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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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破晓10

他们还要忙另一件事,就是克利斯朵夫在音乐会中的穿戴。他们讨论了一番,曼西沃想让孩子打扮成四岁儿童,穿着短装,光着腿。但克利斯朵夫已长得十分健壮,而且人们都认识他,也瞒不过谁的,曼西沃想出一个好主意,让孩子穿燕尾服打白领结。鲁意莎认为可怜的孩子肯定会出洋相的,但她的唠叨一点儿用都没有,曼西沃认为自己懂得大家的心理,他觉得这种装饰一定能博个满堂彩。就这样决定下来了。他们请来裁缝,量孩子的尺寸,另外还置办了讲究的内衣和漆皮鞋,又是一笔开销,克利斯朵夫忍受不了这种打扮。为了使他习惯,人家还命令他身着正装练了好几次作品,又教他如何行礼。他被剥夺了一个月的自由,老呆在琴凳上,他气愤极了,又不敢反抗,因为他要完成一件显赫的事情,他对此又害怕又自豪,并且大家都很疼他,怕他着凉,给他围上围巾,鞋子有人为他烘热,怕他的脚受寒,饭桌上也是他吃最好的菜。

那一天终于来了,理发匠来为他化妆,将他那倔强的头发修剪得像羊毛一样服服贴贴才算完工。家中的人将他仔细端详了一阵,说他十分精神。曼西沃也绕他转了好几圈,一拍脑门,立刻去摘了一大朵花别在孩子衣服上,但鲁意莎一看,就不得不说他打扮得像个猴子。克利斯朵夫听后十分懊恼,他不知要为他的那身古怪打扮得意呢,还是害臊,他只感到窘极了。可是音乐会更令他惊慌,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发窘。

音乐会快开场了,座位还空着一半。大公爵没有到,在这种场合自有一位热心朋友来报告,说大公爵正在开会,大公爵不会来了,这是极可靠的消息。曼西沃听了很是丧气,魂不守舍地来回走,一会儿又东张西望。老约翰?米西尔也着了急,但他是为孙子操心,把嘱咐的话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克利斯朵夫也很紧张,他并不把弹的曲子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要向大众行礼而着慌,而且他越想越急。

可是音乐会一定要开,听众已经生气了。乐队奏起《科里奥朗序曲》(科里奥朗是罗马族长,公元四九一年被逐,遂带领佛尔西安人进攻罗马,在其母亲和妻子哀求下撤兵,随即被佛尔西安人所杀。《科里奥朗序曲》是贝多芬为德国戏剧家科林的同名戏剧所谱写。),孩子没听说过科里奥朗,也没听过贝多芬;他虽然常常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可并不知道作者。他从不关心作品是什么题目,经常是他自己造出名字来称呼它们,编些小小的故事,幻想出一些零星的风景。他一般把音乐分作三类:水、火、土,其中自然还有无数细微的区别。莫扎特属于水,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江上飘浮的一层透明的薄雾,一场春天的细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

贝多芬却是火,有时像一个火炉,烈焰飞腾,浓烟缭绕;有时像着火的森林,罩着浓厚的乌云,四面八方射出霹雳;有时满天闪着寒光,在九月的深夜亮起一颗明星,慢慢流过,隐灭了,令人看着心中颤动。这一次,那颗英雄的灵魂,不可一世的热情,照旧使他身心沸腾,他被卷入了火海,其余的一切都消灭了,跟他没关系了!垂头丧气的曼西沃,焦灼的约翰?米西尔,那些忙乱的人,听众,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这些人是什么关系?他被那个意志带跑了,他跟着它跑,气都喘不出来,眼里都是眼泪,两腿麻木,从手掌到脚底都痉挛了,血沸腾了,身子在哆嗦……他正这样地竖起耳朵,掩在布景的支柱后面听着的时候,忽然好似挨了一棍,乐队中止了。静默了一忽儿之后,铜管乐器和钹奏起军乐来,两种音乐的转变,来得那么突兀,克利斯朵夫不禁咬牙切齿,气得直跺脚,对墙壁抡着拳头。可是曼西沃高兴极了,原来是亲王驾到,所以乐队奏着国歌向他致敬。约翰?米西尔声音颤抖地对孩子又把话嘱咐了一遍。

