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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利蓓加遇见对手

第三章 利蓓加遇见对手

两个姑娘进门时,一个臃肿的人正在壁炉旁看报纸,他穿着鹿皮裤子和有流苏的靴子,围着好几条宽大的围巾,几乎耸到鼻子上。上身是红条子背心配苹果绿外衣,上面的铁扣子几乎有半喀朗银那么大。这身打扮是当年花花公子流行的晨装。他一看见女孩子们走进来,使从安乐椅里弹了起来,弄了个大红脸,几乎不得不把整个脸都缩到围巾里去。

爱米丽亚拉着他伸出的两个指头搔了一下,笑道:“乔瑟夫,这里没有外人。你知道吗?我以后都不走了。这位是我曾向你说过的朋友,夏泼小姐。”

缩在围巾里的头抖得很厉害,开口道:“没有,从来没有说过!我的意思是——听你说过的。天气很冷,小姐。”说罢,他用尽力气拨火——实际上,那是六月中旬的天气。利蓓加虽是对爱米丽亚窃窃私语,可声音却极响:“他长得很帅!”

爱米丽亚道:“是吗?让我告诉他。”

夏泼小姐往后退了一步,怯生生地像头小鹿,口里道:“宝贝儿,不行的,你不能告诉他的。”她先前已腼腆地向那位先生行过屈膝礼,然后两眼一直羞答答地看着地面,居然还能看见他的相貌,的确也够稀奇的了。

爱米丽亚对着拨火棒说:“哥哥,谢谢你送我那么多漂亮的披肩,很漂亮,你说对吗?利蓓加。”

夏泼小姐翻起眼来望着天花板,眼光从地毯上移到烛台上,接口道:“噢!美极了!”

乔瑟夫喘着粗气把火具弄得乱响,一张脸红得不能再红,他妹妹接着对他说:“只可惜我没有这么好的东西送给你,不过我在学校时给你绣了一件挺好看的背心。”

这位哥哥一时着起急来,嚷嚷着说道:“天哪!爱米丽亚,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实的人一边说话一边扯住了拉铃的带子,不知他是否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带子一扯两截,越发的狼狈不堪,说道:“看在老天的份上,给我去看看我的便车是否在门口,我等不急了,我要走了,我那车夫真该死!我非走不可了!”

他们的爸爸正好这时走进来,他是标准的英国商人,手里玩着一把印戳子,哗啦哗啦直响,他问道:“怎么了,爱米?”

“乔瑟夫要我去看看他的便车在不在门口,爸爸,便车是什么样的?”

老先生语言相当风趣,说:“便车就是马拉的轿子。”

乔瑟夫听了哈哈大笑,但忽然停了下来,因为这时他和夏泼小姐的眼光在空中相遇,他仿佛被电住了一样,一下子就没声儿了。

“这位小姐就是你的朋友吗?夏泼小姐,非常欢迎你!看来你和爱米在和乔瑟夫斗嘴,不然他怎么要走呢?”

乔瑟夫道:“爸,我答应今天和公司的保诺美吃饭的。”

“瞎说!你不是跟你妈说在家吃饭的吗?”

“我的衣服不合适。”

“你看你穿得多漂亮!在哪儿吃饭都可以。对不对,夏泼小姐?”

他这么一说,利蓓加当然回头看看爱米丽亚,两人格格地笑起来,让老头儿很得意。他见自己的幽默得到证实,又接着说:“平克顿女子学校里有这种鹿皮裤子吗?”

乔瑟夫一听几乎跳了起来,嚷道:“天,我的爸爸,你在说些什么?”

“哎哟,这下我可惹了他了。亲爱的赛特笠太太,我说到他的鹿皮裤子,把他气坏了。不信你问夏泼小姐。来吧,乔瑟夫,和夏泼小姐交个朋友,咱们一块儿下去吃晚饭!”

“乔瑟夫,今天的菜是按着你的胃口做的。你爸爸又买了一条最好的比目鱼回来。”

