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一章第一个故事 (6)
还是言归正传吧。屋里只剩我一个人后,我自然就注意到了那个包袱,刚才,它竟然那么奇怪地吓着了那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是不是表婶给我的遗产?是些不要的旧衣服呢,还是旧银器?过了时的首饰还是别的什么呢?我心里作好了准备,无论是什么,都接受,无怨无恨,这才打开包袱。——我看见了什么呀?是我头天散发在她家里的十二本善书!按照医生的吩咐,全给退了回来。难怪塞缪尔畏畏缩缩的!难怪他干完这桩伤心事就跑了呢!至于我表婶的信,还是那几句话,说她不能不听医生的劝告。
我该怎么办呢?好在我这个人训练有素,从不气馁。
一旦认准了一个目标,基督徒是决不屈服让步的。碰上我们传教的时候,无论什么都影响不了我们。一个使命的结果也许会纳税,会引起暴动、引起战争,我们还是只管干我们的。不管周围人的想法是什么,世界怎么变,我们这种人是不可理喻的。我们是不怕人家笑话的。我们不以别人的眼光看事物,不以别人的耳朵听评论,不以别人的心去体会,而是用自己的眼去看,自己的耳朵去听,自己的心去感受。至高无上的特权!可是又挣到了什么呢?呵,亲爱的朋友!不要问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吧!只有我们才能挣得这份荣耀——因为惟有我们这种人总是有理的。
对我那位误入歧途的表婶,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心里清楚。找牧师不成,是范林达夫人自己不情愿。送书不成,是不信神的医生太固执。由他们去。下一着是 ——用小字条传送福音。书是送回来了,可以从这些书里摘抄些警句。分头找人抄了,当信寄给表婶,要不就照我原先的办法,各个房间里都放上些。收到信总不会起疑心的。一旦拆了信,不就读下去了?我亲自写了几封。“亲爱的表婶,您看看这几行字吧。”等等。“亲爱的表婶,我昨晚上碰巧读到这么一段,”等等。我让我们委员会的姐妹们写了一些。“亲爱的夫人,让您受惊了,您愿劳神看看这令您鼓舞的几行字吗?”“亲爱的夫人,请您原谅一个卑微但真诚的朋友对您的关心。”我重又介绍了连最警觉的医生都找不出茬的几段。不到傍晚,我已经替表婶准备了十二封信,代替原先那十二本书。我当即邮寄了六封,另外六封我装在口袋里,等第二天亲自去府上散发。
两点刚过,我又一次为了神圣的使命,站在范林达夫人府上的大门前,越发和霭地向塞缪尔询问表婶的情形了。
表婶一宿没好睡。这时候她正在签遗嘱的那个房间里的沙发上歇着,想睡一会儿。我对塞缪尔说,我就在书房里等机会见她。我一心只想着散发那些信,压根就没想到询问什么关于雷切儿的事。府上很静,这时候已经过了音乐会开场的时间。我理所当然地想,这个时候雷切儿一准和她那些个及时行乐的伙伴们(天哪!还包括高德弗利先生)在听音乐会呢!我得不失时机,赶紧做我的善事。表婶当天早上的邮件,其中包括我寄给她的六封信,未开封地放在书房的桌子上。她显然是力 不从心,没有精神去看那么多信。——光就数量就够叫她气馁的。我从第二组的六封信中拿了一封放在壁炉架上。这么一封孤零零地搁在那里,肯定会引起她的好奇。第二封我有意丢在早餐室的地上,女佣见了会以为是表婶不小心丢在那里的,就会送给表婶。这一着万无一失。我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准备把福音播撒在客厅的地上。