序曲又从头开始,这一回可是奏完了,然后就轮到克利斯朵夫上台了。曼西沃把节目排得很紧密,使他和儿子的技艺能同时表现出来:他们要合奏莫扎特的一阕钢琴与小提琴的奏鸣曲。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应当先出场。人家把他带到前台进口的地方,把钢琴指给他看,又教给他所有的举动,之后一个劲儿把他推出后台。

他在戏院里早就习惯了,并不害怕。可是一个人站在台上,面对着几百只眼睛,他胆怯了,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甚至想进后台,但他看见父亲直瞪着他,做着手势,只得继续向前,并且台下的人已经看到他了。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听四下里乱轰轰的一片吵闹声,又笑起来,没一会儿就传遍全场。不出曼西沃所料,孩子的装束果真达到了他预期的效果。看到这脾气像波希米人般的小孩儿,拖着长发,穿着绅士式的晚礼服,慢吞吞地跨着小步,场子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有的还站起身来想看个仔细,一忽儿竟变成了哄堂大笑,显然并无恶意,只是连最镇定的演奏家也会慌的。笑声和目光都对准台上,克利斯朵夫此时只想快点儿到钢琴跟前。在他心目中,那简直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他低着头,目不斜视,沿着台边加紧脚步。走到中间,也不按照预先的吩咐对大众行礼,却转过背去扑向钢琴。椅子太高了,没有父亲的帮忙坐不上去,他可并不等待,径自慌慌张张地屈着膝盖爬上去了,令台下的人看着更好笑。但克利斯朵夫却因此而得救了,一到乐器前面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终于曼西沃也跟着出场了,承蒙大家关心,他得到人们热烈的喝彩声,奏鸣曲开始了。小家伙弹得很不错,不慌不乱,他集中精神,嘴巴紧闭着,眼睛没离开过键盘,两条小腿在椅子下面。他越弹下去,越觉得自在,仿佛是在朋友中间。一阵阵的赞美声一直传到他的耳边,他想到大家不声不响地在那儿听他,欣赏他,心里很得意。但曲子一完,他又怕了,众人的喝彩声让他觉得害羞而不觉得快乐。父亲拉着他的手到台边向大众行礼的时候,他更难为情了。他不得不深深地、傻傻地行着礼,面红耳赤,窘到极点,仿佛做了什么可笑而要不得的事。

他又被放在钢琴前面,独奏他的《童年即兴作》,这一下子可轰动了。奏完一曲,大家拼命地叫好,要求他再来一遍。他对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时对他们带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差不多生气了。演奏完一曲,全场的人站起来向他欢呼,大公爵又传令一致鼓掌。那时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台上,便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敢动。掌声很热烈,他的头越来越低,脸红红的,羞得什么似的。他拼命扭转身子,对着后台。曼西沃出来把他抱下来,要他向台下飞吻,把大公爵的包厢指给他看。克利斯朵夫看也不看,曼西沃抓着他的手臂恐吓他,于是他只得做了个手势,可是眼睛低着,谁也不看,始终不敢看观众,觉得那简直是受罪。他心里很难受,可不知因为什么,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台下那些人。即使他们对他拍手他也不能原谅他们嘲弄他,拿他的窘相寻开心。他也不能原谅他们看到他这副可笑的姿态,悬在半空中送着飞吻,他差不多恨他们喝彩了。曼西沃刚把他放在地上,他立刻往后台跑,半路上有位太太把一束紫罗兰掷中了他的脸。他吃了一惊,愈加飞奔起来,把一张椅子也给撞倒了,人们笑得更厉害了。

终于挤到了前台出口,一大堆人挤在那儿看他一个人。他低着头钻过去,跑到后台躲着不出来。祖父很得意,对他说好话。乐队里的乐师都笑了,一个劲儿地夸奖他,可是他既不愿意望他们一眼,更不愿意和他们握一握手。曼西沃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因为掌声一直响,他想再带克利斯朵夫上前台。孩子死活不肯,拼命拉着祖父的衣角,谁靠近他,他就一通乱踢,接着又号陶大哭,人家只好放下他。

这时,一个副官走进来,因为大公爵传唤两位艺术家到包厢里去。孩子这样根本不能见人,曼西沃气得直骂,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厉害了。为了让他闭嘴,祖父答应给他一磅巧克力糖,克利斯朵夫马上不哭了,咽着眼泪,让人家带他去包厢。

