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十章 (1)
连续四个星期卧床不起，忍受着病痛的煎熬，还可真是我开始隐居生活的精彩序幕啊！每天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萧瑟的冬日景色，听寒风呼啸，路上难以行走，连活人都看不到几个。更糟糕的是，肯尼恩大夫正式告诉我，我得等到春天才能出门，真让我烦恼透顶。
我的房东希思克利夫先生刚刚赏光来探望过我。他还在一周之前给我送来了两只松鸡，那是现在这个季节惟一能打到的猎物了。说实在的，我得这场病很大程度上是受他所赐，我本是想怎么也要教训他几句的，可是一看他好心好意地在床边陪着我坐了整整一个小时，还谈了好长一段话，我一时又不忍心开言得罪他。
这段时间我的生活十分闲散。身子还十分虚弱，看不了书，不过我觉得还可以找点儿乐趣享受。便想不如把迪恩太太叫来，让她讲完那个故事。我还记得她讲的那个男主人公已经出走三年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女主人公已出嫁了。于是便打铃叫她上来。
她一进门便对我说：“先生，离吃药还有二十分钟呢？”
“让那些药见鬼去吧，”我答道，“我才不想吃呢！”
“不过大夫说，你不用再吃那些药粉了。”
“真是太感激了！好吧，过来这边坐下，别再理会那些药瓶子了，拿出你的针线活来，现在就接着讲希思克利夫先生的历史吧。他是在大陆上完大学，成了绅士回来的吗？还是在学院里凭着助学金上完了学呢，或是逃到美国，参加战斗得了功勋呢？还是就在英国什么地方发迹了呢？”
“我不太清楚，可能什么都干了一点吧，是什么我可说不上来。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样来的。他的头脑本已陷入无知的地步了，可不知又怎么让他开了窍。要是你觉得可以解闷的话，我就照原样往下讲了。你今天早晨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
我和凯瑟琳小姐来到了画眉山庄，尽管非常沮丧，却惊喜地发现小姐的举止行为远超出我的预料，简直换了个人似的。她对林顿像是爱得过了头，爱屋及乌地对他的妹妹也倍加亲热，而他们两兄妹则是千方百计地要让她过得舒适。这并不是凯茜这根硬刺屈膝俯就那两根忍冬，而是两棵忍冬自愿地去拥抱这根硬刺。他们倒是相处地自然融洽，一个是孤傲地挺立，另外两个柔顺听话。一个人要是没遭顶撞，又受到款待，又怎么会任性胡闹呢？我也看出埃德加心底是很怕惹她生气的，不过他把这种恐怖深藏心中，不让她知道。可是当她乱发脾气的时候，要是我出言顶撞，或是其他仆人脸色不满时，他总会烦闷地眉头紧锁，而为了他自己的事情他是从不皱一下眉的。他曾经几次正色地警告我别惹凯茜。他说的是很严肃，就算砍他几刀，也不会比让他的夫人发火更让他痛心。
为了不伤这位善良的主人的心，我慢慢地收起了性子，学着忍辱负重。大概这样过了有半年吧，这堆火药像沙子一样平静地堆放着，没一星儿火光惹她爆发。凯瑟琳时而会闹一阵儿，而主人总是默默地抚慰她，关心她。他以为她这样意气消沉是因为那场大病让她体质变弱了。等到凯茜心情好转，他也同样阳光满面。我觉得，他们的确是生活在幸福之中，而且这幸福在不断增长。
不过幸福总是要完结的。人无论如何还是要考虑自己的，所谓温和大度的人，只不过是比专横跋扈的人自私的人讲点道理而已。只要时过境迁，一方觉得自己的利益并不被对方所关心，幸福也就到此为止了。
九月里的一个傍晚，天气很温和、凉爽，我从花园里提了一大篮苹果往回走。这时天色刚擦黑，月亮刚露头，房子的墙壁上影影绰绰。我走到厨房门前的台阶上，放下篮子稍作休息，我看着月色，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忽然身后有个声音在喊我：
“是你吗？奈丽。”
这声音听来带着外地口音，十分低沉，可那口气却很熟悉。我转过身，想看看是谁说话，心里有点怕，因为门是关着的，而且我刚才走近台阶的时候，并没有见里边有人呆着。
门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走近一看，原来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一身黑衣服，黑脸庞，黑头发。他斜着靠在门边，手指头把着门栓，像是准备自己开门进去。
“会是谁呢?”我心里暗想，“是欣德利先生吗？不对呀，声音不像。”
“我可在这儿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了，”他开口说道，我仍然盯着他，“刚才四周一直很安静，阴森森的，我没敢进去。你认不出我了吗？再看看，我可是你的老相识啊！”
这时月亮照在他脸上，那张脸被黑胡子遮住了一大半，眉毛低垂，眼睛像藏在里边似的，不大同常人。我马上想起了这双眼的主人是谁。
“什么！”我大叫一声，不知道他到底是人是鬼，惊讶地举起了双手。“什么，你回来了？真的是你吗？真的吗？”
“是的，是我。”他一边回答我，一边扭头瞅了瞅上面的窗户，玻璃上反射出一溜黄色的月光，可并没有灯光。“奈丽，别那么惊慌。你怎么不高兴呢？他们在家吗？——她在哪儿？我想跟她说句话——跟凯茜。去，就说有个从吉默顿来的人想见她。”
“你让她怎么接受这件事？”我急得喊起来，“她会怎么办？我都被这意想不到的事儿给弄糊涂了，这会让她神经错乱的！你真是希思克利夫吗？你的样子全变了，真是难以置信，你当过兵吗？”
