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都宾上尉买了一架钢琴
名利场中,能让讽刺家和多情的人共同参加的只有一种公共聚会。在那里,一切都极为不协调,有引人发笑的,也有让人伤心的。不论是天性温柔、情感丰富的人,还是看破人间冷暖、愤世嫉俗的人,在这里都不会显得矛盾。在《泰晤士报》的最后一页,每天都能看到一大堆广告,欢迎大家参加这样的聚会。就连已去世的乔治?罗平先生,生前也主持过这种的聚会。我想只要是在伦敦住过的人,大多都遇到过这样的场面。有些对人生颇有感觉的人,每想到这样的事情说不准什么时候落到自己头上,心中便有了种奇怪的感觉,难免会有些胆小。
这种聚会其实就是拍卖会。您看这会儿一场拍卖会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呢?
大拍卖会快结束了。客厅里的精美家具,祖传的全套金银器皿和各种名贵的好酒都已拍卖掉了。这些好酒的旧主进货时不惜重金,而且对酒的好坏颇有研究,因此附近讲究喝酒的人没有一个不赞赏他家的酒的。我们的老朋友,勒塞尔广场的约翰?奥斯本先生,也知道它们的好处,这回就让他的佣人头儿买下了好多最名贵的酒。市中心的几个年轻的股票经纪人买走了刀叉器皿里最实用的部分。目前拍卖的都只是些不太重要的东西。拍卖家正在努力地把一张画推荐给顾客,拼命地赞扬它的好处。那一天到的人挺多,但也远不如头几天挤得慌。
“第三百六十九项。”汉默唐先生叫道,“一幅男人骑象的画。谁要买这幅画?白罗门,举起来,让大伙看看。”一个本来静坐在桌边的、高个子、脸色苍白、军人模样的人,一看见白罗门把这名贵的画儿举起来,忍不住笑起来。“嘿,白罗门,把画让上尉瞧瞧。先生,您肯出多少钱买这头大象啊?”上尉窘迫得红了脸,匆忙地转过脸去。
“这件艺术品二十基尼有谁买?十五基尼,五基尼,请大伙开价吧。就是不算这头大象,光是这位先生就能值五镑呢。”
一个专说笑话的客人道:“真是奇怪啊,这头象竟没让他压倒。这先生的块儿可真不小啊!”一听这话,屋里的人都笑起来,因为画里的那个人是个胖子。
拍卖家说道:“莫师先生,别把这画说得那么不值钱。大伙瞧瞧这件艺术品,看这头勇敢的大象姿势多好啊!这骑在象背上的先生,穿着黄色的衣服,手里拿着枪,正准备去打猎。远处立着一棵无花果树,还有一座塔。这画上的风景,和咱们那有名的东面的一个地区——一个十分好玩儿的地方挺像的。要出多少钱啊?快点儿吧,先生们,别让我在这里干等着呀。”
终于有人愿意出五先令。军官一听,拧过头来,想看看到底是谁出了如此了不起的价钱。只见那人也是个军官,胳膊上还挽着一位年轻的女士。似乎认为这是件极为有趣的事情,这对男女最后花了半个基尼买下了这幅画。坐在桌子旁的军官见到两人,仿佛十分惊诧,而且更加窘迫了,使劲儿地把头缩进领子里去,转过身不愿见到他们。
那天拍卖了不少东西,大都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只想提一提那架从楼上抬下来的小方钢琴。那年轻的女人灵巧地在琴上试弹了几下,桌旁的军官先是一怔,脸又红了起来。在拍卖钢琴的时候,年轻女人的代理人便开口叫了价。但她遇到了对手。桌旁军官所雇佣的犹太人和大象买主请的犹太人相互抬价,争了起来。而汉默唐先生则乐得在边儿上为双方加油。
争了一阵子,大象买主不争了。随着槌子啪地敲下,拍卖人说到:“鲁易斯先生,二十五基尼。”就这样,那架方钢琴就属于鲁易斯先生的主顾了。他似乎很放心地挺直腰坐了起来。就在这时,失败的那人看见了他。女人对同伴说到:“罗登,那是都宾上尉啊!”
