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三章 (1)
七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每过一天,埃德加?林顿的身体状况变化得更急剧,几个月前坐下的重病,如今每小时比前面过去的一小时更加严重。
我们本来想要欺瞒凯瑟琳,可是她太聪明了,所以我们根本不能欺瞒她。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原先还只是在私下里揣测和琢磨,现在却逐渐发展成为无疑的事实。
又是一个星期四,但是她没有心思提骑马外出的事,我帮她提了,她的父亲许可了,允许她出去走走。因为这些天来,她父亲每天只能在书房里呆上一小会儿——他只能坚持那么一会儿——这样书房和父亲的卧室就成了她活动的天堂了。她不是趴在他的枕边,就是守在他的身旁,舍不得轻易放弃这个时刻的一分一秒。终日的看护、再加上心中的痛苦,她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憔悴;而且我家主人也愿意打发她出去,他以为,这样可以令她换个令人高兴的环境和相处的人,同时还想,这样在他死后,她还可以不至于落得举目无亲,这样他也得到了安慰。
从他几次谈话露出的意愿,我猜测他有一个这样的由来已久的的想法!他的外甥长得像他,所以内心也一定像他,因为林顿在来信上很少提到,甚至根本没有提到过他人格上的缺陷。而我又因为可以原谅的弱点,忍着没有去纠正这样的错误。而现在他已经没有力量,也没有机会去了解这件事并采取任何行动了,了解情况只会令他在一生最后的时刻不得安宁,我扪心自问,那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们一直拖到下午才出门。这是八月份的一个美丽的下午,从小山上吹来的每一阵微风都那么地欣欣向荣,无论是谁呼吸到这种气息,哪怕是奄奄一息的人,也会变得精神振奋。
在凯瑟琳的脸上,正像那天的景象一样——一会儿重重阴影,一会儿阳光灿烂,变化迅速;但是阴影停留的时间较长,而阳光则转瞬即逝。可是她那可怜的心里,却还要因为偶尔忘记了自己牵挂的事而自怨自艾呢。
我们看出了林顿还是在他上次选定的那个地方看着我们。我家小姐下了马,告诉我说,要我牵好自己的小马,自己骑上不要下来,因为她决定只呆一会儿;但是我没有答应,我不想冒险,让我负责照顾的人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哪怕一分钟也不可能,这样我们就一起爬上了荒原的那个山坡。
希思克利夫少爷这次更活泼地迎接我们。这并不是精神抖擞,也不是心情愉快的那种,而看上去像是害怕。
“你来晚了!是不是你父亲病重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他说。话很短,也很费力。
凯瑟琳大声说:“为什么你不会坦率直言呢?”她又把问候咽了回去。“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说,你不想见我。真奇怪,林顿,你又把我弄到这里来,明摆着是故意让我们俩一起难受,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理由!”
林顿哆嗦起来,然后又是请求又是羞愧地看了她一眼。但是他的表姐却没有这么多的耐心容忍他这样令人无法理解的举动。
“我父亲的确病得很重,为什么让我离开他的病床呢——既然你希望我不来赴约,那么为什么不派人来告我不要践约呢?我希望有个解释——比如做游戏,闹着玩,我一点这样的心思都没有。我可不能奉陪你这种虚情假意的表演。”
“难道我是虚情假意!”他唠叨着说,“那是个什么样子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凯瑟琳,别这么生气!你想怎么看不起我,就怎么看不起我吧。我是一个不名一文、胆小如鼠的废物——怎么小看我也算不得过分!我太卑鄙了,不值得你生气——恨我父亲去吧,对我光看不起就行了!”
“信口胡诌!真是个傻孩子!看啊!他还在打哆嗦呢,就好像我真要去碰他似的!你不必口口声声地说你卑鄙渺小,林顿,只要你乐意,任何人自然都会这样对待你的。滚开吧!我要回家了——这太愚蠢了,把你从壁炉旁边拉出来,还要装成——我们要装成什么呢?不要抓住我的裙子——我看见你哭哭啼啼,害怕得要命,就会可怜你,但是你应该把这种可怜踢开啊!埃伦,对他说,他现在的行为是怎样地丢人现眼。快起来,别令自己沦落成一个卑鄙的可怜虫——不要!”
