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呼啸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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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二卷第八章

早秋很快就来了——米迦勒节也过了。今年收获季节来得晚,地里的庄稼有些还没收完。

现在林顿先生和女儿没事就去看看农夫收割麦子。搬运最后一批庄稼的时候,天气又冷又潮,但他们还是逗留到天黑,因此老爷得了重感冒,肺部受寒,差不多整个冬天都呆在家里养病。

自从上次遭受打击后,可怜的凯茜一直闷闷不乐,无精打采。自从父亲生病后,她就不能让他陪伴了,可是父亲偏让她多走动走动,所以我责无旁贷地担起了同伴的责任,但我有很多杂事等着做,每日只能抽出一点点时间陪她,再说我也不能代替她的父亲。

不记得是十月或十一月初了,某天下午,是个欲雨的天气,乌云遮住了几乎一半的天空,潮潮的枯叶儿在草地和小路里沙沙作响,空气湿漉漉的——小姐坚持要出去散步,我无奈只好披上斗篷带上伞,陪她走到了林苑的尽头。我们走过的小路,是她心情不好时流连的必经之路。她在为父亲的病情担忧——埃德加先生的病情日益恶化,——虽然他不说,但我们从他忧心忡忡的脸上猜出了七、八分。

若是在这以前,那股子清冷的风会让她向前蹦的,可是这时她只是闷闷不乐地踱着步,我不时瞟上她几眼,看到她正用手不停地在脸上擦拭着。

我希望找个法子让她高兴一下。一些榛子树和卷曲的橡树长在路旁起伏不平的斜坡,那些树的根一半都露在外面,很不牢固的样子,大概是土质太松软了吧,因此好些树已被大风刮倒,几乎与地平行了。

记得过去在夏天的时候,凯茜总喜欢爬上那些树,在离地面二十英尺的地方摇来荡去。我看她这样淘气,总要训训她——可心里头却也高兴她能这样灵活敏捷,纯真灿烂。所以她也知道我并不真的生气,老呆在上面。于是她常在午餐后躺在那些摇篮里,任清风吹来荡去,嘴里吟唱着那些古老的童谣——那是她小时候我教给她的;要不就观察鸟邻居喂雏儿食物,或是引它们练飞;或者闭上眼睛靠在枝头,编织着美梦,惬意极了。

“小姐,快看!”我指给她看歪歪扭扭的一棵树底下的根,那儿有一个凹进去的洞,“那儿有夏天最后的影子呢,这儿长着一朵小花。几个月前那层层草坡上还满是风铃草,紫色小花开成一大片,这是最后一朵了。上去摘下来送给你父亲吧。”

那朵小花躲在土坑里瑟瑟发抖,只剩它一个了。凯茜凝视良久,说:

“它那么可怜,孤零零的,我不去碰它。”

“它和你一样没精神,”我说,“快冻僵了吧,——你也是,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咱们拉着手跑一会儿吧,我敢打赌你现在赶不上我了。”

她拒绝了,继续漫无目的的地朝前走,偶而停下来,失神地瞅着一片青苔,一块秃了的草地,或者是草丛里长着的色彩艳丽的蘑菇,又时而转过脸去擦眼睛。

“凯瑟琳,别哭了,”我过去搂着她。“你爸爸很快会好起来,他的病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怜的小东西反而更难过了,干脆哭出声来。

“我就担心他会生出更厉害的病,”她说。“我真怕爸爸和你撇下我一个人走了,那我可怎么办呀?你说过的话还留在我心里呢,我真不敢想象独自一人的生活会是多么凄凉。”

“咱们不能老去想坏事情——没准你还走在我们前头呢。咱们得想许多年后,我们中间才会有人走——再说了,老爷年纪不算老,我也很壮实没到四十五呢。我妈就活足八十,最后太太还很利索呢。假使林顿先生活到六十,那也是很长一段时间呀,小姐,去设想二十年后才会有的悲哀,这不很蠢吗?”

“但是伊莎贝拉那么年轻就——”她似乎想从我这儿得到更多的保证。

“她没老爷那么有福气,并且当时也没有咱们去照顾她呀,”我回答,“再说她活得那么痛苦。所以呢,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侍候你父亲,让他高兴;别做蠢事,这样他才不会牵肠挂肚的——要特别注意这点!你千万别孩子气,傻傻地去爱一个恨你父亲入骨的人的儿子——让你父亲发觉你们还欲断不断的,他可马上就会死。”

“我现在只考虑爸爸的病,其它我不去想的,”她说,“爸爸的病最重要,我绝不会干任何事,说任何话,让他伤心的,只要我还算是个人,我爱他胜过一切。埃伦,你知道吗?我每晚都祈祷他走在我前面,这样就只我一个人伤心难过了。”

“说得很好,不过还必须用你的行动来证明。”我说,“而且你别等他病好后就把自己的誓言给忘了。”

很快我们就来到通往大路的那个门附近,在太阳底下,小姐的心情好了不少;她爬上墙头坐在那儿,伸手去摘野蔷薇树梢上猩红色的小果儿。由于这些树长在大路边,底下的果子早没了,凯茜摘果的地方是还存着的最矮的地方了。