也许是利蓓加不喜欢租来的钢琴,也许是因为钢琴的主人把它搬走了。或者是,她回想起从前住在爱米丽亚?赛特笠家里,常在起居室里弹这架钢琴,对它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想把它买回去。
拍卖就是在勒塞尔广场的老房子里进行的。故事开始时,我们就曾在那里度过了几个黄昏。善良的约翰?赛特笠先生如今已身败名裂了。证券市场里的人都认为他欠债违约,然后他又宣告破产,在商界再也没有一席之地了。奥斯本先生的佣人头儿买下了好几瓶名酒,拿到对面的酒窖里去了。而那架本属于爱米丽亚的小钢琴,现在是不会弹琴的威廉?都宾的了。但看上去他并不是为自己买的,反倒是现在没有钢琴可弹的爱米丽亚,也许会常想起它。
当天晚上,钢琴就被送到通福兰路的一条叫作安娜玛莉亚西路上的一所小屋子去了。这些屋子被叫作圣?亚迪美德别墅,都是些小小的迷你屋。若是你见到有人从二楼窗口伸出头来,你一定会猜想他的脚正吊在楼下的客厅里。房前有个小花园,小孩儿的围兜、小红袜、帽子等长年地晒在矮树丛上,有男孩的,也有女孩的,有如花儿一样。常常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木琴声,和着女人的歌声。一个个啤酒瓶子堆放在栅栏上。一到傍晚,就可以看见不少在市中心做事的书记、职员疲惫地往家走。克拉浦,一个曾在赛特笠先生手下任职的职员,就住在这里。现在,这位好心的先生落难了,只得带上妻子女儿跑到这儿来了。
听到家里破产的信儿,乔斯?赛特笠的所做所为,正好显示出他的英雄本色。他并没有回伦敦,只写了封信给母亲,告诉她要是用钱,只管到他代理人那里去取。就这样,他那伤心窘困、慈爱的父母总算可以免于困苦了。安排好父母后,乔斯仍住在契尔顿纳姆的公寓里,仍旧过着坐马车,喝红酒,打牌,讲印度故事的老日子。那个爱尔兰寡妇也依旧笼络他,巴结他。他给家里的钱,虽然对家里来说那是极需的,可他爸妈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听爱米丽亚说,自从破产后,她父亲便没脸见人,直到收到了那几个年轻股票经纪人送来的匙子叉子和慰问信后,才重新抬起头来。虽说那是送给赛特笠太太的礼物,他却激动得像孩子般大声痛哭。出面买下匙子叉子的是公司的小老板爱德华?台尔,他很爱爱米丽亚。尽管她家已经到了这样的田地,他还是愿意娶她。在一八二0年,他就娶了海厄姆和葛次米粮公司股东的女儿——鲁意莎?葛次,她带来了不少嫁妆。现在他仍很阔绰,儿女成行,住在默思威尔山的一幢漂亮的宅子里。一讲到这个好先生的事情,我就忘了正文,真是不应该。
这是一个已经不走红,又没了钱的家庭,对于克劳莱上尉夫妇而言,实在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难道还要给他们那么大的面子,登门拜访吗?我知道读者们向来是佩服他们俩儿的为人的,一定知道如果他们事先知道了一点儿风声,是绝不会跑到勃鲁姆斯白莱去的。过去蓓基在这里得到了不少好处,如今她眼见满屋的人把这里弄得乱糟糟的,就连角落里的纪念品也给找了出来,你抢我夺的,真是大吃一惊。私奔后的一个月,她想起了爱米丽亚。听了她的话,罗登大笑着说,他也很想见见乔治?奥斯本那小子。他打趣道:“蓓基,他是个十分受人喜爱的人,我好想再卖一匹马给他。蓓基,我还准备和他打几盘弹子。眼下他对我倒还有点儿用处,克劳莱太太,呵呵!”读者听了这话,请千万别误会罗登存心想在打弹子时骗乔治的钱,他只不过是想公平地沾几分便宜罢了。名利圈里,有哪一个爱赌钱的人不把这看作是自己的正当权利呢?
克劳莱小姐并不回心转意,已经过了一个月了。每次去找姑妈,罗登总是在门口就被鲍尔斯拦住;他的佣人们也不再住在派克街;送去的信也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克劳莱小姐也不出门,说身体仍不舒服。也不见别德太太离开。克劳莱上尉夫妇看见别德太太总不回家去,便觉得事情不好了。
“天哪,我明白了。我知道在女王的克劳莱时,她为什么总把咱俩儿扯在一起了。”罗登说。
利蓓加叫了起来:“好阴险的骚货!”