到了亲王的包厢,他只看到一位穿着便服的先生,身材矮小,脸通红,有点儿肥胖,大声招呼他,用肥胖的手拍拍他的腮帮,把他叫作“莫扎特第二”,这人就是大公爵。他被引见给公爵及公爵夫人,她的女儿,以及别的随从。他一直不敢抬起眼睛,对这些人的惟一的回忆,就是腰带那一部分。他坐在年轻的公主腿上,特别不自在。她问他的问题,都由曼西沃用呆板的套语回答了。可是她根本不听,只顾耍弄孩子。孩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我好热。”

公主笑了,克利斯朵夫并没像刚才恨大众一样地恨她,因为那笑声很舒服,他一点儿也不讨厌她的拥抱。

这时候,他瞥见祖父也站在走廊里,他很想进来,可又不敢,因为人家没请他,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孙子,心里很得意。克利斯朵夫受不了了,觉得应该让人家知道老人的价值。于是他凑在公主的耳边小声地说:

“我要告诉您一件事。”

她笑着问:“是什么呀?”

“您不知道,我的小步舞曲里那段优美的特里奥,就是我刚才弹的那首,那是我祖父作的,不是我作的。其它的调子都是我作的,只有那最美的一段是祖父作的,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您不会说出去吧?瞧,祖父就在那里,我很爱他,他对我特别好。”

公主笑着说他真是个宝贝,她使劲儿地亲他,可是她把这件事立马说了出来,克利斯朵夫和老祖父都吃了一惊。大公爵立刻向老人道贺,老人慌作一团,想解释又找不到话,像做错事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再也不理公主了,他瞧不起她,因为她不讲信用。他对亲王们的印象很不好,他气极了。

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关上门,曼西沃立刻骂他“小混蛋”,因为他说出了特里奥不是他作的。孩子清楚他做得对,应该受表扬而不是受批评,他不服气便说些没规矩的话。曼西沃气恼之下,差点儿要打他。克利斯朵夫便坐在一边生气,他瞧不起父亲、公主以及所有的人。他受不了了,还有邻人们来向他的父母道喜,人们都恭维他的父母,让他难受。

这会儿,爵府里的仆人奉命送来一只金表,公主送他一匣糖。克利斯朵夫很高兴,不知道更爱哪一件,但他心情不好,不肯承认自己内心是高兴的。他继续怄气,眼睛瞟着糖果,心里想着一个不讲信用的人的礼物该不该收下。他正想着,父亲要他坐到书桌前,教他写一封道谢的信。或许是因为累了一天,或许是因为父亲要他写“殿下的贱仆,音乐家某某……”那样的让人脸红的字句,他哭了起来,写不了一个字。仆人在一旁等着,曼西沃只得自己写。孩子不会原谅他的,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不小心把表掉在地上,表摔坏了。曼西沃罚他不许吃饭。克利斯朵夫说他没有权利这么做,他挨了一个嘴巴,他火了,一把把匣子从母亲手里抢过来,摔在地下乱踩一通。他挨了一顿打,被抱回房里,放在床上。

晚上,他听见父母跟朋友们吃着丰盛的晚餐,他差点儿气死在床上。他们互相碰杯大声笑着,父母对客人推说孩子累了。吃过晚饭,大家告别。有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溜进来。老祖父弯下身子,感动地拥抱他,喊着:“我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塞给他,然后他不好意思地溜走了,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睡好,神经紧张,突然身子抽搐起来,像触电一般。梦里有种音乐一直缠着他,他惊醒过来,那是贝多芬的序曲,在耳边轰鸣,整个屋子都有节奏地晃动。他坐起来,弄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他的潜意识里只有悲壮的音乐,那巨大的音乐灵魂震撼了他的内心。他笑出了声,静寂的夜里听得很清楚,父亲醒了过来,问道:

“谁啊?”

母亲小声地说:

“别叫!是孩子在做梦!”

他们三个都沉默了,周围的一切都悄无声息了。音乐消失了,只听见屋子里的鼾声,他们是患难的同伴,相依相偎地挤在脆弱的小船上,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卷进无穷无尽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