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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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节场14

大家开始了练习,乐队及唱扫罗王的演员都还让克利斯朵夫基本满意。但表演大卫的是个肥胖高大、健壮的妇人,她的声音令人讨厌、肉麻、带颤音。克利斯朵夫没等她唱几节就断定她不合适。乐队休息的时间,他去找负责音乐会事务的经理,他和高恩刚才一同在场旁听。他见他走过来,便得意洋洋地问:

“你还满意吧?”

“是的,”克利斯朵夫皱起了眉头,“只是那位女歌手,非换一个不可,请你客客气气地告诉她,你做惯了这一套,另找一个总不会太难吧?”

那位经理愣住了,惊异地望着他,似乎以为他在开玩笑。

“你的要求不可能实现。”

“为什么?”

经理眼睛眨了眨,神气很狡猾:“她多有天分。”

“不,一点儿也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多好的嗓子!”

克利斯朵夫笑着摇摇头。

“人多漂亮!”

“可是,这同唱歌不相干。”

“我要的是一个会唱歌的大卫,不需要漂亮的海伦。”

经理为难了:“那很麻烦……可她的确是一个杰出的歌手。也许她今天状态不好,再试一下吧。”

“好罢,我想再试也是白费时间。”

重新开始练习时,他更加厌恶了,几乎不能忍到曲子终了。开始他指点女歌手时还很客气,后来竟直截了当,不留余地了。她花了很大劲儿对他抛媚眼乞怜,可是一点儿作用不起。经理见机小心地把练习会终止了。为了减少克利斯朵夫对女歌手的伤害,他赶紧过去献殷勤。克利斯朵夫很不耐烦,专横地叫他过来,说道: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当初挑选她的不是我,我坚决要求把她换了。”

他神气很窘,说:“我没办法了,你找罗孙先生去罢。”

“关罗孙什么事?我不想一点儿小事也要去麻烦罗孙先生!”

此时,罗孙正好从门外进来。克利斯朵夫走上前,不等他开口,罗孙就很高兴地说:“怎么?已经练完啦?那么,亲爱的大师,你还满意罢?”

“一切都好,我不知该怎样向你道谢……”

“哪里!哪里!”

“只有一件事……”

“说罢,什么事,我会让你满意的。”

“就是那女歌手,咱们是自己人,不妨直说,她糟透了。”

罗孙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她太差了,太差了,嗓音不好,没有技巧,一点儿才气都没有!幸亏你刚才没听到……”

罗孙忍无可忍,打断了克利斯朵夫的话:“我对特?圣德——伊格兰小姐非常了解。她是个天赋极高的歌唱家,我佩服她。巴黎所有风雅的人都和我有同样的看法。”

说罢,他转身挽着女歌手的手臂走了出去,克利斯朵夫一下子全明白了,她是他的情妇,他花钱卖力,张罗着上演作品不是因为他喜欢这个作品,而只是为了讨好自己的情妇。克利斯朵夫大笑了几声,最后停下来,气愤地说道:“我受不了你们了,你们根本不把艺术当回事,念念不忘的总是女人,女人!你们排一出歌剧是为了一个唱歌跳舞的,某个先生的情妇。我不怪你们:你们原来就是这样的东西,你们就接着混下去吧!可是咱们还是分手为妙,咱们天生就合不拢,再见!”

他回到寓所,写了封信给罗孙,声明撤回他的作品,同时讲明了他撤回的缘由。这意味着他跟罗孙和跟他所有的党徒决裂了。后果立刻就感觉到了:报纸因作者与表演者的不欢而散而得到了新的谈资。某个乐队为了满足听众们的好奇心,在一个星期日下午的音乐会中把作品排了一遍,人人都喝倒彩。女歌唱家所有的朋友约好了要教训克利斯朵夫一顿;至于听到这支曲子而感到沉闷的观众也愿意附和那些内行人的批判。更糟糕的是,克利斯朵夫当时也在场。他是想显示演奏家的本领,在那场音乐会里出场奏一支幻想曲。听众的恶意在演奏《大卫》时还顾及演奏者的面子,此刻就全无顾忌地发泄了,何况他的演奏技巧也并不合乎规矩。克利斯朵夫被喧闹惹恼了,在曲子中间停下来,弹了一段近似儿歌的曲子,傲慢地说道:“这才合你们的胃口。”然后,拂袖而去。

会场里顿时乱成一片,有人说这是对听众的侮辱。第二天,各报一致将粗野的德国人骂了一顿。

克利斯朵夫再次感到孤独,比以往更痛苦。可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耿耿于怀,他慢慢地觉得这是命运安排的了。

