着假发和三角帽,车速每小时不超过四里。一个当差的黑人坐在胖车夫旁边,马车在女学堂发亮的门牌前停下,他就伸开罗圈腿,走下来按铃。这是座砖砌的房子,气派森严,窗口很窄,黑人按铃后,立马有二十几个小姑娘从窗口探出头来,连好性子的吉米玛?平克顿小姐也给引了出来。眼力好的人准能看见她在客厅的窗户前,她的红鼻子正好掩在一盆儿拢牛儿后面。
吉米玛小姐说:“姐姐,赛特笠家的马车来了。那个叫山姆的黑人刚按过铃,车夫还穿着新的红背心儿呢。”
“赛特笠小姐的离校手续办好了没有,吉米玛小姐?”一位威风凛凛的女士,也就是平克顿小姐本人问道。她算得上海默斯密士这一带的皇后了,她是约翰逊博士 (塞廖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十八世纪英国文坛上的首脑人物,曾独立资助编写英文字典 )的朋友,并且常和夏博恩太太 (夏博恩太太,当时的女学究,有过几种著作。 )有来往。
吉米玛小姐答道:“女孩子们一大早就起来帮她收拾箱子了,姐姐,我们还给她扎了一捆花。”
“妹妹,用词文雅一些,说一‘束’。”
“好的,这一束花大得像个草堆。我还包了些花露水送给塞特笠太太,连方子都在爱米丽亚的箱子里。”
“吉米玛小姐,我想你已经把赛特笠小姐的费用抄出来了吧?就是这个?很好,总共九十三镑四先令。请在信封上写上约翰?赛特笠先生的名字,把我给他太太的信也装进去。”
在吉米玛小姐眼中,她姐姐的亲笔信和皇帝的旨意一样神圣,平克顿小姐难得给家长写信,除非学生离校、结婚,或是像上回可怜的白鹊小姐得病死掉,她从不亲自动手,吉米玛小姐觉得那次她姐姐的信十分感人,世上若还有什么能让白鹊太太抑制悲痛的良药,一定是那封信了。
这次,平克顿小姐的信是这样写的:
切西克林荫道,18—年6月15日。
夫人:
爱米丽亚?赛特笠小姐在我校已修毕六年,此后完全可以在府上高雅的环境中占据一个与她身份相符的地位,我为此而感到万分的荣幸与欣喜。温良的小姐已具备英国大家闺秀应有之品德,以及在她的家世应有之才学。她学习勤奋,性情温和,深得师生赞美,而且她为人可亲,校内无论长幼都喜爱她。
在音乐、舞蹈、拼写及女红方面,她一定能让亲友满意。只是她的地理知识稍有欠缺。同时我希望您今后三年,督促她每天使用背板四小时,不能间断,以便使她风度端庄高雅,合乎上流女士的身份。
赛特笠小姐对宗教有正确理解,不愧为本校学生(本校曾承伟大的词汇学家光临指导,又蒙杰出的夏博恩夫人多方资助)。爱米丽亚离校,同学的思念和校长的关注,也将随她而去。夫人,我十分荣幸能自称是您谦卑的仆人。
巴巴拉?平克顿
附:夏泼小姐也将一同来府,她在勒塞尔广场停留的时间不宜超过十天。雇用她的是显耀世家,希望她尽快开始工作。
写毕之后,平克顿小姐在一本约翰字典的空白处写上自己和赛小姐的名字。凡是学生离校,她从不忘以此相赠。书面上另写上“已故塞谬尔?约翰逊博士于平克顿女校某毕业生临行赠言。”这女士嘴边总挂着词汇学家的名字,他曾拜访过她一次,从此她便名利双收了。
吉米玛小姐奉她姐姐之命,抽出两本字典,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本上题赠后,她便带着迟疑把第二本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平小姐的脸色冷得可怕,问道:“这本给谁,吉米玛小姐?”
“给蓓基?夏泼。”吉米玛边说边发抖,不敢正视她姐姐,她憔悴的脸和干枯的脖子都涨得通红。“蓓基?夏泼,她也要走了。”
平小姐大声地说道:“吉米玛小姐,你疯了吗?把字典放回去,以后不准自作主张!”
