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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

第十一章 (2)

“他学那么多知识有什么用呢?我们就让他呆在乡下,作一辈子乡下绅士,不好吗?就像许多其他贵族一样,种自己的地,我们一直在这座园里过活,我们死也死在这里,他也可以快快乐乐地在此终老,这不很好吗?”

男爵摇摇头,说道:

“可是等他长到二十五岁时,他一定会来质问你说:‘当初为什么不让我上学?我现在没有知识,一无用处,全是由于你,你做母亲的只顾自己。我没有工作能力,没有社会地位,可我讨厌这种混天度日,穷困潦倒的生活,你当初为什么要害我呢!……’那时你又怎么回答他呢?”

她一直哭着,央求她的儿子问:

“普莱,告诉妈妈,你将来不会怪我现在太疼你了吧?”

这个大男孩吃惊地回答:

“不会的,妈妈。”

“真是这样吗?”

“真的,妈妈。”

“你喜欢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对吧!”

“是的,妈妈。”

这时男爵大声而坚决地说:

“约娜,你不能这样控制孩子的一生。你现在的想法是最自私的,而且是有罪的;你为了个人的幸福而牺牲孩子的前途。”

她双手遮住脸部,呜咽起来,从呜咽中断断续续地说:

“我的命好苦……好苦! 本来我和孩子生活得平平安安的,为什么突然又要把他带走?……如今,我孤单单的一个人……我怎么过啊?”

男爵父亲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了她:

“还有我,约娜。”

她突然激动地搂住他的脖子,吻着他,流着眼泪哽咽着说:

“好,也许……你是对的,爸爸……刚才我错了,……但也因为我受的痛苦太多太多……我同意你送他去学校了。”

普莱还不明白他们准备怎么处置他,这时也开始落泪了。

于是这三个妈妈都来抱他,吻他,安慰他,鼓励他。到楼上睡觉时,三个人的心里都很悲伤,各自在床上悄悄落泪,连一直比较理智的男爵也不例外。

他们决定在下一学期开学时,送保尔去勒阿弗尔中学就读;因此在剩余的一个夏日里,保尔太受他们宠爱了。

他母亲一想到要分别,就忍不住叹气。她细心地为他打点行装,就像他要在外面住上十年一样。终于,十月的一个早晨,在经过一个共同的彻夜不眠之后,两位妇女和男爵终于陪保尔上了马车,两匹马拉着车子便出发了。

他们上次来的时候,已帮他选好了寝室里的床位和课堂上的座位。因此这次来到学校,主要是帮保尔整理内务,丽松姨妈和约娜忙碌了一整天,才把衣服都整理好,然而每名学生只有一个小五斗柜,太小,根本装不下他们带来的衣服,连四分之一都装不下,约娜于是找校长去,要求再增加一个柜子。庶务长被唤来了,但他认为没有必要带这么多衣服和用品,多了会碍事的,所以他坚持学校规定,不肯给他们搞特殊化。于是母亲犯愁了,最后决定到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给他租了一个房间,并特别关照旅馆主人,一旦普莱认为有必要,他就得亲自送他去。

之后,他们走进一家餐馆,可是谁也不想吃,大家含着眼泪,互相看着,菜一道一道送上来,又几乎原封不动地撤下去了。

他们又缓步走回学校,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也由各自的家长或佣人陪伴着,从各个方向汇聚到校园里来。孩子们大多眼含泪水,在学校灯光暗淡的大院子里,到处都有啜泣的声音。

就要走了,约娜和普莱久久地拥抱着。丽松姨妈站在他们后面,用手绢遮护着脸,她又被遗忘了。男爵也受了感动,走过来拉开女儿,为的是可以早点回去。马车已经在门口了,三个人这才登上车子,当即返回白杨山庄。

黑暗中车上传出呜咽的声音。

第二天,约娜从早晨一直哭到晚上。第三天,她又叫人备好车子,一个人赶到勒阿弗尔了。又见到了普莱,他一切都好,仿佛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了。平生第一次有了这么多同学,他一直想着嬉戏,在会客室的椅子上简直坐卧不安。

约娜每隔两天便要去看他一次,星期日还接他回家。平时上下课之间,她又舍不得离开学校,又无事可作,便一直坐在会客室里。校长派人把她叫去,告诉她以后少来几次,可她一直不听。

于是校长警告她说,如果她再这样下去,让她的孩子上课不能安心学习,下课不能自由娱乐,学校只好请她把孩子接回去了;男爵还接到了学校的书面通知。于是约娜就像囚犯一样被看守起来,再也不准擅离白杨山庄了。

于是她一天一天等待假日,比她的孩子还着急。

她心情越来越感到烦恼。她于是在山庄附近走来走去,独自一人,整天带上小狗屠杀,一边走,一边想。有时一个下午,她坐在悬崖上眺望大海,有时她穿越树林,一直走到意埠,去重温那一直萦绕在她心里的爱恋旧梦。当年她在这些地方散步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怀春的少女,而今,距离当时,已是多么遥远,多么遥远了啊!

