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呼啸山庄
948900000009

第9章

第一卷第六章

老爷过世没几天,欣德利少爷便回家来奔丧了。可是他还出人意料地另带了一个人回来,也惹得左邻右舍闲话四起。这个人便是他的妻子。

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们这位少奶奶是何方人氏,是个什么人。大家都猜想她可能既没有钱,也并非出身名门望族,要不少爷也不会瞒着他父亲。

不过她倒还没有引起大家的反感。到了家里之后,她见到每件东西都显得很高兴,对每件事情也都兴头十足,只是对准备丧事和接待吊丧的客人十分不乐意。从她在办丧当时的表现来看,我认为她这个人是个吊儿朗当的败家婆娘。她跑回自己的屋子,还叫上我去,也不管我还要给孩子们换孝服。到那儿以后,她却紧握双手坐在那儿直打哆嗦,还不停地问:“都走了吗?他们都走了吗?都走了吗?”

她简直有点歇斯底里。然后她解释道,她一看见黑颜色就极不舒服,她一会儿坐着发呆,一会儿又浑身发抖,最后干脆嚎啕大哭起来。我给她弄得茫然无措,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对死亡充满了恐惧。

我看她身子虽有点单薄,但看上去那么年轻,精神跟我一样好,一点也没有要死的样子。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两颗钻石。不过我确实注意到她爬楼梯时累得气喘吁吁,而且常被一点小声响吓得打一激灵。我当时也不知道这显示了什么症状,便没对她产生什么同情。我们这里一般不会主动对外地人套近乎,除非他们主动。

这时的欣德利少爷已和三年前离家时大大改变了。他变瘦了,面无血色,言谈也大不同以前了。到家的第一天,他便把约斯夫和我赶到了后厨房去,自己独占了堂屋。本来他还想把另外一个小屋子变成客厅,但他的太太对堂屋的白白的地板、大壁炉、白盘子和荷兰碗柜,还有那个狗窝都非常满意,便打消了那个念头。

少奶奶初见到她的小姑子时非常高兴,她拉着她的手说个没完,又是亲她,又是给她送礼物。不多久,她便没那份热情了,变得比谁都难缠,而欣德利则变得十分专横。她只要言词中稍露出不喜欢希思克利夫的意思,便足以勾起欣德利心中对那个孩子的旧仇宿怨。他把希思克利夫赶到仆人们当中去,不让他再读书,还让他去干体力活。

开始的时候希思克利夫还能够忍辱负重,因为凯茜可以给他教书,还陪他一起在地里干活,一起玩耍。少爷对此一无所知,也不理不问。看样子他们俩都要这样像野人一样自生自灭,变得粗鲁无礼了。他甚至也不管他们星期天去不去教堂,只有约斯夫和那位副牧师才会为这事去说少爷两句。然后少爷就会给希思克利夫吃一顿鞭子,罚凯瑟琳少吃一顿饭。

可是他们两个还有个很大的乐趣,那就是偷偷地一大清早便跑到荒原那儿去,在那里疯狂一天,毫不考虑事后可能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这种惩罚可能会是副牧师让凯茜背不知多少章《圣经》,或者欣德利用鞭子狠抽希思克利夫一顿。但他们过不了多久就又会聚在一起,并且把上次受到的不管什么惩罚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俩就这样一天天变得玩世不恭,我都难过得流泪,可又一句话也不敢说,因为我怕那样的话他们就再也不会理睬我了。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是他们俩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便被赶出了起居室。等到吃饭的时候我去找他们,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大家把整个庄园搜了个遍,甚至马厩、场院也不放过,还是不见。欣德利大发脾气,最后他命令把所有的门全部锁上,谁也不许放他们进来。

天色晚了,大家都去睡觉了,我却着急得怎么也睡不着,便打开窗户往外看。外面下着雨,不久我便听到大路上有脚步声传来,接着便看到了灯光。

我急忙跑了出去,免得他们敲门被少爷听见。谁知开门后只看见希思克利夫一个人,我大吃一惊。

“小姐去哪儿啦?出什么事了?”

他回答道,“她在画眉山庄。他们只要她一个,不让我留下来。”

我稍稍放下心来,调侃他道,“活该你倒霉!不等到人家叫你滚蛋你是不会满意的。噢,对了,你们怎么会跑到画眉山庄去的?”

