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做寡妇和母亲 (1)
加德自拉和滑铁卢两个战役的消息传到了英国。政府公报上关于战争的消息一出来,所有的英国人既高兴又恐惧。然后,死伤的名单下来了,人们便怀着恐惧用颤抖的手打开报纸。他们读过死伤军人的名单,知道了亲人的下落后,有的高兴,有的伤心,全国上下乱成一片。
奥斯本一家也看到了政府公报上的消息。这个消息对他们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尤其是奥斯本先生更是伤心欲绝。尽管他竭力向自己解释,儿子是那么不孝,所以上帝惩罚他早死,可他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有时候他一想到自己曾祈求上天惩罚儿子,自己是儿子死亡的罪魁祸首,心中不免非常后悔。现在,儿子死了,他们之间已产生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总之,他们已经没有讲和的希望了,他只记得上次的争执中自己很丢面子,他现在感到心烦意乱,他的血液在体内沸腾翻滚,他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在痛心什么,是因为来不及在儿子生前原谅他的过错,还是因为没听见儿子对他认错,心中咽不下这口气?
可怜的老头儿心里究竟想的什么,恐怕只有天才知道,他嘴里是永远不会说出一个字的。他只吩咐家人穿上孝服,并停止了一切宴乐。白洛克和玛丽亚本已定好了婚期,但白洛克瞧着自己未来老丈人的脸色,也不敢提结婚的事儿。
六月十八日之后大概第三个星期,威廉?都宾爵士来访。他脸色苍白,一副神情不安的样子,一定要亲自见奥斯本本人。奥斯本先生在书房里见了他,都宾先开口说了一大段莫名其妙的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迟疑了一下,道:“这是第一联队的一个军官带来的,让我交给您。”副市长说了这些话把信放在桌子上。奥斯本用眼睛盯着他,一言不发。送信人瞧着老头可怕的神情,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匆匆告辞出来走了。
信是乔治写的,字写得很有力气。这就是在与爱米丽亚分别的那天早晨写的。信的封口处烫了火漆,打了他们家的纹章。可惜,盖纹章的人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写信了。他心里乱糟糟的,对着信发呆,站起来拿信时差点摔倒在地上。
可怜的孩子信写得太短了。骄傲的人总喜欢把心中的情感藏在心中。他只说大战即将爆发,在出征前与父亲道别。请父亲代他照顾他的妻子,也许还有孩子。他说自己以前太荒唐,花钱时不做过多考虑,心里感到很惭愧,他觉得父亲从前是那么疼爱他,他至死感激不尽。最后,他说他将争取为乔治?奥斯本这一名字增光添彩。
可惜他的信写得太含蓄了,太心高气傲了。当时他怎样真诚地叫爸爸的样子,他的父亲又无法看到。他看到的只是儿子的信,他看完了,觉得儿子没有一点认错的意思,感到自己的感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心里不免充满了辛酸与怨恨。他仍旧爱儿子,可是也仍旧不肯原谅他。
两个月后的教堂里,新添了一座精致的石碑。碑上刻着一个象征英国的女人像,俯下身子正对着骨灰盒哭泣,旁边是一柄利剑和一头狮子,碑底刻着奥斯本家的纹章,气势雄伟,在最后是几行小字,记载着奥斯本先生于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在滑铁卢战役中为英王陛下和伟大祖国光荣献身,享年二十八岁。下边有拉丁文:为祖国而战是光荣的。
奥斯本的姐妹们看了石碑也很难过,伤心地哭了一场后便聚在一起猜测道:“不知老爷子会不会可怜乔治宽恕他老婆?”市中心和勒塞尔广场上知道他们家底细的人们也在谈论猜测,他们甚至为那年轻寡妇是否能与顽固的公公言归于好打赌。
后来,奥斯本老头儿说要去趟外国。他的女儿马上知道他这是要去比利时,而乔治的妻子其时正在比利时,她们心中突然七上八下起来。关于可怜的爱米丽亚的消息,她们从都宾爵士夫人和她女儿那里打听到了不少。那时,老实的都宾已升为少校,勇敢的奥多以镇静和胆量在战场上又一次出人头地,这次便升到了上校的位子,还获得了下级骑士的封号。
第一联队在两次战斗中损失非常惨重,直到秋天还有许多人留在布鲁塞尔养伤。伤兵们伤势渐愈后,便四处走动,使得许多人在路上可以看见他们。奥斯本先生凭着制服拦住一个伤兵问:“你和奥斯本上尉是一个连队的吗?”过了一会儿又道,“他是我儿子!”
那伤兵说他不是上尉连队的。但看到老头儿脸上悲惨的样子,便伸出没受伤的胳膊行了个军礼道:“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军队里没人比得上他。上尉连队中的军曹在这儿,您要见他,也不太难。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他,他一定知道有关的情况。奥斯本太太也在这里,据说身体不是太好,这几周来更是像得了神经病一样。不过这些您肯定早都知道了。”
奥斯本道了谢,塞给伤兵一个基尼,又说如果他能把军曹带到这里来,他将再给他一基尼。小兵立刻照办了。
奥斯本叫军曹陪他去了一趟滑铁卢和加德白拉两个战场。军曹一一指点各处战争遗痕。哪里是勇敢的上尉杀死法国军官的地点;哪里是联队士兵冒雨守夜的地点;他们如何受到法国骑兵的突袭,如何发动总攻追杀敌军;上尉举剑从山坡勇敢地冲下去,不幸中了一枪,于是倒下了。说到这里,军曹声音低沉:“说来想必您也知道,都宾少佐把上尉的尸首运到布鲁塞尔埋了。”正当军曹复述当日战况时,附近的小商贩却在大声兜售着各种战场纪念品。
奥斯本在儿子立功的地点巡视了一番,临别当然送给了军曹一份厚礼。他的大事已经完成——乔治的墓他扫过了。儿子的墓地环境清幽,但奥斯本先生并不满意。他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堂堂的英国绅士,怎么能与几个普通的外国人合葬在一起呢?正如我们与别人说起交情,总是分不清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虚荣;正如我们的爱情,究竟自私到什么程度,真是难以说清。奥斯本老头的感情中,自私与良心的冲突也是如此,你很难判断其中究竟孰真孰假。他自己当然从未想过这一问题。他认为自己永远都不会犯错,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事,所有的人都应该听他的命令。他甚至固执得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只要有人违背了他,他将会想尽办法报复他。认为自己永远正确,永远相信自己,永远没有任何怀疑地干下去,这可是非常了不起的长处,许多糊涂的人都是靠着它发迹的。
奥斯本先生凭吊完了战场遗痕,坐马车从滑铁卢回来了。临近城门时,迎头碰上一辆敞篷车,车里坐着两位太太,一位先生,一个军官则骑马跟在车旁。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奥多太太和可怜的爱米丽亚,旁边的小伙是旗手。爱米丽亚已经不是以前奥斯本见过的那个娇嫩秀丽的小姑娘了,她又瘦又弱,脸色白得吓人,戴了一顶寡妇帽,双目呆滞无神。两车一打照面的瞬间,奥斯本竟未认出她来。后来老先生突然看见旁边的都宾,才知道马车中坐的是谁。他恨死她了,一股愤怒抑制不住直往顶门上冲,他不由得把头低下,生怕对面车上的人认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