林顿满面泪水,表现得很痛苦。他浑身无力,一下子扑倒在地;他似乎吓得要死,浑身抽搐。
“哎呀!我受不了啦!凯瑟琳,凯瑟琳,我是个没良心的人,我还不敢告诉你!只要你一离开我,我就活不成了!亲爱的凯瑟琳,我的命全攥在你的手心儿里了;而且你曾经说过你爱我——如果你爱,这也不会对你有害处。所以,你就别走了吧?善良的、亲爱的凯瑟琳呀!你也许能答应我吧——这样他就会让我死在他这儿了!”他抽抽答答地说。
我家小姐看到他这么强烈的痛苦,就弯下身来扶他起来。她平常娇纵他的那份柔情,压倒了她的愤怒。她渐渐完全被感动了,也完全警醒起来。
她问他:“答应什么呀?是不走吗?告诉我,你说的这些令人难懂的话是什么意思!平静下来,实实在在地,把你心里的事情一下子都倒出来。你不会害我的,林顿,是吧?我相信你,为自己的事是会胆小怕事,但不会胆小怕事到出卖你最要好的朋友的地步。”
“但是我父亲恐吓我,而且我怕他——我很怕他呀!我不敢说!”
“唉,算了!守着你的秘密去吧,我可不是胆小鬼——要不是为了你,我可不怕!”凯瑟琳说,又是蔑视,又是可怜他。
她这种大方的行动感动得他泪流满面,放声大哭起来,亲吻她支撑着他的那双手,可还是不能鼓起勇气说出来。
我反反复复地琢磨这究竟是什么秘密,并且下了决心,即使凭了我的善意也绝不能让凯瑟琳自己受罪而让他或者别人得益于此。这时候我听到石楠丛刷刷响起来,抬头望去,原来是希思克利夫先生从山庄那边下来,几乎已经挨近我们跟前了。他虽然离我们很近了,甚至能够听到林顿的哭声,可是他朝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而是用一种几乎是实心实意的口气招呼我。可是除了我以外,他对任何人都没用过这种口气,所以我只能怀疑起他的诚意来。他说:
“奈丽,看到你离我的家这么近可真不容易啊!你们在农庄过得怎么样?说给咱们听听吧!有传言,”他压低声音说,“说埃德加?林顿已经快上灵床了,或许他们把病说得严重了吧?”
“没有,我家主人活不长了,这的确是真的,我们大家都感到伤心极了,但是这对他自己来说倒是件好事。”我回答。
他说:“你认为,他还能拖多久?”
“不知道。”我答。
“因为,”他一面说,一面瞪着那两个年轻人,那眼神都把他们镇住了——林顿看来好像连动都不敢动,也不敢抬头,凯瑟琳因为他的原因,也一动不动——“因为那边那个小子好像是认定了要我失败——我真想感谢他舅舅抢先了一步,在他面前走——喂,那小兔崽子玩那种戏法已玩了很久了吗?我确实给过他几顿教训,为了他哭鼻子。他和林顿小姐呆在一起大体上说,是不是挺活跃的?”
“活跃?才不呢——他一直显得难受极了,”我答道。“看那样子,他不应该和心上人在山包上乱跑,而应躺在床上,让大夫给好好瞧瞧。”
希思克利夫小声嘟囔了一句:“过一两天就那样办。”然后大声呼喝:“别趴在地上,嗯——马上起来!”
林顿又给吓得不知所措,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我想,这是因为他父亲的那双瞪大的眼睛,此刻这儿并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能够让他这样丢人现眼的,他几次竭力站起来,可是他那会儿已经精疲力竭,只哼了一声,又倒了下去。
希思克利夫先生走上前,把他扶起来,靠在草地上的一个沟坎上。
“得啦,”他强压着那副凶劲儿说,“我要真的发火啦——你要再不把那屁大的精神抖起来——该死的东西!马上滚起来!”
“父亲,我起。”他气喘吁吁。“让我自己来,否则我就晕倒了!我是照你的意图办的——我保证,凯瑟琳会告诉你,说我——说我——一直是兴致勃勃的,站在我身旁,凯瑟琳,把你的手伸给我。”
“抓牢我的手,”他父亲说。“自己站稳!这就好啦——她会让你挎着胳膊……这就好了,看着她,你会认为,林顿小姐,我就是魔鬼他本人吧,让人这么害怕。行行好吧,陪着他走回家去,行吗?我一碰到他,他就会打激灵。”
“林顿,亲爱的,”凯瑟琳小声说,“我不应该到呼啸山庄……爸爸不准我去……我又不伤害你,为什么你这样害怕?”