我刚进了前厅,就听到临街的大门外有人敲门。敲门声很小,像是怕惊着什么人。我还没来得及想溜回书房(照说我该在那里等着见表婶的),那个勤快的听差塞缪尔已经去开门了。不过,没关系,我心想。表婶病着,一般不会接待客人。可是令我惊恐的是,这个小心翼翼的敲门人竟是个例外。楼下传来塞缪尔的声音:“先生,您请上楼。”接着我就听到脚步声,一个男人的脚步,朝客厅这边走来。这个得宠的客人能是谁呢?几乎是在提问的同时,我便解答了这个问题。除了医生,还会是谁?换了别的客人,我就露面了。这算不了什么。书房里等的不耐烦,上楼来等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我的自尊心阻止了我出来见这个把福音书送还侮辱我的人。我溜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放下了门帘。我只要在那里稍候一两分钟,医生就会给领到病人的房间里去了。
我等了一两分钟,不止一两分钟。我听见那客人不停地走来走去。还听见他自言自语。我甚至认为我听出了那人的声音。是我弄错了?不是医生,而是别人?是布罗夫先生?不对!本能准确地告诉我那不是布罗夫先生。不管他是谁,他还在那里自言自语。我把沉甸甸的门帘掀开了一条小缝,仔细地听着。
我听到的是,“我今天就办!”说这话的竟是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
我的手从门帘上放了下来。可是别以为我心里首先想到的是我那尴尬透顶的处境!我对高德弗利先生情同手足的炽热感情,使我一直在纳闷,他怎么没去听音乐会?我心里只想着那句话——那句从他嘴里吐出,令人吃惊的话。他今天就办。他说这话的口气令人害怕。他要办什么?到底是什么呀?比他已经做过的傻事还要傻吗?他要叛教吗?他要跟我们童衣改制协会断绝往来吗?难道我们在委员会的会议室里,再也看不到他那天使般的微笑了吗?难道我们再也听不到他那美妙绝伦的口才了吗?想到这些可怕的念头,我禁不住想从藏身之处冲出来,以伦敦所有妇女联合会的名义,请求他做出解释。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屋里有另一个人的声音。这声音透过窗帘,响亮、大胆、正是每个女人想要拥有的。这是雷切儿?范林达的声音!
“你干吗上这儿来,高德弗利?”她问道。“为什么不去书房?”
他柔声地笑了笑,回答说:“克莱克小姐在书房里。”
“克莱克在书房里!”她一下坐在了脚凳上。“你做得对,高德弗利。我们最好留在这儿。”
刚才我还浑身发烧,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会儿,我竟浑身冰凉了。听了这些话后再露面是不可能的了。要退——除非是钻进壁炉——同样也是不可能的了。大难临头了。我悄悄把门帘掀开一点,这样我既能看见,又能听到。然后,我本着原始基督徒的精神,面对着这一磨难。
“别坐在脚凳上,”那年轻女士继续说道。“拿把椅子来,高德弗利。我喜欢和人面对面的谈话。”
他找了最靠近的一个座。这是张矮椅子。他个子很高,与那张椅子极不相称。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委屈自己的腿。
“怎么样?”她继续说道。“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完全像你对我那样说的,亲爱的雷切儿。”
“是说妈妈今天不舒服,我不想撇下她一个人去音乐会吗?”
“是这样说的。他们很遗憾你不能去,可他们很理解。他们都让我问候你;都坚信范林达夫人的不适会很快过去的。”
“你看不要紧吧,高德弗利?”
“绝对不要紧!我看要不了几天,一切又会好起来的。”
“我也这样想。开头我还有些担心,现在也觉得没问题了。让你去替我向那些你几乎不认识的人做解释,真是难为你了。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去听音乐会呢?不去听音乐对你好像也是很难受的。”
“别提这个了,雷切儿!只要你知道我跟你一起在这儿有多快乐就行了!”
他两手紧握在一起看着她。从他占据的地方做这个动作,他正好面对着我。看他脸上那种伤感的表情,我感到说不出的恶心。他在埃克塞特会堂面向成千上万贫穷的同胞发表演说时,他那表情还打动过我呢!
