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我撇下的那位姑娘》 (1)
我既然没有描述战争的本领,只好专管老百姓的事。地面上开火时,我只好到地底下小心翼翼地躲着,上面自有勇敢的人们冲锋陷阵。假如我在场,只会碍手碍脚令他们难以施展最好的本领。不过现在我们倒可以去送一送奥多少佐。
在上一章的舞会里,由于奥多少佐没弄到请帖,不得不留在家里休息。他觉得这比出去消遣舒服多了。他又说道:“佩琪,亲爱的,过两天可能就会有一场更大的舞会,那时大家才要狠狠地跳一下呢,世界上许多人可能活一辈子也没听过那么雄壮的曲子呢!”他意思只是说自己喜欢一个人单独地喝几杯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不稀罕去舞池里去跳什么劳什子舞。佩琪因为不能在舞池中展示自己的头巾帽子和鸡毛而闷闷不乐,听丈夫说将有另一场舞会,心便沉了下来,她知道部队可能要上战场了。
果然,奥多少佐又说:“你在打鼓集合前半小时叫醒我,佩琪,亲爱的,再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也许我不回来吃早饭了。”然后,他就睡着了。
奥多太太其实是个很贤慧很体贴的女人。她打算今夜不睡觉了,因为她觉得这是非常时期,奥多少佐马上要上战场,她应该多尽义务帮他打理好一切才是。于是,她不顾头上还卷着卷头发的纸条,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就开始拾掇行李,她先刷干净他的外套、帽子和其它的行头,又在外套口袋里塞上一些干粮和藤壳的酒瓶,瓶里装的是酒性很烈的哥涅克白兰地,这是她和少佐最爱喝的。当她的打簧表指到一点半时,奥多太太叫醒了少佐,端给他一杯煮熟的浓浓的咖啡。
相比起那些感情脆弱的女人们哭哭啼啼闹着舍不得与爱人分离的样子,这位贤慧的太太默默地为丈夫所做的一切却也更使人觉得她的关心是如此深切。试想,外面号角已经吹起,战鼓已经擂响,他们夫妇俩在一片喧闹中默默地对坐着,喝着咖啡,这样的情景,比起那种种的离愁别绪难道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吗?起来后,少佐穿戴得齐齐整整,神采奕奕、精神饱满。当联队里的士兵们看到他刮净了脸精力充沛地坐在马上时,心里的恐惧消减了一大半,振作了起来。勇敢的奥多太太站在阳台上为联队里的所有将士们送行,她挥手向他们致意,他们走过阳台底下时也向她行军礼。她的心里翻腾着,哎,要不是那份端庄本分矜持的女人本色束缚着她,她恨不得亲自上阵策马扬鞭统领着联队奔赴战场去呢。
联队出发后,奥多太太拿出一本书来,她边看边想。这是她那作副主教的叔叔编写的一本训诫。她经常在星期日或重大事件的日子里拿出来看。记得他们以前从西印度坐船回家时,半路上遇到风浪险些翻船,那时候她就读着这本书避免了灾难。现在,她一边看一边有些心不在焉。书上的话确实有点难懂,更要命的是,密克的影子老在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她甚至无法入睡,密克的睡帽躺在枕头上。叫她怎么能睡得着呢?世上的事就这样:贾克和唐约背上行装迈着轻快的步伐上了前线,他们一边唱着《我撇下的那位姑娘》,一边从枪炮丛中猎取功名,而留在家里的女人们却不得不忍受着相思的痛楚。她们的悠闲带给她们的不是无忧无虑的欢愉,而是愁闷,心烦,一天天地追忆往昔岁月。
利蓓加太太确实有过人之处。她知道再愁也阻止不了分离的脚步,感情用事不过是庸人自扰。她拿定主意跟丈夫分别时要像斯巴达人一样沉着,不掉一滴无谓的眼泪,相比来看,罗登上尉反而不如妻子那般洒脱,他倒有些儿恋恋不舍。这有些野性的男子汉早被妻子收拾得服服贴贴了,他对她又疼爱又尊敬,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他们结婚几个月来,他觉得自己非常幸福,那种心满意足的感觉是结婚以前从未有过的。从前他曾喝酒赌钱,也曾与那些水性杨花的舞女和店铺里的女店员勾搭调情。可是,和婚后光明正大的闺房之乐相比,以前的种种是多么枯燥无味啊。不管在何时何地,她总能带给他无尽的欢乐。在婚前,债多债少他从不关心,婚后就不同了,他自己想到此节也有些纳闷,常常骂着粗话说:“妈的,结婚以前我欠多少帐都不会在乎,只要莫西那地头蛇不来捉我,我就不管不顾地接着赌下去。可凭良心说,婚后我竟一次也没碰过债票了,最多把以前的转转期罢了。”
利蓓加的话让他开心透了。她说:“哎,我的傻瓜宝贝儿,我们不是还有姑妈吗?要不,等你叔叔死掉之后,干脆卖了你的军官职位当牧师去,听说牧师的位置总是给家里的小兄弟。”罗登想象着自己成为牧师,乐得一跳三尺高,整个旅馆都听见了他那没遮没拦的大笑。将军住二楼,就在他们房子上面,自然也听见了。第二天吃早饭时,利蓓加兴高采烈地扮演了一回罗登布道图,逗得将军开怀大笑。这些都是老话,且说联队将士们准备开拔的时候,罗登心事重重,利蓓加就故意说笑他几句。罗登却有些受不了。他声音颤抖地说:“蓓基,我可不是怕死,知道吗,我这大个儿容易被打中,我死了不要紧,可留下的一个——可能是两个,怎么办?我得把你好好安排一下,这可不是开玩笑。”
利蓓加见罗登生了气,又急忙百般甜蜜地哄他。她天性活泼爱说爱笑,一脱口就是尖酸刻薄的话,好在她能发能收,总是恰到好处地打住自己的话头。当时她就一脸严肃地对罗登说:“亲爱的,你难道以为我心里就不难过吗?”说着,泪珠儿就滚滚而下,然后又抹抹眼,望着丈夫微微一笑。
他道:“咱们算一算,假如我死了,你看你还有多少财产。我这里还有两百三十镑,我路上就用口袋里那十块拿破仑金洋就够了。如果我不幸战死,也用不着丧葬费。别哭啊,小宝贝儿,没准我活着才讨你厌呢。我这次骑将军的灰马去,可以省点儿钱。如果我死了,我的那两匹马也可以卖几个钱。那母马昨天葛立格斯出到了九十镑,可我却傻乎乎地偏要他一百镑,没成交。勃耳芬要值钱一些,可你最好在这儿卖了它,可千万别到英国去卖,我欠那儿的马商很多钱。将军给你的小马也能卖几文。”罗登说到这里笑了笑,又接着道,“我的衣箱是花了两百镑买的——当然是欠了两百镑。金扣子和酒加起来值三四十镑,还有别针、戒指、金链子、打簧表和其它零星的小东西也卖掉好了。唉,可惜从前没多买些酒和金扣子,可惜现在也没法子了。有多少东西就只好算多少了,蓓基。”
自私了半辈子的克劳莱上尉,最近却作了爱情的俘虏,他出征前絮絮叨叨地安排着后事,估算着自己所能给妻子留下的财产的价值,以便万一自己不幸有个三长两短,好让妻子有个依托。他用笔记下能够换钱的东西,这样心里多少有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