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脱弗烈特又笑了:“你要成为大音乐家,所以你编歌;你编歌,是因为你是大音乐家。你倒像一只绕自己尾巴打圈儿的狗。”
克利斯朵夫听了很不高兴,要是别的时候,他绝不允许被嘲笑惯了的舅舅反过来嘲弄他。同时,他又无法反驳。他想找个理由或放肆的话回敬过去,可是总是无法找到,高脱弗烈特接着又说:“大人物有什么呢?哪怕你像从这儿到布伦茨一样大,你也作不了曲。”
克利斯朵夫有些不服气:“要是我能呢?……”
“你越想作越不能作。要能的话,就跟它们一样,你听着……”
月亮升上来了,又亮又圆,闪烁的水面上有层银光在浮动,青蛙们正在交谈,草地上的蛤蟆像笛子般唱着悠扬的歌曲。蟋蟀尖锐的颤音和着星光的闪动。微风拂着榛树的枝条,河后的山头上,夜莺正在唱歌。
高脱弗烈特沉默了一阵,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克利斯朵夫说:
“还用你唱吗?它们唱的是不是比你所能作的更好听?”
这些夜中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听过许多次了,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真的!还用得着你唱吗?……他心里充满了柔情与凄苦。他真想拥抱一切,他爱极了舅舅,认为他是最好的、最美的、最聪明的人,从前自己错了,克利斯朵夫不理解他,所以他难过了,他后悔了,真想叫出来:“舅舅,不要伤心,我以后不再顽皮了!原谅我吧,我非常非常爱您!”但他不敢说,忽然他扑到舅舅怀中,没法说出心中的话,只拥抱了一下儿舅舅,说了好几次:“我十分爱您!”高脱弗烈特惊喜地亲吻着孩子,连声说道:“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然后他站起来拉他的手说:“回去吧。”克利斯朵夫不高兴了,认为舅舅不理解他。但快到家的时候,高脱弗烈特对他说:“以后,如果你想,咱们可以再去听上帝的音乐,我再给你唱歌。”克利斯朵夫不胜感激地拥抱舅舅,准备回去睡觉了,他知道舅舅是了解他的。
于是他俩就经常一块儿在晚上散步,静静地顺着河边走,高脱弗烈特慢慢地抽着烟斗,克利斯朵夫拉着他的手,似乎有点儿害怕黑夜。他们一声不响地在草上坐着。高脱弗烈特和他谈着星辰、云彩,教他分辨空气、泥土、水的气息,分辨在黑暗中舞动、跳跃浮游的万物的歌声,告诉他如何预见晴雨,夜中的交响曲中有数不清的乐器。有的时候舅舅唱着或悲或喜的歌,总是那一派的;而克利斯朵夫听了也总是一样的激动。他要唱的话,一晚也只是一首,克利斯朵夫又发现,他要求他唱的,他总是十分勉强,最好是要他自动想唱的时候,往往你得等上老半天,每次都是克利斯朵夫认为他不会唱的时候,高脱弗烈特就忽然唱了起来。
一次,舅舅不唱歌,克利斯朵夫一下子想到他费了好多心血,自认为非常得意的作品,挑出一个来唱给他听,他想证明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舅舅静静地听完了说:
“很难听,你真可怜!”
克利斯朵夫懊丧得无地自容,高脱弗烈特带着可怜他的意味说:
“为什么你想作这个呢?多难听!”
克利斯朵夫气得脸都红了:“祖父说我的音乐很好。”
“是吗?”舅舅不慌不忙地回答,“他是不会错的,他是个博学的人,对音乐也很在行,我不懂……”
停了一阵儿,他又接着说:“但是我觉得它难听!”
他平静地看着克利斯朵夫,看见他又气恼又伤心,便笑着:“你还作别的调子吗?也许我更喜欢别的调子吧。”
克利斯朵夫认为他是对的,于是他将他的作品都唱了一遍。高脱弗烈特什么都不说,等他哼完,才摇一摇头,肯定地说:
“这些更不好听。”
克利斯朵夫下巴发抖,差点儿哭出来。舅舅仿佛也很失望,一口咬定说:
“确实是很难听!”
克利斯朵夫带着哭声说:“为什么?”
高脱弗烈特十分坦然,回答说:“你问我为什么?……我想……第一是无聊……对啦……很无聊,它什么意思都没有,所以难听……你写的时候心中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吗?”