“姐姐,字典才两先令九便士,可怜的蓓基拿不着字典会很难过的。”
平小姐答道:“立刻叫赛特笠小姐过来。”可怜的吉米玛不敢多说,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赛特笠小姐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很有钱。而夏泼小姐不过在学校半工半读,平小姐认为自己已经给了她好处,没有必要在分手时送她字典抬举她了。
一般而言,校长的信和墓志铭一样靠不住,但也不排除真有几个符合那样的赞扬的。赛特笠小姐就是难得的一个,平克顿小姐夸她的话句句是真。不仅如此,她还有许多那自以为了不起的老婆子看不到的优点。
她的歌喉像百灵鸟,她的舞艺不亚于当时最知名的舞蹈家。她刺绣极好,拼法和字典一般准确。除此之外,她心地善良,温顺可人,又大方又乐观,所以上至老婆子下至洗碗的小丫头,没有一个不疼她。二十四个同学有二十二个是她的心腹。连妒忌心最重的白立格小姐也不说她坏话,自以为是的赛尔泰小姐(她是台克斯脱勋爵的孙女)也认为她身段好,还有那有钱的施瓦滋小姐,从圣?葛脱来的半黑种,爱米丽亚离校那天她哭得半死,只好请了校医来用嗅盐让她昏睡过去。平克顿小姐感情沉着,我们从她崇高的地位和言行上可以推知,可吉米玛小姐不同,她已经伤心了好几回,若不是碍于她姐姐,她也会像圣?葛脱的女财主一样哭得天昏地暗。可惜只有学生才有权任意发泄悲痛,吉米玛忙着呢,要管帐,做布丁,留心开家长会,指挥佣人,我们不必多提她了,从此之后,那镂花大门一关,她和她姐姐就再也不会回到这舞台上来了。
我们倒是常和爱米丽亚见面,应该先介绍一下,她是招人疼的小孩子,我们应该庆幸能和这么天真的人作伴,在现实或小说中——尤其是在小说中,坏蛋太多了。她不是主角儿,所以我不必太多形容她的外貌。说实话,她鼻子不够长,脸蛋儿太圆,做不了女主角儿。她脸色红润,笑容甜美,有着发光的眼睛,里面有真诚的快乐,时常有泪水,因为她爱哭,金丝雀死了,老鼠被猫逮住了,甚至小说的结局都能让这小傻瓜伤心,假如有人责骂了她,那人肯定是混蛋,连平克顿小姐都不曾责骂过她第二回。她还对所有老师说,要对赛小姐温和一些,粗暴的手段对她只有害处。赛特笠小姐既爱哭又爱笑,所以到了离校那天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喜欢回家,又舍不得离校,没父母的罗拉、马拉一连好几天小狗般地粘着她。她收到了至少十四份礼物,照样得回十四份,还得郑重其事地答应每星期都给她们写信,赛尔泰小姐(顺便说一下,她穿得很寒酸)说道:“你给我的信,让我祖父台克斯脱勋爵转给我就行了。”施瓦滋小姐说:“别在意邮资,宝贝儿,天天给我写信吧!”这位头发像羊毛的小姐易冲动,可倒也大方热情。小孤儿罗拉,拉着朋友的手,呆呆地望着她说:“爱米丽亚,我会常给你写信的。”
山姆把赛小姐的花儿、礼物、箱子和帽盒放在车上,行李中有个又旧又小的牛皮箱,上面钉着夏泼小姐的名片。山姆笑着将它递给车夫,车夫也一脸微笑地将它装上车,这样就到了分手的时刻,平克顿小姐洋洋洒洒一通训话,又长又闷,倒让爱米丽亚少了许多离愁。而且赛特笠小姐很怕校长,不敢在她面前为个人流泪。那天像家长来校般隆重,客厅里特地安放了香草蛋糕和一瓶酒,大家吃过点心,爱米丽亚便要动身了。
这时,一个无人理会的姑娘自己提着纸盒从楼上下来了。吉米玛小姐对她说道:“蓓基,你该去跟平克顿小姐说声再见。”
“我知道。”夏泼小姐不动声色地说,这让吉米玛小姐有些诧异。吉米玛敲了敲门,平克顿小姐说了声请进,夏泼小姐就大大咧咧地走进去,用标准的法语说:“小姐,我来向您告别。”
平小姐不懂法文,她只指挥懂法文的人。当下她咬着嘴唇忍下这口气,高扬起脸——她有着罗马式的鼻子,头上包着一大块缠头布,的确让人望而生畏——她仰着脸说:“夏泼小姐早上好!”海默斯密士的皇后一面说话,一面把手一伸,一来表示道别,二来特地给夏泼小姐一个机会和她握手。
夏泼小姐双手交叉,冷笑着鞠了一躬,表示不稀罕这个特赐的面子,平克顿小姐勃然大怒,甩开脸去,她搂着爱米丽亚说:“上帝保佑你,孩子。”一面说,一面从爱米丽亚肩头上狠狠地瞪了一眼。吉米玛心里发怵了,拉了夏泼赶紧出来,嘴里招呼着:“来吧,蓓基。”在这故事中,这客厅的门关上,再不打开了。
接着便是楼下告别的混乱,情形难以描述,到处挤满了人,所有的仆人、好友、同学,还有刚上任的跳舞先生,大家混在一起,拥抱着,亲吻着,哭泣着,那位有钱的施瓦滋小姐则在房间里一声声叫唤着。这林林总总,实在没人能描写,软心肠的人甚至都不忍多看,之后,赛特笠小姐便和她的朋友们分手了。夏泼小姐在几分钟前就坐到马车里了,没人因为舍不得她而流一滴泪。
罗圈儿腿的山姆“啪”的一声替抽泣的小姐关上车门,自己跳到马车后站好。这时,吉米玛小姐拿了个小包冲到门口,她对爱米丽亚说:“亲爱的,这几块夹心面包,你们路上饿了吃。蓓基、蓓基?夏泼,这本书给你,我姐姐把这给——我是说我把这——约翰逊的字典——你不能不拿字典就走。再见了!车夫,赶车吧!求老天保佑你们。”
这老实人情不自禁转身跑回花园,哪知马车刚动身,她便看到夏泼小姐从窗口伸出她苍白的脸。——她竟不客气地将字典扔到了花园里!
吉米玛差点儿吓晕了,叫道:“哎哟,我从来没有——好大的胆子!”她太激动了,两句话都没说全。马车走了,大铁门关上了,里面打铃准备上跳舞课。再见了,切西克林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