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一章第一个故事 (8)
我看了看乱七八糟的房间。教堂正传来周末祷告的钟声;这钟声使我想起该告诫她几句。“哦,婶子!”我悲哀地说道。“您这样做像是英国女教徒吗?这样能上天堂吗?”我婶子回答道,“你要是愿意帮我这个忙,德罗西拉,我就穿上外衣。”听了这话,你还有什么说的?我在杀人犯身上都创造过奇迹,可从来没在艾伯怀特婶子身上起一点作用。“你要的那些佣人的名单在哪儿?”我问道。她摇了摇头;她连收着名单的劲都没有。“雷切儿收着呢,亲爱的,”她说,“在隔壁房间里。”我走到隔壁房间,就又看见雷切儿了。自从我们在蒙塔克广场分手以来,这还是头一回见面呢。
她穿了重孝,显得格外瘦小可怜。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我走进房间时,雷切儿居然站起身,伸出手向我走来。
“看见你真高兴,”她说,“我从前常常对你说些粗鲁傻气的话。请你原谅。希望你能原谅我。”
我听了这话,不由得露出一脸吃惊的神色。她脸一红,又接着向我解释。
“先母在世时,”她接着说道,“她的朋友往往不是我的朋友。现在她去世了,我也喜欢上她喜欢的人了。她喜欢你。要是你答应的话,德罗西拉,就跟我做朋友吧。”
对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来说,她供认不讳的这种动机真是叫人震惊。在基督的英国,一个居丧的女人,不知从哪儿去寻找真正的安慰,竟指望从她母亲的朋友那里得到它!这就是我的亲戚。她已意识到自己在待人接物上的缺点,不是出于信仰和责任,而是出于感情冲动!想起来真可悲,但对我这样一个有做善事经验的人来说,这仍然意味着希望。我想,她母亲的死引起了她的变化,这倒不是什么坏事。我打算用她与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订婚的事来试探她一下。
第一次见她这么客气,我就应她的要求,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们谈论些家务事,还谈了些未来的计划。可每次一提到她的婚姻就卡壳了。不管我如何努力地想把谈话引过去,她就是不配合。我们才刚刚和解,我要是公开提出这个问题还不是时机。再说,我已经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了。她不再是我在蒙塔克广场受难那时,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那种不加检点、目空一切的人了。这一来,我就有了勇气,准备过问她将来信教的事了。我可以先提醒她匆忙订婚的危险,然后再一步步说开去。抱着这种新的动机看着她,再想到她匆忙的允婚,我觉得自己有神圣的责任去干涉。这种热情使我确信,我一定会取得很好的效果。我认为这件事中速度很重要。我马上转过话题,谈到佣人的问题。
“名单在哪儿,亲爱的?”
雷切儿把名单拿了出来。
“厨子、厨工、女仆、听差,”我念道。“我亲爱的雷切儿,这些佣人只需要一阵子——就是你的监护人租用这屋子的这一阵子。在伦敦,很难找到合适的做这种临时工作的人。布莱顿那幢房子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高德弗利已经把它租下来了;那幢屋子里的人要他雇他们作佣人。他觉得他们对我们几乎没什么用处,所以没有结果就回来了。”
“而你在这类事情上一点经验也没有吗,雷切儿?”
“一点儿也没有。”
“艾伯怀特姨妈不管吗?”
