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毁谤贤淑的妇女,”克利斯朵夫回答,“一个女人可以成为尘世的天堂……可是尘世的天堂……”
“对啦,谁也没见过尘世的天堂。”
“不,我只是说我从未见过;可是一定会有的,只要有,我就会去寻访。世界上,一个贤淑的女子同一个有才的男人同样可贵。”
“其他的男女无足轻重吗?”
“是的,可社会上只看重这些人。”
“噢,多么冷酷!”高兰德说。
“不错,我有点儿冷酷,可这对别人有好处,因此应当有几个冷酷的人!……倘若世上没有这种人,将是一团糟。”
“你说得对,你因是强者而得意。”高兰德悲哀地说,“可是对于那些不能成为强者的人,尤其是那些女人,你也不能太苛刻呀……你不知道我们的懦弱将我们折磨得多苦。你见我们嘻嘻哈哈,调情打趣,弄些耍笑的游戏,便以为我们头脑贫乏,瞧不起我们。哪知十五岁到十八岁之间的小女人,尽管在社会上交际,出风头,可是当跳完舞后,说完痴话,发完了牢骚,当她们向一班混蛋透露了一些心事,想在那人眼里想找些安慰又找不到之后,夜里回到家关在安静的卧室中,会给孤独的苦闷折磨得扑在地上。啊!但是你却不可能看到我那时的样子……”
“你们竟那么痛苦吗?”克利斯朵夫惊愕地说。
高兰德默不作声,可是泪却流出来了。她强作笑脸,把手伸给克里斯朵夫。他感动地握着:
“可怜的孩子,既然你们那么痛苦,为何不逃离这种生活?”
“你说我们怎么办?简直毫无办法。你们男人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我们却被世俗的义务束缚着同浮华享乐纠缠在一起。”
“那么是谁限制你们,阻止你们摆脱这一切,让你们不能去干一项你们喜欢的、又能保障你们独立的事业?”
“保障?可怜的先生,你们的保障也不见得可靠!……可是至少你们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业。我们又可以做什么呢?我们对什么东西都不感兴趣。是的,我们什么都参加,假装关心一大堆东西,其实我们多么希望能真正关心一点儿什么!啊,我对什么都厌烦,对什么都不在乎!……我这样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都告诉你了,你千万别瞧不起我呀!你瞧,哲学、历史、科学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一生只有一个目标:嫁人。可是嫁给那些我同你一样看得清清楚楚的家伙,你想会快乐吗?噢,太可怕了,看看周围的人,看看周围结过婚的女人,看看她们所嫁的男人,再想想自己也将同她们一样,身心变质,变得世俗。我敢断言,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必定是受不了这种生活、这种义务的,而这种精神并非每个女子都能拥有。光阴荏苒,青春转眼将逝,可是心中的美丽仍然存在,不能利用,只是让它们一天天消灭,结果还得将自己拿去送给那群我们瞧不起的混蛋。男人们觉得我们怪异、乏味,倒也罢了。女人总归理解我们吧。她们是过来人,只要回想一下她们当时的情形就能知道我们的处境……可事实并非如此。即使是我们的母亲也不理解我们,她们只打算把我们嫁人,死活对于她们来讲都无所谓。社会把我们完全抛弃了。”
“不要灰心,”克利斯朵夫说,“只要你愿意,可以到你的生活外面去寻找。法国总会有真正的男人。”
“有,我也认识几个,可他们太讨厌了……并且,我深感到我已经无法摆脱这个社会了。我已经习惯了享受、交际和奢侈,这不能单靠金钱获得,但却少不了金钱,我知道自己是个弱者,请您别瞧不起我,用慈善的心肠来听我倾诉罢。我以你为强者,我信任你,给我一些友谊,好吗?”
“当然可以,”克利斯朵夫说,“我能帮你做什么?”
