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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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

第四章 (1)

从一大早起,佐爱就把整层楼交给了一个大饭店的侍应总管来负责安排。他是布列邦大饭店派来的,带着一班助手和侍应。一切宴席所需的物品均由他们供应。诸如夜餐、餐具、玻璃器皿、餐巾、台布、鲜花,甚至椅子和凳子。娜娜碗柜里的餐巾还不到一打。她崭露头角伊始,未及配备日用各项设施,她不屑到饭馆请客,于是决定请饭店的人来家里代做,她觉得这样做更漂亮一些。她要借这次夜宴来庆祝自己演员生涯的巨大成功,以后大家都会谈到她这个盛会的。饭厅太窄,侍应总管把餐桌摆在客厅里,一张长桌上摆了二十五副餐具,未免挤了点儿。

娜娜半夜回到家中,问:“都准备妥当了吗?”

“啊!我不知道,”佐爱粗声地回答,满脸怒气,“谢天谢地,我倒是什么也用不着操心了。他们把厨房和整个套间搅得翻天覆地!……为此,我和他们争执了一番。还有,那两个家伙又来了。哼,我把他们轰出门去了。”

她指的是先头供养娜娜的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商人,另一个是罗马尼亚人。娜娜已决定不再接受他们,她对自己的前景充满信心,正如她所说,从此脱胎换骨了。

“简直是一对叮人不放的水蛭!”她咕哝道,“他们下次再来,就吓唬说要报警抓他们。”

说完,她招呼落在后面的达格内和乔治,她在全景胡同演员出口处遇见他们,她就让他们上了马车,一起来了。客人还没来,她唤这两人进梳妆室来,佐爱正给她打扮。娜娜衣裳未换,便匆匆绾起头发,在发髻和胸衣上面别上几朵白玫瑰。梳妆室内堆满了不得不从客厅里撤下来的家具,一堆小圆桌,四脚朝天的沙发和扶手椅。娜娜打扮停当,裙袍却被小滑轮绊住,撕裂了。她怒不可遏地骂开了。她气呼呼地脱下裙子,这是一条白绸裙,又软又薄,简单大方,穿在身上如同一件长衬衣,非常合身。她刚脱下又马上穿上,因为她找不出她更合意的衣服。她几乎要哭了,说自己变成一个捡破烂的女人了。达格内和乔治只好用别针把裂口别起来,佐爱重新给她梳头。三个人在她身旁忙得团团转,尤其是小乔治,跪在地下,双手埋在裙子里。达格内安慰她,现在最多才十二点一刻,幸而她省略了许多唱段,匆匆演完《金发维纳斯》的第三场。最后,她平静下来。

“对那些笨蛋来说,我已够抬举他们的了。”她说,“你们看见没有?今晚人头涌涌!……佐爱,我的好孩子,你先别去睡觉,我也许用得着你呢……哎呀!到时候了,客人来了。”

她赶忙奔去。乔治还跪在地上,衣裾扫着地板。达格内盯视着他,他臊得满脸通红。不过彼此还是友好的。他们站在大镜子前面重新结好领带,并且为对方拍净从娜娜身上沾来的白粉。

“人家还以为是白糖呢。”乔治吃吃地低声笑着,像一个馋嘴娃娃。

一个临时打夜工的听差,把客人引进小客厅,那是个小小的房间,只放了四张扶手椅,否则客人挤不进去。隔壁的大客厅传来移动杯盘和银餐具的声音,门下面透出一道亮光,娜娜走进小客厅,看见克拉莉斯?贝努已坐在扶手椅上,她是埃克托尔带来的。

“哎哟!你是第一个客人!”娜娜说,自从演出成功之后,娜娜就对她熟不拘礼了。

“喏,都是他,”克拉莉斯答道,“他老是担心迟到……我如果全信了他的话,我就来不及卸下戏装了。”

埃克托尔是头一回见娜娜,他向她鞠了一躬,恭维了几句,并谈起他的表哥,以过分的礼貌掩饰内心的慌乱。然而,娜娜没有听他的姓名,同他握了握手,便快步向萝丝?米侬走去。她一下子变得高雅起来。

“呀,亲爱的夫人,你太赏脸了!我盼着你的光临哩!”