但他不知道,一颗伟大的心灵是永远不会感到孤独的,即使命运剥夺了他所有的朋友,他也会去创造新朋友。他不知道,他自以为无比孤独的时刻,他得到的爱却是世界上最丰富的。

同高兰德一起从师克利斯朵夫学琴的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葛拉齐亚?蒲翁旦比。她长得活像安特莱?台尔?萨多画上的圣处女。

她是意大利人,家在乡下。她家在意大利北部,那里有平原、草场、小河。从她家屋顶的平台上眺望,可以看到一片金黄的葡萄藤,远处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四周很静,只听到耕牛的声音,和乡下人吆喝牲畜的“吁嘻”声。

蝉在树上欢快地唱,青蛙沿着岸边不停地叫。夜里,皎洁的月光下万籁俱寂,远处不时传来子弹爆炸的声音,那是看守庄稼的农人在向人们说明他仍旧醒着。对于睡意朦胧的人,这声音同和平的钟声并无区别。过后,又是一片静寂包着你的心灵,好似将身体缩进了一件软绵绵的大氅。

小葛拉齐亚就是在这样幽静的环境中自由自在地长大的。她懒洋洋的,没头没脑地东游西逛,她会在园子里一躺就几个小时。有时,她会突然跳起来奔着,像玩耍的小山羊。她疼爱周围的一切小生物,也很喜欢大人。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难得望见一个人影。

有一次,一个流浪汉闯入冷清的庄园想偷只鸡,他看见小女孩在草地上躺着,一边哼着歌一边咬着一块面包。她发觉有人走近,转过头来,亲切地问他做什么,他说:“给我一些东西吃,不然我就吓你。”

她把手里的面包递给他,笑咪咪地说:“你别吓我呀!”

于是,那流浪人走了。

她的妈妈去世了。爸爸心肠好,很憨厚,完全没办法给女孩子很好的教育。老蒲翁旦比的妹妹史丹芬太太,回来参加嫂子的葬礼,看见孩子的孤单不由得很同情,决意带她到巴黎去。葛拉齐亚哭了,老爸爸也哭了,可是史丹芬太太的决定,别人只能服从别无选择。

到巴黎后,恬静的葛拉齐亚对着美丽的高兰德表姐深深地羡慕起来。人们把这个野性的驯顺的小姑娘带到交际场和戏院去。大家拿她当孩子,她也自认为是孩子,其实她早已成熟了。她有一种藏得很深又很害怕的感情,对于一个人往往抑制不住地心跳。她暗暗喜欢着高兰德,偷她的一块手帕或一条丝巾。当着她的面,她往往一句话也说不出。而在等她的时候,她焦急而又兴奋。

在巴黎近郊的树林里散步时,她一步不离地跟着高兰德,替她拨开伸到路上的树枝,在污泥中垫几块石头以便通行。有一天晚上,高兰德散步时冷了,借用了她的围巾,她竟高兴地叫了出来,但又难为情了,觉得不应叫出来,因为那等于她和她爱的人拥抱一下,而且围巾还给她时还将带有她爱的人的味道。

她有时偷偷看些书,带她进入了一种慌乱而又甜美的境界。除此之外,她只是一个性情柔和的小姑娘,爱哭也爱笑。她心地尤其好,绝对不忍心教人家难过,也绝对受不了人家对她有任何成见。她非常谦虚,爱一切美和善的东西。

她第一次看见克利斯朵夫是在姑母家某次晚会上。不合群的他,那晚反复地弹着一阕柔板,把大家听得直打呵欠,高兰德却乐得合不拢嘴,觉得那可笑的局面很有意思。只有小葛拉齐亚被这音乐感动得流泪,觉得大家不应取笑克利斯朵夫先生。

克利斯朵夫开始上课了。她身子僵直,手臂绞在身上没法动弹。克利斯朵夫拿着她的手校正手的姿势,她感觉自己瘫软了。她战战兢兢,惟恐在他面前出丑。尽管她练琴练到了使表姐厌烦得叫起来,可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时,她的手指就像木条或棉花一样不听使唤,克利斯朵夫把她埋怨一顿,生着气走了。

他完全没注意她,只关心高兰德,一心得到她的友谊。她虽然有些痛苦,但那颗善良的心灵竟替高兰德和克利斯朵夫高兴,她认为高兰德哪里都比自己出色,所以她得到大家的喜欢也是挺自然的。她咂摸出克利斯朵夫由于看到高兰德卖弄风情和雷维一葛的拼命追求倍感伤心,她本能地厌恶起雷维一葛来了。她暗中在用严厉的目光批评高兰德。高兰德不知为什么,以为是小姑娘在幼稚地使性子,可是她自己明显感到表妹对她已是越来越疏远了。有天晚上,两人在园中散步,突然下雨了,高兰德怕她淋湿了,想把她揽过来遮在自己大衣里,她却冷冷地闪开了,并且高兰德说她所弹的某支曲子难听时,她偏要反复弹,照旧爱好。