她的帽子在她探身去摘果的时候掉了下来。大门锁着,她决定爬上去,捡帽子。还没等我叫她小心儿,她就猿猴似的没影儿了。在她的大叫大嚷下,我这才意识到围墙滑溜溜的,并且那些蔷薇丛和黑莓的枝干儿又根本撑不住人。

“埃伦,我根本爬不上去,快替我去把钥匙拿来,要不我就得爬到看门人那边儿了。”

“别动,也许钥匙就在我口袋里,我试试能不能打开。”

我挨个儿地试用我的大钥匙,她就在门前蹦蹦跳跳的。但是发觉没一把能打开。我正要赶回家去取,突然听见马小跑的声音,便停下了下来。随后马便站住了。

“谁呀?”我悄悄地问她。

凯瑟琳焦急地叫我赶快开门。

骑马人嚷了开来,非常深沉的嗓音,“见到你真高兴,林顿小姐,我有事儿想问你,并且马上要答复。”

凯瑟琳回答道:“你是个坏人,希思克利夫先生。我不跟你说话。我爸爸说你恨他,也会恨我。”

“你没说到正题儿,宝贝儿,”果然是希思克利夫,他说,“不过不管怎样,我不会恨自己儿子吧,咱们要说的是他的事儿。嘿,别脸红,我问你,怎么不给林顿写信了,这两三个月来他一直盼着呢。对待爱情这样随随便便,你俩都该挨鞭子!尤其你比他年纪大些,更应该稍微稳重。你的那些信现在可在我的手里,要是你再这么任性,我就该跟你父亲见见面了。你把林顿弄进了爱情的陷井里,现在玩腻了就把他弃之不顾了吗?他可是一心一意奔在上头呀,就同他活着一样真实。可现在因为你的缘故他大概活不成了,因为他心碎了,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在家里他受尽了哈顿的奚落,我也劝他别太投入,可是他眼看着就活不成了。”

“不要用谎话吓唬这个可怜的孩子!”我急得大喊起来,“干你的事儿去吧,这样卑鄙无耻地公然恐吓!凯茜,别急!我会用石头把锁砸开的。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你应该知道,为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去死是多少荒唐的事儿呀。”

“噢,还有个偷听的人哪。”那个恶棍转而针对我来了,“迪恩太太,你那种两面三刀我可不喜欢。我怎么恨这个‘可怜的孩子’呢,亏你说得出那种耸人听闻的故事,让她讨厌我。凯瑟琳?林顿,一个多么可爱的名字。我的宝贝,你去看看他吧——我这个星期都不在家,去证实一下我的话。将心比心,如果把你爸爸当成我,而你是林顿,你爸爸厚着老脸去求他,他都不肯挪挪脚去看看你,你会怎样痛恨他呀。这样的傻事儿你不会干吧,好吧,我发誓,如果我说谎,就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只有你能把他从死神手中夺过来。”

好不容易锁砸开了,我冲了出去。

“林顿真的不行了,”希思克利夫又说了一遍,还瞪了我一眼。“奈丽,你不放心可以一起去嘛,我的小林顿正被伤心和绝望夺去生命。去看看她表弟,你家老爷也不会反对的,我也不会在家。”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半强迫地把她拉进门来。天真的姑娘还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破绽,他又拍马靠过去,弯下身说:

“我得承认,凯瑟琳小姐,我对林顿已失去耐心了——更不用说哈顿和约斯夫了。像他这样的人和一群粗野的家伙呆在一块儿,多痛苦。他现在需要的是温言软语和爱情。哪怕是你开口说亲热话,他也会视作莫大恩赐的。把迪恩太太无情的告诫搁一边吧,发发善心去看看我儿子吧,他没有一刻不想着你,无论如何不相信你会恨他,这样断绝一切和他的交往。”

门已经锁不上了,我就弄了块石头把门顶住。雨稀稀拉拉下起来,我赶紧把伞撑开,罩住我的被监护人,从沙沙作响的树枝间流下越来越多的雨水,我们一刻不能再耽搁了。

我们一心一意地往家赶,谁也没言语;不过我知道,凯瑟琳心头的乌云比头顶上的还重。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忧虑堆积在她脸上。显然那恶棍的话已经起作用了。

回到家里,老爷早已躺下了。凯茜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想询问他的病况,可他早已睡着了。凯茜接着要我陪着在藏书室里呆会儿。喝过茶后,凯茜累得一古脑躺在地毯上,我要保持安静。

我假装在认真地看书,她悄无声息地哭了起来。我让她发泄一下心里的烦闷,然后再开始安慰她。当然我毫不留情地将她刚才听到的那番话揶揄了一通,可是我的努力完全失败了,根本无法消除她心头的阴影。

“埃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他才甘心——我要告诉他,我没有变心,我也不是不想给他写信。”

显然这傻姑娘完全把那番话当真了,我虽然生气,但也于事无补。晚上我们话不投机,早早休息去了——可第二天一早,我只好气呼呼地跟在小姐那匹小马旁边,往呼啸山庄赶去。我见她脸色苍白和担忧的样子,只好把一肚子气话吞进去;心里却升起一股希望,但愿我们赶去看到的,会证明他父亲撒了多大的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