每次见到儿子,她都觉得仿佛又隔了十年。他一个月一个月地成长着,她却一个月一个月地衰老下去。她和男爵看上去更像亲兄妹了,至于丽松姨妈,自从二十五岁就已形容憔悴,现在倒也没老到哪儿去,仿佛她的姊妹了。

普莱在学校里一点也不上进:四年级读了两年,三年级勉强通过;到了二年级,又重读了一年,升到一年级时,(法国学制,与我国相反,一年级是最高年级,即修辞班。)已经二十岁了。

这时普莱已成长为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了,双颊和上嘴唇开始长出胡须。他早已学会了骑马,他便租了一匹马,自己回到山庄来,路上用两个小时便到了。

于是每个周日的清晨,约娜就同姨妈和男爵去路上等他。男爵已渐渐驼背 ,直不起腰来,走路时像个小老头,双手背在身后,仿佛为避免身体倾倒的样子。

他们顺着大路慢慢地向远处走,累了便在沟边坐下来。

望着远处是否有骑马的人出现。每当在茫茫的路上浮现出一个黑点时,这三个人就各自兴奋地挥动着手绢;这时他便策马飞奔,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约娜和丽松姨妈吓得心里直跳,外祖父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夸奖“了不起呀!孩子”。

虽然保尔长得高出他母亲一头了,但她始终把他看作孩子,总在问:“普莱,你脚上冷不冷。”午饭后,他抽着烟卷在台阶上散步时,她又推开窗子叮咛道:“我求求你,别光着脑袋出去,会着凉的!”

保尔夜间骑马回学校时,她更是紧张万分:

“千万路上谨慎啊!我的小普莱!一定别跑得太快,记住,如果你出了问题,你可怜的母亲会急疯的。”

然而有一个周六的早上,她收到保尔的一封信,信上说他第二天不回家了,因为他的一些朋友组织了一个野餐会,他也参加了。

整整一个星期天,她都是在着急和担心中度过的,就像发生了什么大灾祸似的。挨到周四,她再也受不了了,自己又急急忙忙赶到勒阿费尔。

她觉得他的样子改变了,可又说不出具体哪里改变了。他似乎说话更像另一个人了。他兴致很高,忽然很自然地告诉她说:

“妈妈,既然你已经来了,那么下个周日又可以不用回山庄了,因为我们又有一次野餐。”

她惊呆了,嗓子也哽咽住了,就像听说他要去新大陆一般;最后,她终于问道:

“啊……普莱,告诉我,你怎么啦?你怎么回事啊?”

他笑了,抱住母亲说:

“没有什么,妈妈,我一点事也没有,不过是想和朋友们一道玩玩,……我已经这么大了。”

她一时无言以对,但当她独自一人坐进马车里的时候,各种怪念头都蹦出来了。她觉得他已不再是她的孩子,那个从前的小普莱。他已经长大了,他要过独立的生活,不再挂念他们这些老年人了,他不再属于她了。他仿佛在变成另外一个人,天啊!这还是自己的儿子吗?从前那个叫她移栽青菜的可爱的小家伙,如今已是有主意、有胡子的年轻人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中,保尔都只是偶尔回来看看家里,来了又急着想走,有时晚上巴不得早走一个钟头也是好的。约娜心里很不安,男爵却说:

“他已经这么大了,由他去吧!”

这天早晨,忽然一个穿得很不体面的老头儿,说着德国口音的法语,要求见子爵夫人。他对约娜恭恭敬敬地施了许多礼之后,便从口袋中取出一个满是油污的皮夹子,说道:

“这张纸条是给您的。”

一边把一张油腻的纸片递给了她。

约娜看了一遍又一遍,望望那犹太人,又仔细看了一遍,问道:

“我不懂什么意思啊。”

那个人立刻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说道:

“那我来讲给您吧!您家公子当时急需钱用,我知道太太您是个好心人,就借给了他一点钱,供他应急……”

约娜浑身发抖,问道:

“那为什么他不当面来向我要呢?”