“我再也进不了那所宅子啦,”他回答。“你要是再不陪着我,我就再也不去啦!”
“住口!”他父亲大喊道,“凯瑟琳犹豫是出于孝心,我们得尊重。奈丽,你送他进去吧,我马上去请大夫,一点儿也不拖延。”
“你会弄好的,”我回答,“不过我必须和小姐在一起,照顾你儿子不是我的事。”
“你就这么刻板!”希思克利夫说,“这是我知道的,可你这是要我去把小东西掐疼了,然后胡乱叫起来,才能打动你的善心啊。那就来吧,我的勇士,你愿意由我护送回去吗?”
他再一次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仿佛要抓住那个弱不禁风的家伙;可林顿却紧紧揪住他表姐,自己往后缩,乞求她,发疯似地死死纠缠,让人无法拒绝。
无论我怎样反对,都无法挡住她,说实话,单凭她怎么回绝他呢?什么原因使他那么畏缩,我们无法弄清,可看他那副样子,已被折腾得一点儿劲都没了,假如再加上点什么,就会把他吓成白痴。
我们走到屋门口,凯瑟琳走进去,我站在那儿等,盼望她把病人扶到椅子上坐下就立刻出来,可在这时,希思克利夫先生往前推了我一把,大声道:“我们家可没瘟疫,奈丽,我今天还有意要大大方方款待你们呢,坐下,把门关上吧。”
他关上门,还锁了门,我心中就是一惊。
“你们得先用茶点,后回家。”他接下去又说,“今天就我一人在家。泽拉和约斯夫到外边找乐子去了,哈顿赶了牛去利斯放牧去了。虽然我习惯独自一人呆着,但还是愿意有几个有趣的人一起做伴,如果能找到的话。林顿小姐请坐到他身边吧,我会把所有的都给你。这份儿礼本不值得接受,可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可送的啦。我说的就是林顿,你为什么直瞪眼啊!说来也怪,任何东西只要好像怕我,我就怀有一种粗野的感情呀!假如我出生的那个地方,法律不这么严,那两个家伙就会被我亲手动手抓住,然后会被我剥皮抽筋,当做晚上的消遣啦!”
他倒吸一口气,猛捶一下桌子,咒骂起来:“我发誓!我恨他们。”
“我可不怕你!”凯瑟琳大喊。他之后说的那番话,她实在听不下去了。
她走上前去,对那双黑色的眼睛闪着愤怒和决心。
“我要钥匙——给我那把钥匙!”接着说:“哪怕我饿死,我也绝不在这里吃什么,喝什么。”
希思克利夫把原先放在桌上的钥匙攥在手里。他抬起头来,看到她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有点儿给镇住了。这也许是因为她的嗓音和眼神让他想起那个传达给她这些东西的那个人吧。
她猛地抓住那把钥匙,差点儿就把它从他松开的手指中掏出来了,可是她这个动作把他唤醒起来,他赶紧又把钥匙抓紧。
“够了,凯瑟琳?林顿,”他说,“站远点儿,否则就把你打倒了,这会让迪恩太太发疯的。”
她根本不理这个警告,又去抓那攥紧了的拳头和握在其中的东西。
“我们一定要走!”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时使劲想要掰开那只铁手,可发觉指甲根本抠不动它,就相当猛烈地使起她的牙来。
希思克利夫看了我一眼,我被看呆了,来不及去阻挡,凯瑟琳一心只想着他那些手指头,没注意他的脸。他突然放开了手指头,张开了他们抢夺的东西。可没等她把它抓牢,他就用那只腾出来的手一把抓住她,拖到自己的膝盖上,用另一只手对着她的脑袋左右开弓,劈里啪啦一顿猛抽,要不是她给抓着倒不下去,那每一下足以让他刚才进行过的威胁兑现的。
我见他如此残暴恶毒,狠命冲他扑了过去。
“你这个坏蛋!你这个坏蛋!”
他朝我当胸一戳,我就出不了声儿了。因为我肚大腰圆,马上就被戳得喘不过气来了。我肝火上升,又挨了他这一下,立刻头昏目眩,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觉得快要背过气去,血管也快崩裂了。
这场打斗两分钟就完了。被放开的凯瑟琳用手捂住自己的太阳穴,好像弄不准自己的耳朵是否还长在那儿,那可怜的孩子像一根芦苇似的颤颤巍巍,靠在桌子上,完全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