“不管,这可怜的人。别责怪她,德罗西拉。我觉得她是我所见到过的惟一真正幸福的女人。”
“幸福有不同的程度,亲爱的。哪天我们该谈谈这事。现在我要解决找佣人的难题。你姨妈得给那幢房子里的人写封信……”
“我来写信,让她签个字也一样。”
“完全一样。然后,我拿着信,明天去布莱顿。”
“你真是太好了!你一准备好,我们就来。希望你今后当我的客人,在那儿住下。布莱顿很有趣,你会喜欢的。”
这句话就算邀请了我,我面前就有了无限的希望,可以过问她的事了。
一周过去了一半。到礼拜六下午,房子就准备好了。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我把那些佣人的品行和对宗教的看法都考察了一下,选出了我觉得满意的。我还在城里找到了我的两个教友,我相信他们能帮我实现我来这里的目的。他们中一个是牧师,可以在他主持的教堂里帮我为我们这一帮人安排座位。另一位是跟我一样的单身女人,她答应把她藏满善书的书房供我使用。我借了十几本,都是仔细为雷切儿挑选的。等我把这些书分放到几个雷切儿可能要用的房间里去之后,我觉得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挑好等着她的佣人;挑好为她祈祷的教士;挑好放在她桌上的书——这就是我热情的准备欢迎这个没娘的姑娘的三部曲!在那个礼拜六的下午,我坐在窗口等着我的亲戚们到来时,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天堂的乐曲声。一拨一拨的人群从我眼前走过。啊!他们当中有多少人能感觉到我尽职后的喜悦?一个愚蠢的问题。还是别去管它吧。
六七点钟的时候,他们到了。真是大出意料之外,陪她们来的不是高德弗利先生,而是那个律师布罗夫先生。
“您好,克莱克小姐。”他说。“这次我可要待着不走了。”
他指的是那次我和他在蒙塔克广场见面时,我使他为我而耽误了他的事。我知道这老市侩是有目的而来的。我刚刚替心爱的雷切儿安排了个小乐园——毒蛇就已经来了!
“高德弗利觉得很抱歉,不能跟我们一起来,”艾伯怀特表姨妈说道。“城里有事拖住了他。布罗夫先生自告奋勇代替他,在这儿度假,直到礼拜一才走。布罗夫先生,医生总让我锻炼,我一点也不喜欢。看那儿,”表姨妈指着窗外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补充道,“那就是我对锻炼的看法。要想轻松,坐在椅子里就能得到。要想疲乏,看看那个人就够让你疲乏的了。”
雷切儿独自站在窗旁,眼望着大海。
“累啦,还是想他啦?”我问道。
“不。只是情绪不大好,”她回答说。“在我们约克郡海边,我常看见大海,海上也是泛着这样的光。我正在回想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日子。”
布罗夫先生留下来吃晚饭,一直待到夜里。我越看他越敢肯定,他来布莱顿一定是有目的的。他和雷切儿握手的时候,我发现他那冷酷、狡诈的眼睛,特别注视了她一会儿。显然,她与他来这儿的目的有关。他临走时对她或是别的人都没说什么不寻常的话。他自己许下了第二天来吃午饭,然后就回旅馆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无法把艾伯怀特表姨妈按时弄起床去做礼拜。她生病的女儿说她要在床上躺一天。只有我和雷切儿一起去了教堂。我那位天赋聪明的朋友讲的道好极了。他的声音在圣殿里回荡了一个多小时。出来后,我对雷切儿说,“你听进去了吗,亲爱的?”她回答说,“没有;它只使我感到头疼。”别人听了这话也许会泄气;但是,自打从事这项无疑有用的事业之后,什么也不能使我泄气。
我们回到家里,只见艾伯怀特表姨妈和布罗夫先生正在吃午饭。雷切儿不想吃饭,说是头疼。这位律师的狡猾立刻显现了出来。他紧紧抓住这个机会。
“治头疼只有一种办法,”那个讨厌的老头说。“散一会儿步,雷切儿小姐,你的头疼就会好的。要是你肯赏脸,我可以奉陪。”
“好极了。我正想散步呢。”
“现在两点多了,”我温和地说道。“下午的礼拜三点钟开始,雷切儿。”
“我头这么痛,你怎么忍心要我再去做礼拜呢?”她不耐烦地说道。
布罗夫先生彬彬有礼地替她打开门。眨眼工夫,两人都走出了屋子。我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强烈地感觉到我有神圣的职责去干涉他们。可是怎么办呢?现在只能等过一会儿有了机会再进行干涉了。
做完下午的礼拜回来,我发现他们刚回家。只消看他们一眼,就知道律师已经把他要说的话说过了。我从未见过雷切儿如此沉思。我从未见过布罗夫先生对她如此关注,并如此敬佩地看着她。他因约了人吃饭(也许是假装的),而早早地离开了我们大家;他打算乘第二天早上头一班车返回伦敦。
“您当真打定主意了?”他在门口对雷切儿说道。
“打定了,”她这样回答后,他们就分手了。