从此她关心克利斯朵夫,她以为他深爱着高兰德,她因为他的痛苦而痛苦。有天早上,克利斯朵夫被高兰德搞得格外气恼,把葛拉齐亚仅有的一点儿小本领都吓丢了。她手足无措,他就怒气冲冲地责备她,用力摇着她的小手,更把她骇昏了。他又生了气,发过一通火后,就走出了屋子。可怜的葛拉齐亚眼泪都要流尽了,那些责备的话固然使她伤心,但更让她伤心的却是因为她不能使克利斯朵夫高兴。

后来,克利斯朵夫很少去史丹芬家,这就让葛拉齐亚更痛苦了。她想回家去,又不敢说出来,她按期给爸爸写信,却不敢向他说:“啊!爸爸,接我回去吧!”

老爸爸虽然心里极愿意,却也不能接她回去。有次他很小心地探了探史丹芬太太的口风,史丹芬太太立刻回答:“葛拉齐亚在巴黎非常好,并且在巴黎,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

后来,终于有一天,这个小心灵再也受不了异乡的苦楚,必须回家了。

在克利斯朵夫的音乐会之后,那天她同史丹芬一家都在场,亲眼见到那些人当众侮辱一个音乐家,她伤心欲绝。回到姑母家,还要听高兰德、吕西安等人对克利斯朵夫的刻薄的议论。她躲在房里,趴在床上痛哭了一晚上,她自言自语好像同克利斯朵夫在说话,恨不得将生命献出,如果这能给他带来快乐。从此,她在巴黎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写信给爸爸,恳求他向姑母说情。

父亲马上赶来,虽然抗拒史丹芬太太的意志对他俩都非一件易事。可是这次,他们还是抗住了。

葛拉齐亚回到宁静的家园,快乐地跟她喜爱的大自然和生灵重新团聚,然而她的心中却多了一层北国带来的哀伤,像雾一样,笼罩于心头。躺在草地上听着蛙声或蝉鸣,坐在钢琴前面,她几小时地想着自己中意的朋友,她和他几小时地交谈着,相信有朝一日,他会推门走进来看她。她写了一封不署名的信,迟疑很久才投进了信箱,信中她告诉他:你不是孤独的,不要灰心,遥远的地方有人在想念你,爱你,每天在上帝面前为你祈祷。但这封可怜的信,却糊里糊涂丢失了,他始终没收到。

随后,这个远方的小姑娘仍然过着单纯而宁静的生活,可是克利斯朵夫却像火焰一样在她心灵深处发着光和热。

克利斯朵夫对这股天真纯洁的感情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在他当众受辱的音乐会中,有一个人将来会成为他的朋友,成为他的爱人,与他携手前进,并肩奋斗。

他虽孤独,但意志却一点儿也不消沉。他再也没有以前在德国时的苦闷。他现在更加坚强了,也不再对巴黎抱有幻想,哪里的人都是一样的,应该忍受,不能固执己见。像贝多芬所说:“要是我们把自己在无谓的争斗中耗费了,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做高尚的事业?”他对自己,对自己曾竭力批判的祖国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现在的他,每感到巴黎的气氛压迫得他不愿忍受时,就想着回到自己的祖国,回到那些体现国魂的诗人与音乐家中去,他打开他们的书,整个屋子都会明亮许多。在那里,他感受到了被他遗弃的同胞们的亲切的微笑。

他曾经对他们多么地无情无义!他为什么就不能早些发现他们的朴实慈爱呢?他对自己曾讲过的一些话羞愧难当。那时他只看见他们的缺点流于形式而繁琐的礼节,感伤的理想主义,小小的谎言,这些小小的缺点同他们高尚的德性相比,真是太微不足道了!他搞不清楚他当初怎么对他们的弱点会那样苛刻呢?此刻他反而因此觉得他们更动人,更富人情味了。在这种情形之下,现在最吸引他的人便是以前被他苛刻批判的人。对于舒伯特和巴赫,他什么苛薄的话都说过,如今他倒觉得他们非常亲近。那些伟大的心灵,受过他的指责与嘲笑的,对他这个流亡异国的人,笑容可掬地说着:

“朋友,我们支持你。勇敢些罢!我们也曾受过非人的苦难!……可是最终我们还是达到了目的……”

于是他听见了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的心灵像海洋般奔腾,多少城市被守夜人叫醒了,居民欢欣鼓舞地迎着神明走去,他的矫健的步子把世界都震撼了。在法国,音乐是用过滤器将水一滴一滴地注进细小瓶口的水瓶里,这些喝惯了无味的纯水的人,一看到大海般汹涌的德国音乐,就会不习惯地吹毛求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