“只要你听我说说,并给我一些忠告。我经常会感到郁闷得透不过气来!我对自己说:‘奋斗有什么用?这个同那个有什么区别?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烦恼有什么用?’那真是一种可怕的境界,我不想掉进去。你帮我罢,你帮我罢……”
她垂头丧气,仿佛老了十岁;她用善良的、温顺的目光仰望着他。他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她又兴奋地笑了。
晚上,她照常搔首弄姿、卖弄风情。
从这天起,他们之间的说话很有规律了。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她把心思告诉他。他竭力去了解她,为她提出忠告。她那严肃的神气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那对她是种消遣,她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
她一天的生活是连续不断变化的:夜里常失眠,天亮才能睡熟,到十二点光景才会起床;成天无事可做,反复想着一句话,一个人,一张面孔,一个念头。从傍晚四五点开始,她才算完全清醒。要是这之间来一位爱听巴黎语言的知心女友,她会马上活跃起来,她们会絮絮叨叨地谈论恋爱问题。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也会占她一定的时间。高兰德当时会变得严肃、正经。白天快完了,她也越来越活跃了。晚上她到戏院去,去指摘不知指摘过多少遍的演员们的毛病,这是她们永恒的乐趣。再不然就去宴会,在那里的乐趣是去炫耀自己,如果稍有些姿色。回家很晚,不容易入睡,就拿一本书翻翻,想起一句话或一个姿势就自个儿莫名其妙地笑笑。无聊至极,苦闷至极。半夜里,还会出现一个绝望的高潮。
克利斯朵夫对她的变化只见了几分钟,就已经莫名其妙了。他弄不清她到底什么时候是真诚的,或者她是否有真诚的时候。其实,这一点,连高兰德自己也说不清。她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们在没有尝试以前,根本无法弄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于是她模仿着周围的人物,利用他们的精神,不急于选定哪一种。
但克利斯朵夫是不容易应付的。他允许别人不喜欢他,喜欢他不敬重甚至瞧不起的人,却不能容忍人家把他同那些人一样看待。虽然各有各的口味,但至少得有一种口味。
令克利斯朵夫尤其讨厌的,是高兰德仿佛挺高兴地结交了一批他看不上眼的轻薄少年。那些人大半是有钱的,但全是无所事事的。他们自以为是作家,但他们的作品往往很寒酸。克里斯朵夫曾因为不知道他们的作品和他们的姓名而觉得很窘。他怯生生地打听了一下,特别想知道那个被大家尊为剧坛泰斗的那一位的作品是什么,结果他发现,所谓的“剧坛泰斗”只写了一幕戏,而且是一部小说改编成的。那小说似乎还不能称为小说,只是用许多同派在杂志上发表的随感连缀而成。
他们都自我崇拜,希望旁人也跟着崇拜自已,不幸旁人却在崇拜别人。他们谈话、走路、吸烟、读报、举手、眨眼、行礼的方式,似乎总是向别人表演。他们不但对女人垂涎欲滴,而且希望她们同样对自己垂涎欲滴,所以他们花了很多精力在女人们身上。他们逢人就会像孔雀开屏一样卖弄一番。克利斯朵夫遇到的那些小孔雀,有画家、演奏家、青年演员,他们都模仿着某名人的模样:如梵狄克、伦勃朗、范拉士葛,贝多芬;或者他们扮一种角色:大画家、大音乐家、精心的工匠、深刻的思想家、快乐的伙伴、多瑙河畔的乡下人、野蛮人……他们边走边留意是否有人注意他们。克利斯朵夫见他们走近了,便特意掉过头望别处,可他们的失望很快就会过去,走几步,又对其他行人卖弄风情了。但是高兰德聚会里的人物要高明得多,他们是在思想方面做作,什么力啊,欢乐啊,怜悯啊,互助主义啊,社会主义啊,无政府主义啊……这些抽象名词常被他们挂在嘴边,却仅仅是他们出场时所用的面具。