“我不明白,”克利斯朵夫可怜极了,“我就想写一个好听的歌。”
“这就对了!你是为写作而写作的,你为何作一个大音乐家?是因为你要得到别人的赞许,你骄傲,你撒谎,所以你受了罚。你看谁要扯谎谁就要受罚。音乐是要谦虚的,要不然还有什么音乐呢?那不是不尊敬上帝吗?那是在亵渎上帝!他要让人们说真话才赐给了我们那美丽的歌曲。”
他发现孩子的脸红了,想抱抱他,可是克利斯夫却躲开了,他有好几天不跟他说话,他恨舅舅。他不停地对自己说:“他是头驴子!知道什么!祖父比他聪明得多了,他可喜欢我的音乐了!”但是他心中还是认为舅舅是对的,那些话深深印在他脑中,他觉得自己很可耻,因为他扯谎了。
所以他虽记恨,但写音乐的时候总忘不了舅舅,因为想到舅舅看了会怎么说,他常常撕掉写的作品。如果他拼命写完一个明知不太真诚的调子,他便小心地藏起来。他最怕舅舅的批评,只要高脱弗烈特对他某一个曲子说:“哦,还不是很难听……我喜欢这样的……”他就会十分兴奋。
有时他为了解气,故意将名家的作品冒充自己的唱给舅舅听,如果舅舅不认得,他就高兴死了。可是舅舅仍旧不着急,看着孩子拍着手在他身边兴奋地跳着,他也高兴地笑了,而且他老是如此地解释:“这也许不错,可是没有什么意思。”他从不愿听曼西沃他们那些小规模的音乐会。不论作品多好听,他总是打瞌睡,表示十分疲倦,过了一会儿,他支持不住,便悄悄溜了,他说:
“你看,孩子,你在屋中写的那些,算不上音乐,屋子中的音乐好比屋子里的太阳,音乐在外边,要呼吸到老天爷新鲜的空气才有音乐。”
他老是唠叨老天爷,因为他非常虔诚,跟两位虽然每星期五守斋(基督旧教规定,每星期三、五两日不食肉类,而现在旧教徒只在星期五守斋。)而自命不凡的克拉夫脱父子不一样。
不知什么原因,曼西沃改变了示意,他不但同意父亲将克利斯朵夫的灵感记下来,而且花了几晚的时间将稿重抄了两三份,使孩子十分惊奇。人家问他为什么,他总是一本正经地回答:“等着瞧吧……”或是一边笑一边搓着手,使劲摸着孩子的头和他开玩笑,否则就高兴地打几下他的小屁股,克利斯朵夫十分奇怪,但他看到父亲的确是很高兴。
曼西沃和约翰?米西尔经常神秘地在一块儿商量着什么,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十分吃惊地听见,他,克利斯朵夫,已将《童年即兴作》题献给了雷沃博大公爵殿下了。原来曼西沃探得亲王的口气,亲王很乐意接受这个敬意,于是曼西沃非常得意,立刻进行下列几项步骤:第一,拿一份正式的申请书给亲王;第二,刊印作品;第三,给孩子组织一场音乐会。
曼西沃和米西尔又开了几次长时间的会议,很紧张地讨论了好几个晚上,还不准人家去扰乱他们。曼西沃拟稿、修改、打稿。老人直着嗓子吟诗,他们有时也会起争执,有时也用拳头拍桌子,因为找不到字眼儿。
然后,他们将克利斯朵夫叫去,安排他坐到桌前,左边站着祖父,右边站着父亲。他拿着笔,要记下祖父嘴里的文句,但他完全不知道该写什么,一则他每写一个字都要费好大的劲儿,二则父亲在他耳边直嚷,三则祖父那大嗓门儿令孩子听得心慌意乱,再无法顾及别的。老人也紧张得无法坐下,老在屋中踱来踱去,按着文句的内容做着不同的表情,又时时刻刻来盯着孩子的字。克利斯朵夫也被身后的两个大脑袋吓坏了,喘着粗气,笔也抓不稳,眼睛也看不清了,不是笔划画长了,就是把写好的改糊涂了;——于是曼西沃狂吼狂跳,米西尔大发雷霆;——只得重新写,一会儿又重新写,等到快写完了,洁白的纸上沾上了一大滴墨水;——于是大家都拧他的耳朵,他眼眶里都是泪水,但却不准哭出来,因为怕弄湿了纸;——于是又重新开始写。孩子以为这一辈子算完了。
终于写完了,约翰?米西尔靠在壁炉边上,念了一遍信,快乐得连声音都变调儿了,曼西沃仰望着天花板,似乎十分内行地摇头晃脑,体味下面那封信的风格:高贵尊严的殿下:
臣自四岁始,音乐就是我的作业。自出生以来,音乐之神宠赐有加,屡获得灵感。光阴荏苒,转眼已是六岁,音乐之神频频以抒情为嘱,顾幼小无知,臣愚又安敢给予尝试。惟神命难违,不得不勉力以赴,才成拙作,谨敢不辞罪戾,呈于殿下,以博一笑。伏维殿下精明一世,德被六艺,四方之才,皆受恩惠,区区愚忱,以效殿下!
臣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诚惶诚恐敬上。
克利斯朵夫惟一高兴的是把工作完成了,惟恐大家要他再写,他赶紧溜出去了。他对刚才写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懂,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可是老人念了好几遍,又深刻体会了一番,念完之后,他和儿子一致认为没问题了。信和乐谱报送上去,大公爵也表示同意,他叫人传话,说两者的风格都非常动人,他批准了这次音乐会,传令同意曼西沃支配使用音乐研究院的大厅,并答应在开演那天召见这位神童。
于是曼西沃开始忙碌音乐会了,宫廷音乐联合会答应帮忙,而他那喜欢大场面的性格又被触动了,便同时筹备用精美的版本刊印《童年即兴作》。他本想在封面上加一张他和孩子的相片,孩子坐在钢琴前,他则站在后面拿着提琴。但由于时间仓促,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于是他换了一幅象征性的图,画着一个摇篮,一支小号,一个鼓,一只小木凳,中间是架竖琴在那儿发光,书名上有段长献辞,以及亲王那印得非常大的名字,作者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年纪六岁。”(其实他已有七岁半)插图的镂版费很高,结果祖父失去了一口十八世纪的雕有人像的柜子,那是老人忍痛割爱卖的,以前古董商华姆塞跟他提出好几回想买都被拒绝了。但曼西沃绝对相信,乐谱发售预约的收入(当时印制图书乐谱,都要预约发售,书印出来后发售的,往往不多。)不仅仅抵得上成本,而且还有剩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