仍旧痴恋着妻子的罗登嚷道:“如果你不后悔,我也不会后悔的。”妻子的吻算是回答了她。丈夫倾心爱着她,心里也很得意。
利蓓加暗自想着:“只可惜他太笨了,不然我倒可以让他成点气候。”表面上,她绝不会让丈夫知道她看不起他。他说的每一件事儿,例如军营里的新鲜事儿呀,马房里的见闻呀,她总是静静地听着,也不觉得厌烦。他说的笑话,她也总乐。对贾克?斯百脱大希拉车的马摔了跟斗,鲍布?马丁在赌场里给抓了出来,汤姆?生白准备参加野外赛马,对这一切,她都显出极大的兴趣。她总是兴冲冲地迎接他的归来,他要出门时,她也总是催促他快走。他在家休息时,她便弹琴唱歌,为他调好酒,准备晚餐,为他穿上烤暖了的拖鞋,把他伺候地暖到心窝里去了。我的祖母曾告诉我,最善良的女人也有假惺惺的时候。没人知道她们心里的秘密。表面上,她们和你知心,实际上却提防着你。为了哄你,让你心软,上她们的当,她们总是能毫不费力地堆出一脸的灿烂。这样的招儿,不仅那些卖俏的姑娘会,那闺中的模范和贤淑的太太们更会。有一个蠢丈夫,作妻子的总会想法子掩示他的糊涂;丈夫太凶横,作妻子的就会变着法子压住他的怒气;这些司空见惯。男人一见她们惹人疼爱,就会夸奖她们,把这样粉饰过的虚伪叫作忠诚,哪一个妻子都会这套。
虽说罗登?克劳莱是酒色场中的老手,经过利蓓加的体贴服侍,也变成了顺从的好丈夫。就连常去的娱乐场所也不怎么见他了。俱乐部里的人曾问起过他一两次,但并不记得他。名利场上的人,谁会记着谁呢?家里的妻子总对罗登眉开眼笑的,他住得舒服,吃得又好,每天黄昏都能尝到家庭的乐趣。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倒也过得新奇有趣。上尉夫妇俩还没有公开宣布他们结婚的消息,更没有登过《晨报》。要是被他们的债主们知道他娶了个没钱的太太,他们会上门来逼债的。蓓基尴尬地笑道:“我的本家倒是不会反对我的亲事。”她宁愿等到克劳莱小姐原谅了他们后,再正式在交际场里露面。因此,虽说住在白朗浦顿,但她从不和人交往,顶多与几个和丈夫很熟的男朋友来往一下,留他们在家里吃饭。这些人也非常喜欢她。她准备了几样菜,大家有说有笑的,吃过饭后又弹琴唱歌给他们听,那些客人都挺喜欢。马丁该尔少佐根本就没想到要看看他们的结婚证明书。生白上尉则是十分佩服她调酒的本事。年轻的斯百脱大希中尉因为喜欢玩纸牌的缘故,常常到家里来,也很快为她着了迷。幸好她自己步步留心,不肯乱来,而且克劳莱是出了名的疑心鬼,好打架,这对他的妻子更是一道强有力的护身符。
在他们家里,除了现钱以外,什么也不缺了。这个小家庭很快就因手头拮据而不好过了。一天,罗登在伦敦公报上看到这样一则消息:“已经捐得上尉头街的乔治?奥斯本,将和原本应升级的史密斯交换职务。”因为这个才想着要去见一见爱米丽亚的情人,去勒塞尔广场转了转。
在拍卖场里,罗登夫妇一直都想找都宾上尉谈一谈,打听打听利蓓加的老朋友们怎么会遇到这场灾祸。但上尉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们只好从拍卖行的经纪人和搬运工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
拿着画儿,蓓基兴冲冲地走进马车,说:“看看这些人的鹰钩鼻,他们就好像战场上吃尸体的老鹰。”
“我不清楚。亲爱的,我没打过仗。或许你可以问问马丁凌尔,在西班牙打过仗的。”
“我真替他难受。”利蓓加说,“赛特笠先生心肠那么好,怎么会一步走错呢?”
“股票经纪人——破产——很正常。”罗登回答着。
他的妻子一副蛮重情义的样子说:“罗登,可惜咱们买不起那些刀叉碗盏。还有那架小钢琴,竟贵到二十五基尼,真是岂有此理。那是爱米丽亚毕业那年,我们一块儿到白老特乌德铺子里去买的。全新的也只不过三十五基尼呀。”
“那家伙儿叫什么来着——奥斯本。这家人倒了霉,我想他或许也要溜了。你那位美丽的朋友岂不是要伤心死了,蓓基?嗯?”
蓓基笑了笑,说:“过些日子,她会想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