“快去给我传个话儿，”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我都急死了。”
他打开门让我走进去，可是到了林顿先生和太太呆的客厅门前时。我怎么也走不动了。最后他终于给我想出个借口，去问他们要不要点蜡烛。我打开了门。
他们俩坐在一个窗户下面，那带格的窗扇打开着，已贴住了墙，窗外一直可看到吉默顿山谷，环绕着的一道长长的薄雾直罩到山顶，那雾气上正是呼啸山庄所在的高丘。不过山庄在下边一点，从这儿看不见。
这屋子和这两个人，以及他们所欣赏的景色，是如此的平静安宁。我犹豫着，不想完成我的差使，问了刚才想的那个借口之后，转身要走，可是又觉得这样出去岂不太愚蠢，于是又转过身来，吞吞吐吐地说，
“太太，有个人从吉默顿来，想见你。”
“他说什么事了吗？”
“我没问。”我回答道。
她站起身来，吩咐我拉上窗帘，再端茶过来，然后说，“我马上就来。”
于是她就走出屋子，埃德加先生漫不经心地问了声是谁。
“太太想不到的一个人，”我答道，“是以前恩肖家里的那个希思克利夫，你想得起来的，老爷。”
“什么，是那个野小子！”他大声说，“你怎么不早告诉太太？”
“轻点声！你可不能这么叫他，老爷！”
我说：“太太听了会非常难受的。他出走的时候，她的心都要碎了！我想，他回来会让她很高兴的。”
林顿先生站了起来，走到一个可以看到院子的窗口，探身向里张望。他们可能就在下面，因为他很快就大声叫喊：
“亲爱的，别站在那儿！要是什么特别的人，就让他上来吧！”
时候不大，只听门一响，太太飞快地跑了上来，神情非常激动，喘着粗气，脸上的表情乍一看还以为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了呢？
她一上来便伸出双臂抱住他丈夫的脖子：“噢，埃德加，亲爱的！希思克利夫回来了，他回来了！”
林顿先生别别扭扭地大声说：“行了，行了，我可从来不觉得他是个稀世珍宝。发什么疯呀！”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她稍稍平息了一下兴高采烈的劲头。“但是你们现在一定得成为朋友，为了我！我能让他上来吗？”
“这儿？进客厅？”他说。
“那你说去哪儿？”她说。
他看来有些窝火，说道：“可能厨房会更适合他。”
凯瑟琳朝他做了个鬼脸，觉得他那生气吃醋的样子又好笑又好气。
她想了想说：“不行，我不能坐在厨房里去。这样吧，埃伦，在这儿摆两张桌子，一张上等人的，给老爷和伊莎贝拉小姐用，另一张下人的，给我和希思克利夫。亲爱的，你这回该满意了吧！要不我就得找个别的地方生火了？好啦，我要下去招呼我的客人了，别让他又跑了。这件事太突然，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刚要跑下楼去，林顿先生一把拉住了她转向我说道，“奈丽，你去叫他上来！听我说，凯瑟琳，你今天可以尽情高兴，但不能太过分，没必要让家里的人都看你像接你哥哥那样去招待一个出逃的仆人吧！”
我下去来到希思克利夫那儿，他可能早料到会请他上去，二话没说就跟我往上走。进了客厅，看见那两位主人主妇脸都涨得通红，显然刚经过一场争论。不过当客人一出现，凯瑟琳立刻换了一副神情，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拉住她朋友的手，另一只手又拉出埃德加很不情愿的几根手指，拉两双手握在一起。
屋子里现在亮了很多，我才完全看清楚希思克利夫，不由得感到惊奇。多年不见，这孩子完全变样了，已经长成了一个又高又壮的男子汉了。相比之下，林顿显得又弱又小。他那魁梧的身材一看便知是经过军旅生涯的，他的神气坚毅而英气，外表看来十分老成练达。他现在看来早已没了原先的那种落魄颓废的神气，而是显露着才气和精明。没变的是那双紧锁的浓眉和阴郁的眼睛，他的举止也不再粗鲁，虽然有些拘谨，但却很有气派。
林顿先生比我更惊讶，他一时竟不知怎么称呼这位“管牲口的小伙计”，“野小子”。两人松开了手，希思克利夫冷眼看着他，瞧他怎么打破沉默。
“坐吧，先生，”老爷终于开口了，“我太太念及往日的交情，要我对您热情款待，当然不论遇到什么事情，只要她高兴，我就会高兴。”
“我也一样，”希思克利夫回答，“尤其是与我有关的事情更是如此。”
他在凯瑟琳的对面坐下，她双眼始终没离开过他，仿佛稍不留神他就会飞走似的。他却并不怎么看她，只是偶尔瞄她一眼。但每次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就能从她的眼神中那热情欢快的火热中感到一种如饮醇浆的感情。
这两个人被一种共同的欢乐深深地陶醉了，感到灵魂相通。可埃德加先生的心情却恰恰相反，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会儿，凯瑟琳起来跨到希思克利夫那边，抓住他的手大声地笑起来。埃德加更是苦恼到了极处。
“我明天一觉醒来决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她大声说，“这难道不是梦里吗？我又看到了你，摸到了你，还和你说话。可你是多么地狠心呀，我本来不应该这样欢迎你的，三年来，一点消息也没有，你肯定从来就没有想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