“来吧,你陪夏泼小姐下楼,我来招呼这两位年轻的女士。”言毕,他一手拉太太,一手拉女儿,高兴地跟着下楼去了。

利蓓加决意要驯服这位肥硕的花花公子,请各位太太小姐别怪她,一般而言,高贵矜持的小姐会把物色丈夫这件工作交给妈妈去做,而可怜的夏泼小姐早年丧母,这些细致困难的事儿她不自己动手,又有谁来为她做呢?女孩子为什么要出入社交场合,不就是因为她们有要出嫁的志向吗?她们为什么结伴去温泉?为什么好几个月天天跳舞到凌晨五点?为什么能坚持练习弹琴?为什么肯以每小时一基尼的学费到唱歌先生那儿学唱,一学就四支歌儿?胳膊生得美丽、细巧些的姑娘还要学学竖琴!她们模仿古代的射手,戴着小绿帽子,插着鸟毛,还不是想射“倒”一位“合适”的公子吗?父母也都是有身份的人,为什么肯卷起地毯,拿出一大笔钱,开舞会,用香槟宴客,把屋子折腾得乱七八糟?难道他们博爱吗?无私吗?不是的,他们要嫁女儿啊!赛特笠太太慈爱无比,心里早已为爱米丽亚订了二十来个计划,而咱们的利蓓加,无依无靠,又更需要丈夫,当然更应加把劲儿了!她本来就会想像,又受过《天方夜谭》等书的熏陶,因此她确知乔瑟夫很有钱后,就给自己造了个灿烂无比的空中楼阁。从古至今,想入非非的姑娘多了,像利蓓加?夏泼这样在做迷人的白日梦的,又何止她一个?

乔瑟夫?赛特笠比她妹妹整整大了一轮,在东印度的殖民部工作,我写此书时,在《东印度分册》的孟加拉分刊上有他的名字。他是卜格雷窝拉的收税官,这个职位又体面又赚钱,读者如果想知道他后来升到什么职位了,也可以参考上面的刊物。

卜格雷窝拉风景很美,但人迹罕至,潮湿多树。人们常到那儿去打竹鸡,因此出名。在那儿也有老虎。乔瑟夫做了收税官后,写给母亲的信上说,离他那里四十里是州长的驻地,再过去三十里有个骑营。他在那地方一个人呆了八年,军队的特派队一年才去两回,把他征的税款收齐了交到加尔各答去,除此之外,终年见不到一个文明人。

也是他运气好,得了肝病必须回欧洲医治,才有机会回离来享福,他回伦敦不与父母住在一起,却租了房另过,成了个风流单身汉。他出国前年纪尚轻,未及时享受时髦的快乐,现在回来,便专心致志地来寻欢作乐。他坐马车在公园里兜风,到有名的饭馆吃饭,按时下的风气常上戏院。有时费很大的劲儿,穿上紧身的外衣,戴上硬边帽子去听歌剧。

后来,他回到印度,一提起那段寻欢作乐的日子,总眉飞色舞。这些话他百说不厌。其实在伦敦,他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和在卜格雷窝拉一样寂寞。如他没生肝病,没有医生来看他,没有他的蓝色药丸陪他,他准会活活闷死。他生性懒惰,脾气浮躁,又爱吃喝,且一见女人就吓得半死。勒塞尔广场的家里人多热闹,父亲又是个性情俏皮的老头儿,爱开玩笑,常让他发窘,害得他不敢经常回家。乔瑟夫因为自己长得太肥硕,心里着实烦恼。他有时也会下决心,努力减肥,可爱舒服且贪吃的毛病很快抵消了决心,不知不觉中一切又恢复如常了。

他打扮得并不好看,可投入的精力却不少,一天要花几个钟头收拾他那肥硕的身子,这让他的佣人在他的服饰上大大捞了一笔。他的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化妆品,一般的小姐太太用的也没他的多。他想给自己捏出个细腰来,用遍了当年所有的紧身带、腰带、肚箍。和许多胖子一样,他总把衣服做得太紧,要命的是他爱挑鲜艳的料子,做最花哨的式样。在他好不容易把衣服穿上身后,已是下午时分,他便一个人坐着马车去逛公园,然后回家再换一套衣服,一个人到咖啡馆去吃饭。他像个女人般爱慕虚荣,或许正是如此,他才异常地怕羞。初试身手的利蓓加小姐如能驾驭这位先生,也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聪明了。

利蓓加的第一步颇为巧妙,她夸赛特笠长得帅,心想爱米丽亚会去告诉他们的妈妈,做妈妈的多半又会告诉乔瑟夫。就算她不说,听见有人称赞自己的儿子,心里也是高兴的,沙离科兰克斯虽是个女巫,若听见别人说她儿子和太阳神阿波罗一样漂亮,也一样会得意的。再说了,利蓓加的声音那么响亮,乔瑟夫说不定早听见了,事实上他也听见了。他一向自以为英俊潇洒,如今一听这话,高兴得胖身子的每块肉都有点儿发抖。但转念间,他又顿生疑团,心想:“莫非这女孩子在开我的玩笑?”这么一想,他又紧张起来,跳起来去拉铃,打算逃走。后来还是他老爹开着玩笑,他妈妈央求着,他才好歹留下来,他挽着夏泼小姐下楼,心里一边疑惑,也一边偷着乐,不断地想:“不知道她是真的觉得我帅,还是在取笑我?”我刚才已提过乔瑟夫像个女人般爱慕虚荣!老天,女孩子其实可以用一样的手法报复我们,讽刺女人像男人一样爱慕虚荣!这话没错儿,满脸胡子的男人往往像最好打扮的姑娘一样,好听奉承,打扮时吹毛求疵,长得好些就洋洋自得,以为自己魅力无穷!