“一个人的坏习惯是不容易改,高德弗利。可还是请你去掉说恭维话的坏毛病——就算是为了我。”
“我一生当中从未对你说过恭维话,雷切儿。我承认,成功的爱情有时用的语言是过分一点。可是无望的爱情才总是直言相告。”
他把椅子拉近了一些,握住了她的手。两人沉默了下来。显然,他像打动其他人一样,也打动了她。我现在明白,刚才他一个人在屋里时,说“我今天就办。”那句话的意思了。哎呀!就是最僵化的人也看得出来,他现在正在办那件事。
“你忘了我们上次定的协议了吗,高德弗利?我们说好只做表兄妹的。”
“我每次一见到你就会破坏协议,雷切儿。”
“那就不要见我。”
“毫无用处!我每次只要一想到你,就会坏了协议。哦,雷切儿!你前天对我说,我在你心中的地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真叫我感动得不得了!我听了这话就存了希望是不是有点儿疯了?我梦想将来某一天能得到你的心是不是也疯了?要是我真疯了,也别告诉我!让我去做梦吧,我最亲爱的!我要是得不到别的,就指望它来陪伴我和安慰我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并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睛。仍然和在演讲厅里一样!
连她冷酷无情的本性都被打动了。只见她向他靠近了一些。话音里透出关切的语气。
“你当真是那么喜欢我吗,高德弗利?”
“当然啦!你知道我这个人,雷切儿。告诉你吧,除了你,我对生活已毫无兴趣。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变了,你信吗?我的慈善工作对我是个难以忍受的累赘;我现在一看见妇女委员会,就恨不得逃到天边去!”
像这种背叛教义的事我真是闻所未闻。我想到童衣改制母亲协会,想到礼拜日温情监管会,想到其它多得数不清的委员会,这些协会全把他当成台柱子。我想到艰难度日的妇女董事会,据说,她们完全是靠高德弗利先生维持着。正是这个高德弗利先生,刚才把我们良好的工作说成是“累赘”,还声称一看见我们就想逃到天边去!
我年轻的女友们会从我这儿受到鼓励。我是经受了激烈的斗争,才默默地压制住胸中的义愤。与此同时,我要对自己说句公道话,他们的谈话我没漏掉一个字。接下来是雷切儿在说。
“你已经坦白了,”她说道。“不知道我要是也坦白的话,会不会使你断了这份依恋?”
他一愣。我也一愣。我们都在想,她是不是要把月亮宝石的秘密说出来了。
“你是不是觉得,请看着我,”她继续说道,“我是一个最下贱的姑娘?我是的,高德弗利。还有什么比自甘堕落更下贱的呢?我现在就是在这样生活。”
“亲爱的雷切儿!你根本没有理由这样说自己!”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理由?”
“你可以这样问我!我知道,是因为我了解你。你的沉默并没使你那些真心的朋友看轻你。你那件珍贵的生日礼物的失踪是有点怪;而你又不解释你与那件事的关系则显得更怪……”
“你是在说月亮宝石吗,高德弗利?”
“我当然以为你是指……”
“我根本不是指那件事。说起月亮宝石,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一点也不会看轻自己。要是钻石的事,有天真相大白的话,人们就会知道,我接受的是项可怕的责任;我是在保守一个令人伤心的秘密——可是大家都会看清,我决没做什么丢人的事!你误解我了,高德弗利。怪我没说得更清楚一些。无论如何,我现在要说得更清楚一些。假设你不是爱上了我,假设你爱上的是另一个女人。”
“怎样?”
“假设你发现那女人完全不值得你爱;假设你确信她有失你的身份;假设你一想到娶这个人就脸发烧,仅仅是一想到。”
“然后呢?”
“而且,尽管这样,你还是无法从心里去掉她。假设她在你心里激起的感情(是在你相信她的时候激起的),是一种无法隐藏的感情,假设这个贱人在你心里激起的爱,唉,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我怎么说才能叫男人懂得我那种又惊又喜的心情呢?它是我的命根子,高德弗利,又是杀死我的毒药——合二为一!走吧!我像这样说话一定是疯了。不!你不能走——你不能就这样走。我必须为自己说句话。记住这点!他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我刚才对你说的话。我决不会见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决不、决不、决不再见他!别问我他的名字!别再问我了!我们换个话题吧。你懂得医道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总觉得憋得喘不过气来?这是不是一种歇斯底里——喋喋不休而不是痛哭流涕?我敢说是的!这又怎么样?我给你造成的任何麻烦,你现在都能很轻易地恢复过来。我在你心中已坠到我应有的位子了,是不是?别管我!别可怜我!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