“应当说,荣幸的是我。”萝丝也十分客气。

“那么请坐吧……啊!我把扇子忘在皮大衣里了。斯特涅,替我找找去,在右边的口袋。”

斯特涅和米侬跟在萝丝后面进来。银行家转身出去,然后带着扇子又回来了。米侬友好地拥抱娜娜,还逼萝丝也这样做。在戏剧界,彼此不是一家人吗?然后他向斯特涅递去眼色,示意他也这样做,后者被萝丝莹彻的目光瞪得心慌意乱,只吻了一下娜娜的手。

这时,旺德夫尔伯爵和布朗斯?德?西斯里来了,彼此深深地一鞠躬,娜娜殷勤地请布朗斯在一张扶手椅坐下来。旺德夫尔笑着说,福什里正在下面吵架,因为门房不许露茜?史特华的马车进来。他们听见露茜在前厅骂门房是个没有教养的脏货。但是,当听差打开门,她已若无其事地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一面抓住娜娜的手,一面自报家门,说她第一眼见她就很喜欢她了,认为她有足以骄傲的天才。娜娜初次当女主人,满心喜悦,她道了谢,又有点不好意思。福什里一来,她便有点心神不定,她瞅个空子低声问他:

“他来不来?”

“他不来,他不愿来。”福什里本来编好一套说辞,把伯爵的拒绝解释得宛转一点,可是被她猝然一问,仓卒间无奈直说了。

看见娜娜变了颜色,他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便赶忙补充了一句:

“他分身不开,今晚他要带夫人赴内政部的舞会。”

“好呀,”娜娜咕哝道,她怀疑福什里没有尽心替她办事,“我的宝贝,我会找你算账的。”

“啊!你尽管说吧,”福什里觉得自尊心受了伤,“我本来就不喜欢干这类差使,你去找拉博德特吧。”

他们互相背过身去,两人都动了气。就在这时,米侬把斯特涅推到娜娜身边。见她身边没有人,便压低嗓子和她说话,态度亲热,就像为朋友拉皮条的人那样,貌似忠诚,说的话却厚颜无耻。

“你知道他想你都快想死了……只是他怕老婆。你会保护他的,对吗?”

娜娜像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她微微一笑,向萝丝和她的丈夫以及银行家分别溜了一眼,然后,对银行家说:

“斯特涅先生,你在我身旁就座吧。”

这时,从前厅传来了笑声和窃窃私语声,夹杂着吱吱喳喳的闲聊声,好像修道院的女生溜到这儿来了。跟着拉博德特走进来,背后是五个女人鱼贯而入,用露茜的刻薄话说,这是他的寄宿生。其中有嘉嘉,穿一套紧身的蓝绒裙袍;卡罗莉娜?埃凯,她依然穿着镶网眼花边的黑丝绒裙袍;然后是列亚?德?奥尔,她照旧穿得怪里怪气的;再就是胖姑娘塔唐?内内,善良的金发姑娘,乳房像奶妈样硕大,人家常为此嘲笑她;最后是矮姑娘玛丽娅?布隆,十五岁,瘦削、顽劣有如野小子,是刚登戏台的新人。拉博德特把她们一古脑儿塞进一辆车里,她们还在为刚才的捅挤嘻笑不休……见了娜娜,全都闭上嘴唇,握手寒喧,一个个规规矩矩的样子。嘉嘉装得过了头,话都说不清了。塔唐在来的路上,听说娜娜请了六个一丝不挂的黑人侍候夜宴,急于要看看他们,拉博德特斥之为笨蛋,命她住口。

“波尔德那夫呢?”福什里问道。

“哎,你想想,我多么失望,”娜娜嚷道,“他不能来参加我们的聚会。”

“是的,”萝丝?米侬说,“他的脚不小心陷进了活板门,扭伤了,伤得还挺重呢,你们还没见他,把包扎了的腿搁在椅上,怎么地咒天骂地的!”