他没立即回答,说是先把湿衣服换掉,再慢慢告诉我。

我提醒他别把主人吵醒。等他换完衣服,我便吹灭蜡烛,听他讲这一天的经历。

原来他们两个从洗衣房逃出去后,想先去痛痛快快地四处撒欢,好好逛逛。后来便望见了田庄那边的点点灯光。两人一想,正好可以去看看,林顿家的孩子是不是星期天晚上在墙角里哆嗦,而他们的父母在壁炉面前又吃喝又唱歌,把眼睛都要烤坏了。

“你想他们会不会这样?”

“可能不会,”我回答道,“一定不错,他们都是好孩子,不会受罚,你们做了坏事才受罚的。”

“少骗人啦,奈丽,”他说,“胡说八道!我和凯茜一路比赛跑到了画眉山庄,她的鞋子也掉到泥塘里去了。我们偷偷爬了进去,沿着小路摸到客厅窗户下边,站在一个花坛上,灯光是从窗户那边射出来的。他们的窗户只关了一半。我们站在花坛边上,扒开百叶窗往里一看。哇,里面太漂亮了!猩红色的地毯,桌子上都铺着洁净的桌布,洁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中心耷拉下来很多根银链子,坠着玻璃小珠,蜡烛在上边闪闪发光。大人都不在,客厅里就埃德加兄妹两个。

你敢说他们会不快乐?我们要是能像那样,简直就和进了天堂一样了!哎,算了算了,你猜猜他们正在干什么?那个伊莎贝拉正躺在客厅的一头号啕大哭,那个声音真是刺耳,简直像个巫婆在用针扎他一样。埃德加站在壁炉边不出声地哭。一只小狗坐在桌子中间,使劲地用爪子挠着桌子,汪汪直叫。他们俩差一点就要把这小狗撕成两半了。这两个傻瓜!难道他们就这样找乐子?为谁该抱那个毛乎乎的家伙而互相争吵,后来他们俩都哭了起来,因为他们相互争夺了一番以后,竟谁都不想要它了。这两个活宝!我们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真是瞧不起他们!你什么时候见我跟凯茜抢过东西来着?或者看见过我们俩像这两个傻瓜那样在客厅里用这种方法玩耍?我保证就算让我活一千次,也不会选那种活法。就算是给我权力把约斯夫从最高的山峰摔下来,或者让欣德利的血流到全院子,我也不换。”

我赶忙掩住他的嘴,“你还没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凯瑟琳会留在那儿呢?”

“我们哈哈大笑了之后,林顿家的那两个孩子便一下子冲到了门口,先是一声不吭,接着便‘爹呀,娘呀’地喊了起来。听他们这样喊,我们便又发出了更可怕的声音,把他们吓坏了。这时候我们听见有人在开门,便赶紧从窗台上溜了下来。我们俩赶紧飞快地逃跑,我拉着凯茜的手,让她快跑,谁知她突然一下子摔倒在地。”

“别停下,”她小声地说,“快跑!快跑!”

“原来他们把狗放了出来,咬住了凯茜的脚脖子,我听出了它的鼻子喷气的声音。可是凯茜并没有大声叫喊。哼,就算一头疯牛用角挑了她,她也不会发出一声叫喊的。但我却喊了起来,我发疯似地咒骂,那诅骂足以咒死任何一个魔鬼。我抓起一块石头塞进那狗的口中,用尽力气把石头往它嗓子里捅。这时,一个野蛮的仆人远远跑来,嘴里还嚷着:

‘狐狸,咬住,别松口!’”

“不过等他看清楚狗咬住的是什么东西后,声音一下子就变了。他一把掐住了狗脖子。狗松了口,紫红色的舌头拉得老长,还淌着口水。”

“那人抱起奄奄一息的凯茜——她只是精神虚弱,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疼。凯茜被他抱进屋子,我跟在后面,一边骂骂咧咧要替她报仇。”

“林顿先生站在门口招呼,‘罗伯特,抓到什么猎物啦?’”

“‘狐狸抓到了一个小姑娘,先生,还有一个小坏蛋,’他答道,‘他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我怀疑是强盗把他们从窗户上送进来的,想等我们大家睡着了以后再给他们开门,这样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送我们去见上帝了。’住嘴,你这个小毛贼,我要把你送上绞架的,林顿先生,千万别放下枪!”

