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一章 (1)
转眼又过去了一个星期。这些日子,我离康复和春天都越来越近了!那位好心的女管家平时只要一有空暇,就进来坐坐聊聊。那位邻居的故事我已经全部听完了。现在我就用她自己的话把下面的故事讲完。为了尊重她的表述能力,我保持她原有的风格。
在我拜访完呼啸山庄的那天晚上,我知道希思克利夫就在附近。于是我就尽量避免走出去,那封信还在我口袋里揣着,我不想再被他哄骗或逼迫。
我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等到老爷不在的时候再把信交给太太,因为我不敢预料她看到信后会有什么反应。这样等了三天,信还是没给她。第四天正好是礼拜天,一家人全上教堂去了,我才拿着信进了屋子。
和我留下来看家的还有一个男仆。通常做礼拜的时候,我们都把几个门全锁上。但那天天气很暖和,我就让大门都开着,以迎接那位不受欢迎的客人。接着,我又对那个同伴说太太想吃桔子,叫他赶紧到村子里去弄一点来。支走他后,我又上了楼。
这天凯瑟琳穿了一身宽松的白衣服,肩上披了一条披肩,像平常一样坐在窗户前。她的长发在病中脱掉了不少,现在向后轻梳着。正如我对希思克利夫说的那样,她的样子全变了。可她平静的时候,这种变化倒显得出奇的美。
她那双原本闪烁有神的眼睛,现在变成了一种略带忧伤、迷蒙而又像梦幻般的神采。她好像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而老是凝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身体已逐渐复元,原来的憔悴早已不见踪影了,但她的脸色却依然苍白,神情中不时还流露出一种苍凉凄惋,令人看后不禁心疼。我觉得,而且也认为别人会有同样的感受,她这种神情不像是要康复的样子,倒像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
她面前的窗台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不时有微风吹得书页扇动。那本书大概是林顿先生放在那儿的,因为她从来不想读书或干其它什么事儿给自己解闷。可林顿总是想尽办法来勾起她的兴趣。
她明白他的用意,高兴的时候就任他自己忙乎,只是有时也发出一声叹息,表示这都是白费心思,最后也只能苦笑一声,亲吻他几下,让他罢手。另外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地别过脸去,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甚至生气地一把推开他。这时他也只能小心地离开,不再招她烦。
吉默顿教堂的钟声还在响着,山涧小溪中的淙淙水声也时时传来。这是夏日树叶沙沙作响之前最动听的天然音乐了。在呼啸山庄,每当春水解冻或者久雨初晴的宁静时刻,这种音乐总是可以听到。这时候凯瑟琳侧耳倾听,心里想的正是呼啸山庄。
“林顿太太,”我轻声说,“这儿有你一封信。”接着便把信小心放在她的手里。“你得马上看,因为还等着回音呢?我来帮你打开封印好吗?”
她的眼睛还是盯着远方,说了句:“好吧。”我打开信,说:“你现在可以看了。”
她手一动,信便落在了地上。我把它重新捡起来放在她膝上,站在那儿等着她什么时候愿意低头看看。可过了好久,她还是那样纹丝不动,后来我只好说道:
“要我来念给你听吗?太太,这信是希思克利夫先生写来的。”
她浑身一颤,脸上闪过一丝不安的表情,接着又强作镇定,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拿起信仔细地看了半天,最后看到签名,叹了一口气。我发现她其实什么也没看明白。因为我等着答复的时候,她却只是指着那个名字,一脸悲伤焦急地望着我。我只好又给她解释到:
“他想来看你,这会儿正在花园里等着消息。”
这时,我忽然看见楼下草地上卧着的那条大狗竖起耳朵好像要叫,接着又耷拉下了耳朵,摇着尾巴。显然有个相识的客人走了过来。
林顿太太身子向前倾了倾,仔细听着。不一会儿,门厅里传来了脚步声。这里对希思克利夫的诱惑太大了,他不由自主地便走了进来。他可能以为我想食言,于是便放开胆子鲁莽行事了。
凯瑟琳紧张得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双眼死盯着卧室的门。他好像没找对房间。凯瑟琳示意我把他让进来。可我还没走到门口,他就进来了,而且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抱住了她。
他不松手也不说话,就这样持续了五分钟。这段时间里,他不停地吻她,好像一辈子也没吻过她那么多次,不过是凯瑟琳先吻的他。我看得很清楚。他当时十分痛苦,简直不能看她的脸!因为他一看到她的脸,就已经和我一样确信无疑,她是不会再有康复的希望了。
“凯茜!凯茜!”他呼唤着她的名字,“我的命根子!这让我怎么受得了啊!”他的语调里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绝望。
他抬起头来,动情地看着她,我以为他会激动地流下眼泪来。可他的眼里只有痛苦的火焰,丝毫没有软化的意思。
“怎么啦?”凯瑟琳身子慢慢往后一靠,脸阴沉了下来,双眉紧锁——她的脸色可变得真快。“我已经被你和埃德加撕碎了心,而你们俩都跑到我这儿来悲哭痛苦,好像你们反而应该可怜。不,我不会可怜你的,我可算被你害死了,而你还要靠这个过得更好。你还会活多少年呢——在我死了以后?”
本来希思克利夫一直是单腿跪在地上抱着她,这时想站起来,可她揪住他的头发,让他起来。
“我希望能紧紧抓住你,”她接着说道,“直到我们俩全都死去!我不在乎你受了什么罪!为什么你不该受罪,而我就应该?我死了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你会快乐吗?是不是过了二十年之后,你就会说——那个墓是凯瑟琳?恩肖的。很久以前我爱过她,她死的时候我非常悲痛,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以后我爱过许多人——现在我觉得,我的孩子们比以前的她更珍贵,我死的时候,也不会因为要与她团聚而高兴,因为我会为离开我的孩子们而难过万分的,希思克利夫,你会这么说吗?”
“别让我和你一样发疯,好不好!别再折磨我了!”他大声地喊了起来,把头挣脱了出来,牙关咬得咯咯直响。
在第三者看来,这两个人构成了一幅怪异而可怕的景象。除非她在离开人世的那一刻,与过去的秉性一刀两断,否则她会以为天堂也只不过是她的一个流放地。那时,她脸色铁青,嘴唇惨白,目光烁烁,脸上的神情满是恨意,手里还紧紧攥着刚从希思克利夫头上揪下来的一撮头发。希思克利夫这时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这可与她的病情所需要的温柔照顾大相径庭。他的手松开之后,我清楚地看见她惨白的皮肤上留下了四道青痕。
“你被魔鬼夺去了灵魂吗?”他继续用一种粗暴的腔调说道。为什么临死时还要这样和我说话?知道吗?你抛下我走后,这些话会烙在我的脑子里,再也不能抹去!你怎么能说是我害死了你!而且你知道,我只有死了才会忘记你。你安息的时候,就是我的痛苦开始的时候,我会永无止息地忍受痛苦的煎熬,难道这些还不够对我的处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