他们整天谈论爱情,涉及爱情的他们全熟悉。他们各显神通,想出种种问题来解决。没有爱情时,他们便调戏爱情,喜欢解释爱情。他们的解释正文非常贫乏,注解却相当丰富。他们讨论最热烈的问题之一,是男女在婚姻方面与爱情权利方面的平等。从前一帮老实的青年主张男女平等:要求男子在结婚时和女子一样纯洁。巴黎的宗教道德家却主张另外一种平等:女子在结婚时应同男子一样沾满污点。巴黎人无论在幻想上还是在实际上都把奸淫这件事做得太滥了,已觉得食之无味,于是文坛上发明了一种处女卖淫的新东西。最近有一部书出版,堪称对这个问题的权威,书中也有正确的论断,但它的读者们却只拣有毒的话——例如“肉欲的积极性一定能刺激你工作的嗜好”;“一个处女在肉欲没有得到满足时就做了母亲是最残忍的事”;“占有一个童贞的男子,对女人是成为一个贤慧母性最基础的准备”;“母亲对女儿的责任是像保护儿子的自由一样保护女儿的自由”;“必有一天,少女们和情人幽会归来后的神情会像现在上课或是参加了女朋友的茶会一样自然”。
高兰德笑着称这些都是非常正常的。
克利斯朵夫讨厌这些论调。其实,他多虑了,法国人太聪明了,决不会把纸上空谈付诸行动,他们太胆小了。也正因为他们胆小,才会把思想推向极端,那是一种没有危险的游戏。可惜,克利斯朵夫不是一个会附庸风雅的法国人。
高兰德周围的年轻人中,有一个她最喜欢的,同时,也是克里斯朵夫最讨厌的。
他是暴发户的儿子,自诩为第三共和国制下的贵族。他叫吕西安?雷维一葛,两只眼离得很远,鹰钩鼻子,金黄的胡子修成尖尖的,像画家梵?狄克的模样,头发已经未老先衰地脱落。他说话很甜,举止文雅,又细又软的手握在手里仿佛会融化。他永远彬彬有礼,即便对他心里厌恶到想将其推下海的人也是如此。
克利斯朵夫第一次跟高恩去参见文人宴会时就见过他。虽然没有交谈,仅听到他的声音,他就从心里生出了一股突如其来的恨。
他的艳遇,他和他朋友们的怪癖,对他都是文学材料。他在一些小说和剧本中,很巧妙地叙述了他父母的私生活,还有他自己的、他朋友的,其中有一桩是关于他和他最知已的朋友的太太的秘史:人物的面目写得极高明,那朋友、那女人,和别的人们,都描写得很准确。照常理,那朋友和太太应该不高兴。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抗议一下,遮遮面子,心里却为被人拿去赤裸裸地展览而高兴呢。只要脸上戴着一个面具,他们就不觉得羞耻了。他实际上是极有家庭观念的,但像他那种人不尊重所爱的人;反之,他们倒更喜欢他们轻视的人,因为这样显得更亲近。
克利斯朵夫不懂心理学,不明白一个像高兰德那样的少女,性情高尚,为什么会乐此不倦地跟这种人来往。吕西安?雷维一葛可深谙此道。克利斯朵夫是高兰德的心腹;高兰德却是吕西安?雷维一葛的心腹。单从这一点看,就表示他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一个女人最得意的是她在对付一个比她弱的男子,那时她会感到极大的满足。吕西安看准了这一点:令妇女动心的最可靠的办法之一,就是满足她们这种需要。再加上高兰德觉得自己相当懦弱,所以一听这位朋友的自白,她就相信原来别人跟她一样没出息,她感到很快慰。这是因为:第一,她不必再抑制自己认为挺有趣的几种倾向;第二,她发觉这样的处置很得当,一个人最聪明的办法是别跟自己做对,应当对无法克制的倾向采取宽容的态度,这法才不会使人感到痛苦。
在社会上,表面上的文明和骨子里的兽性之间,永远有个对比,使那些能够冷眼看人生的人觉得有股强烈的感觉。一切交际场中,有两层谈话交错着:一层是大家所能听到的,是理智与理智的对白;另一层是极少数人能感到的,是兽性与兽性的交战,野兽尽管经过了数千年的文明驯化,可心里对茹毛饮血的生活仍念念不忘。
他很认真地对待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高兰德的顾问。她求他帮助,他却眼看她去冒险,所以克利斯朵夫再也不遮掩他对吕西安的反感了,吕西安开始还对他保持一种有礼的态度,但发觉克利斯朵夫已经是敌人后,便不动声色地把他变成嘲笑的对象。其实,只要克利斯朵夫表示对他的钦佩,他就可以表示友好;但他就是得不到这种钦佩,因为克利斯朵夫不会做假。两人从思想上的对立转为实际中的斗争,斗争的目标便是高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