他们一起下楼,乔瑟夫胀红了脸,利蓓加倒是举止端庄,一双绿眼睛望着地毯。她一袭白衣,露出雪白的肩膀,年轻而烂漫,整个一个娴静纯洁的小姑娘。她暗自思忖:我该装得文静些,同时要表示对印度很有兴趣。”

咱们已经知道赛特笠太太按儿子的胃口预备了精美的咖喱辣酱,用餐时,佣人把这道菜送到了利蓓加面前,她作出娇柔的姿态,问乔瑟夫道:“这是什么呀?”

他嘴里塞满了东西,狼吞虎咽地吃得正高兴,脸都吃红了,嘟囔着说:“太好了,妈妈。这咖哩酱和我在印度吃的一样好吃。”

利蓓加小姐说道:“啊,这是印度菜吗?那我非尝点儿不可了,从印度来的可都是好东西。”

赛特笠先生笑道:“亲爱的,给夏泼小姐一点儿咖哩酱。”

利蓓加以前从没尝过这种菜。

赛特笠先生在她尝了一口后问:“这咖哩酱是不是和别的印度东西一样好呢?”

利蓓加给辣得苦不堪言,口上仍答道:“嗯,好吃极了。”

乔瑟夫一听高兴了,便道:“夏泼小姐,来一块儿‘洁冽’吃吃看。”

利蓓加一听这名字,还以为是什么凉菜,微喘着气说:“‘洁冽’吗?好的,你看这东西又绿又新鲜。”边说边吃了一口,这回她撑不住了,被辣得放下叉子叫道:“水,快给我点儿水!天呐!”这洁冽比咖喱酱还辣。赛特笠先生是个在证券市场做买卖的老粗儿,向来俏皮,早已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才是真正的印度货呢!山姆,给夏泼小姐拿点儿水来。

乔瑟夫也觉得这恶作剧妙不可言,和他爸爸一起大笑。母女两个看利蓓加可怜,不过微笑一下。利蓓加心里恨不得把赛老头一把掐死,还好她有“涵养”,刚才能吞下难吃的咖喱酱,现在又竭力压下怒火,等到她可以开口说话时,仍和颜悦色,装作幽默地说:“《天方夜谭》里说波斯公主在奶油里放胡椒。我刚才要是想起这故事来就好了。你们印度的奶油饼也放胡椒吗?”

赛特笠老头儿又笑起来,觉得利蓓加脾气挺好。乔瑟夫只说:“小姐,你说奶油饼吗?孟加拉的奶油糟透了,通常都用羊奶做,我不吃也得吃。”

老头儿说:“夏泼小姐,你还喜欢所有的印度东西了吗?”女士们离开后,狡猾的老头儿对儿子说:“乔,小心点儿,那女孩看上你了。”

乔得意得不行了,说:“胡说!胡说!以前在邓姆有个女孩儿,是炮兵营里格脱勒的女儿,后来嫁了外科医生兰脱。她在一八四0年那会儿紧追着我不放。她还追墨力格托尼,那是个好人,饭前我还和你说来着。现在他是勃奇的市长,不用五年肯定能作参议员。我刚才说到炮兵营开舞会,第十四联队的奎丁跟我打赌,十三镑对我的十镑,他赌苏菲?格脱勒两年之内准能到手一个丈夫,不是我就是墨力格托尼。我说:“赌就赌吧!嗯——这红酒不错,哪儿买的?”

滑头的老头儿现在很老实了,他没说话,只轻轻地打着呼噜,乔瑟夫的故事也就没法说下去了。他在男人面前话可不少,每逢给他治病的高洛浦医生来看他,他就会讲这个故事,已经讲了无数回了。

乔瑟夫?赛特笠因为是病号,所以吃饭时除了西班牙白酒外还要加一瓶红酒,又另吃了满满的两盘奶油草莓。他手边的一个小盘子里有二十四张小油酥饼,别人不吃,因此也归他受用了。他心里惦记着楼上的利蓓加,心里思忖道:“那小东西挺有意思,她兴致很好。吃饭的时候她的手帕掉了两回,我拾给她时,她瞧我的眼神怪有意味的。这会儿谁在唱歌?我去看看。”

可是,突然间,他一阵害羞,怎么也克服不了。他爸爸睡着了,他的帽子在过道里,附近的沙马撒泼顿大街上还停着一辆他的马车。他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去看“四十个大盗”和第坎泊小姐的舞蹈吧。于是,他踮着脚溜掉了,没有把他的老爸吵醒。

那会儿利蓓加正在客厅里边弹边唱,爱米丽亚在客厅打开的窗户前闲眺。她说道:“乔瑟夫走了。”赛特笠太太说:“夏泼小姐把他吓跑了。可怜的乔,他怎么那么怕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