大家都为此表示遗憾,席上没有他,这顿夜宴就没味了。既然这样也只好算了。于是大家开始谈起别的事情。蓦地,一个粗嗓门在大声咋呼:

“为什么!什么!你们就这样葬送我么?”

有人惊叫一声。众人回头去看,恰恰正是波尔德那夫来了。这个彪形大汉,直着一条腿站在门口,倚着西蒙娜?卡比萝的肩。她是他现在的姘头。这小姑娘受过教育,会弹钢琴,会说英语,一头金发,楚楚动人。她娇弱的身躯被波尔德那夫重重压着,腰都直不起来了,但却依然笑盈盈的,一副温顺的样子。波尔德那夫看见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他俩身上,便干脆摆出姿势,在门口站了几秒钟。

“嗯?我没法子不爱你们呀,”他接着说,“说真的,我是怕闷,才对自己说,还是去一趟吧,瞧瞧……”

但是他用一句脏话打断了自己的话:

“妈的!”

西蒙娜走快了一步,碰痛了他的伤腿,他猛地推了她一把,她还是不住地笑着,俯下俏脸,犹如一匹怕揍的牲口,用尽全力来搀扶他。

众人一面欢呼,一面奔过来帮忙。娜娜和罗丝?米侬推来一张扶手椅,波尔德那夫一屁股坐下去,另外几个女人推过一张扶手椅,给他搁腿。所有在场的女演员都自然地上来吻他。他还在不停地叹气,抱怨。

“妈的!妈的!……幸亏我的肠胃还结实着呢,不信他们等会儿看好了。”

别的客人也都到了。屋里挤得不能动弹。从大客厅传来争吵声,侍应总管气呼呼地在骂人。杯盘碗碟的碰撞声倒是停止了。客人全到齐,怎么还不上菜?娜娜不耐烦了,她命乔治去问问是怎么回事。这时她看见又过来几个客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不禁愕然。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她有点慌了,便问波尔德那夫,米侬,拉博德特,他们也说不认识。她问旺德夫尔,他这才突然想起来,这帮年青人是他昨晚在米法家招来的。娜娜谢了他。很好,很好。只是,大家得挤一挤。她请拉博德特叫人多添七副餐具,后者才出去。听差又带进来三个人。不行,这就太可笑了,肯定挤不下了。娜娜不高兴了,她摆出傲慢的神气,说道,这是不合乎礼仪的。但当她看到又来了两个人,她倒笑了起来,她觉得太滑稽了,真是活该!能怎么挤就怎么挤吧。全体客人除了嘉嘉和罗丝坐在沙发上,波尔德那夫独占两张扶手椅,其余全都站着。屋里一片嗡嗡之声,低声地谈着,夹着轻轻地呵欠声。

“喂,姑娘,”波尔德那夫问道,“该入席了吧?客人不是都到齐了吗?”

“嗯,是啊,说得对,人已经到齐了!”娜娜笑着回答。

她环视室内,笑容忽敛,好像意外地发现少了一个她从未提起过的客人。还得等一等。几分钟过去,客人们发现他们当中多了一位高大的先生,仪表堂堂,一把好看的白髯。最奇怪的是没有人看见他进来,他大概是从卧室溜进小客厅的,卧室的门一直半掩着。大家一阵沉默,然后是耳语。旺德夫尔伯爵一定认识他,因为两个会心地握了握手。女人们询问旺德夫尔,他只是笑而不答。卡萝莉娜?埃凯低声打赌说,那是一位英国爵士,明天便回英国结婚去了,娜娜与他很有交情,并曾接待过他。这话在女人群中传开。只有玛丽亚持异议,她声称认识他,那是德国大使,证据就是他经常和她的一个女友睡觉。而男人们只用简单几句话就对他作了判断。他看上去像是个上流人物,今晚的筵宴可能就是他付账。管它呢,只要夜餐好吃就行!大家正在揣测,待应总管打开大客厅的门。这时,人们已经把白髯老者撂在脑后了。

“夫人,请入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