“‘绝不会,罗伯特!’好啊,他们肯定知道昨天我刚刚收了租子,想跟我耍这个小聪明。来吧,我要好好款待他们。约翰,给他们锁上链子。詹妮,给狐狸喝点水。这帮家伙可真是胆大包天了!喂,亲爱的玛丽,快过来看看!不用害怕,只不过是个小男孩罢了,不过你一看那张脸就知道他肯定是个贼。我要让他早早上绞架,给本教区除去一个祸害。”

“这个老笨蛋发了一大通牢骚,然后把我拉到吊灯底下,林顿太太吓得双手高举,那两个胆子更小的孩子也爬了过来一点,伊莎贝拉咬着舌头说:‘他多么可怕呀!爸爸,把他扔到地窖里去吧。他真像那个吉普赛流浪汉,那家伙偷过我的山鸡。是不是,埃德加?’”

“这时候,凯茜慢慢醒转过来,刚好听到他们的最后一句话,不禁笑了起来。埃德加瞪大了眼睛愣了一会儿,才终于认出她来。他们曾在教堂里见过我们。”

“‘恩肖小姐!是她!’他悄悄地对母亲说,“刚才狐狸咬的就是她,瞧她那脚上的血!’”

“‘恩肖小姐!怎么可能?’林顿太太高喊着,她怎么可能会和一个野孩子到处乱跑。不过,宝贝,这孩子还穿着孝服呢!噢,天啊,真的是她!她的脚恐怕要残了。”

“林顿先生也有点着急了,‘真是罪过!她哥哥怎么这么粗心呢,也不好好看着她!’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我们走来,‘我早就听席德兹(就是那个副牧师)说他从来就对她不管不问,可这个小子是谁呢?她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伙伴呢?噢,对了,准是老恩肖从利物浦捡来的那个孩子。好像是个印度水手的孩子,要么就是个美国的流浪儿,或者是西班牙的流浪儿——’”

“‘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孩子,他根本不配呆在我们这种体面的家庭!你听见他刚才是怎么说话的吗?这可真对我们的孩子不好啊,我真是担心死了!’那位太太说道。”

“这话可真把我气坏了,便又开始骂起来。于是那个罗伯特就把我拉了出去。他们赶我走,可我就是要和凯茜留在一起。他便把我拉到花园里,塞给我一盏灯笼,还说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恩肖先生,又把门给锁上了。”

“我还是不死心,我看那些窗帘没有拉严,便又回到老地方偷看。我打定了主意要是凯瑟琳想回家,他们又不把她放出来,我就把他们那些大玻璃砸个粉碎。”

“她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坐着。本来为了出去闲逛已经为她借来了挤奶女工的灰色外套,但林顿太太却执意把外套从她身上脱了下来。林顿太太摇着头,像是劝她的样子。他们对她的态度跟对我大不相同,毕竟她是个年轻的小姐。这时候女仆端来一盆水给她洗脚。林顿先生调了一杯尼格斯酒给她,伊莎贝拉拿出一大盘饼干,全给她倒在衣兜里。埃德加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接着又给她把头发擦干梳好,给她穿上拖鞋。她就这样任他们摆弄,还把东西分给那只‘狐狸’和小狗吃,并且捏了捏狐狸的鼻子。林顿一家看着她,眼睛里似乎也有了点神采。我看他们满脸又敬又爱的傻相。她比起他们不知道要高超多少——超过了所有的人。”

“你闯的祸可太大了,你还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我给他盖好被子,熄了灯。“你这下死定了,欣德利先生会用最严厉的手段来惩罚你的,他不会放过你的。”

事情的发展比我预想的还要糟。恩肖被这件事情搞得火冒三丈。而那位林顿先生,为了挽回一下他的过失,第二天登门造访,向欣德利讲了很多治家之法。

于是少爷便对家中一切严加管理起来。不过他这次并没有用鞭子抽希思克利夫,而是警告他以后不许再和凯茜说一句话,否则便把他赶走。小姐回来之后,恩肖太太便把她严加管束起来,但却不采用强制的办法,因为她知道那是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