他刚转过身,雷切儿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晚饭她没来吃。她的女仆下楼来通知说,她的头又疼了。我跑到她那儿,隔着房门,情同手足地问长问短。门是锁着的。她不打开。这儿有这么多的障碍需要克服!我从她锁着的门上受到很大的鼓舞和激励。
第二天早晨,趁端茶给她的当儿,我跟在后面走了进去。我坐在她床边,说了几句关切的话。她客气而生分的听我说着。我看见我教友的那些善书被堆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我问她有机会看过吗?她说她看了,但不感兴趣。我问她允不允许我给她读几段意义最深的,说不定她自己看的时候漏掉了?不,现在不行——她现在有别的事要考虑。她边说边一个劲地折开睡衣的褶边。显然有必要提一提她心中仍关注的俗事来唤醒她。
“你知道吗,亲爱的,”我说,“我昨天对布罗夫先生产生了一个怪念头?你和他散完步回来,我看见你就想到,他一定告诉了你一些坏消息。”
她的手指从她的睡衣褶上滑了下来,她那对凶恶的黑眼睛扫向了我。
“正好相反!”她说道。“是我感兴趣的消息——我真该感谢布罗夫先生把它告诉我。”
“是吗?”我颇感兴趣地说道。
她的手指又回到了她的衣褶上,头也突然扭向了一边。我在行善中经常见到这种举止。她只是使我更想尝试。出于对她不减的热诚,我冒险公开地提到她订婚的事。
“是你感兴趣的消息?”我嘴里重复道。“我想,亲爱的雷切儿,那一定是关于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的消息?”
她从床上一骨碌跳了起来,脸色变得死白。显然,她几乎要像她过去一贯的那样肆无忌惮地反驳我了。她控制住了自己,头又躺回到枕头上,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决不会和高德弗利?艾伯怀特结婚。”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大声喊道。“这场婚姻不是全家都考虑好了吗!”
“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今天要来这儿,”她固执地说道。“等他来了你就会明白了。”
“可是,亲爱的雷切儿……”
她拉了一下床头的铃。那个头上扎飘带的使女走了进来。
“潘尼洛浦!我要洗澡。”
我得承认,以我当时的情绪,我的确认为,她是找到了逼我离开的惟一办法。
在世俗人的眼里,我在雷切儿跟前的地位是异乎寻常的难处。我本打算就她的婚姻问题规劝她几句,使她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现在照她的说法,根本就不会有婚礼了。可是,朋友!一个像我这样勤奋而有经验的基督徒看得更远。如果雷切儿真的悔婚,而艾伯怀特父子把这事已看作定了的事,结果会怎么样?她要是很强硬的话,结果只会是双方恶语相加,彼此责怪。风暴过去之后雷切儿又会怎么样呢?会出现有益的道德上的抑制。在这种情况下,她性格上的固执会使她的傲气、她的倔强消失殆尽。她会转向身边离她最近的、能给予她同情的人寻求同情。我就是那个充满同情,而又离她最近的人。在我看来,传播福音的前程看起来从没像现在这样光明。
她下楼来吃早饭,但什么都没吃,而且几乎是一言不发。
早饭后,她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接着又突然打开了钢琴。她演奏的音乐是那种最低级的世俗音乐,类似舞台上叫人一听血脉就要凝固的那种。这个时候去干涉她是很不明智的。我偷偷打听出高德弗利?艾伯怀特要来的时间后,我就离开了屋子,逃掉了那种音乐。
一个人出来后,我趁此机会,拜访了我那两个朋友。与教友倾心交谈真是令人有说不出的惬意。我及时返回屋子,等候我们期待的客人的来访。我走进饭厅,这地方通常这个时候是没有人的,不料却迎面碰到高德弗利?艾伯怀特先生!
他没有走出饭厅的意思。与此相反,他却焦急地向我走过来。
“亲爱的克莱克小姐,我一直在等着见你!碰巧我提前办完了伦敦的事情,结果比预定的时间提前到了这里。”
蒙塔克广场那一幕之后,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可是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一点尴尬的意思。当然,他不知道我看见了那一幕。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应该知道我参加了母亲童衣改制协会,与其它慈善协会的朋友也有来往,肯定知道他可耻地忘却了他的妇女和穷人。然而他却站在我面前,仍带着迷人的声音和动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