那个犹太人又解释了半天,说这是一笔赌债,必须在第二天中午以前还清,由于保尔尚未成年,谁也不肯借钱给他,要不是多亏了他出面“帮了个小忙”他可要“名誉扫地”了。

约娜想叫男爵,但她已气愤得全身不能动了,站也站不起来,她对那个放高贷的人说道:

“帮个忙,帮我按下铃,好不好?”

他犹豫着,生怕中计,半晌,讷讷地说:

“要不,您觉得很不方便,就下次再说吧!”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必要,他这才按了铃,两个人默默地等待着。

男爵终于进来,他一问便知是怎么回事了。借据上是一千五百法郎,他给了二千法郎,同时用目光盯住那个人,说道:

“我希望你下次不再来了。”

那人又鞠躬致谢,然后退身出去了。

男爵和约娜立即前往勒阿弗尔,到了学校,才知道保尔已有一个月旷课了。校长手里有四封约娜署名的信,却全是伪造的,信上说孩子病了,以后的信全是报告病情的,还有医生的证明书……父女俩呆住了,愕然地坐在那里。

校长也很痛心,只好带他们向警察所寻求帮助。这夜,他们两个便住在旅馆里。

第二天,保尔被从一个私娼家里找回来了。外祖父和母亲决心把他带回白杨山庄,三个人一路无语,约娜用手绢掩住脸,一路上伤心地哭个不停,保尔则无动于衷地望着田野。

经过不到一周的盘问,他们已知道他在最近一个月里,欠了一万五千法郎的债。债主们之所以没有登门追讨,是因为他们清楚,保尔不久就成年了。

家里谁也不提起这些事情。他们都力图用好心感化他,给他吃好的,喝好的。那时已是春天,约娜依旧放心不下保尔,他们还替他在意埠租条民船,好让他烦闷时去海上兜风。

只是不许他骑马了,生怕他又到勒阿弗尔去。

保尔整天无所事事,心情很烦,有时态度很粗暴。男爵担心他学业荒废,约娜则害怕再要分离,真是各有所忧,可谁也没有好办法。

果然,一天晚上他没有回来,后来知道他是和两个水手乘船出去了,他母亲急得未戴帽子就连夜匆匆赶往意埠。

海滩上已有几个渔民的家人在等待船的归来。

许久,海面上出现了一小点灯光,船慢慢地摆动着靠近岸来。可是并没有保尔,原来他又叫人送他去勒阿弗尔了。

警方多次探寻,也没有找到保尔的行踪。上次窝藏保尔的那个私娼也失踪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她的家具处理了,房租也结了。后来在白杨山庄保尔的卧室里,找到了这个女人写来的两封信,信里她依旧狂热地爱着他。她讲她准备去英国,而且,必要的费用已筹措好了。

从此白杨山庄的三位主人,一直活得凄凄惨惨,就像住在让人受精神折磨的地狱中一般。约娜的头发本已花白,而今完全变白了。她不断地自问,为什么命运竟这样屡屡捉弄她。

她收到托耳彪克神甫的一封信:

“夫人,天主的惩戒已在您的头上应验了。您没有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天主,天主便会把他从你身边夺走,去交给一个娼妓。上天的这个教训难道还不能使你改悔吗?睁开眼睛吧!主的恩典是无尽的,如果您肯回转心意,虔诚地跪在天主面前,也许您就会得到宽怨。我只是他谦卑的奴仆,但您若肯来敲他住所的门,我会为您来开门的。”

她把这封信放在膝上,反复想了很久。也许神甫说的是对的吧!她过去对宗教的种种怀疑又开始折磨她的内心了。难道天主也和凡人一样,妒忌而又喜欢报复吗?……但是如果他不妒忌,谁还会畏惧他、崇拜他呢?因此,他之所以具有凡人的情感,就是为了让凡人更容易理解他。正是这种源于恐惧的困惑,使无助的和受痛苦的人们去接近宗教。如今,约娜心里正经历着这种困惑。

这天傍晚,夜色刚刚降临的时候,约娜便偷偷地跑出去,叩响了神甫住宅的门。她跪在这个瘦小的神甫脚跟前,请求他宽恕她的罪过。

他答应可以部分地赦免她的罪恶,因为天主不会把全部的恩惠降给那个住着男爵这样的恶人的家庭的。

“您一定会很快感觉到神的恩典的。”神甫肯定地说。

两天之后,她突然收到了儿子的一封信;她在极度的绝望中把这封信看作是神甫所允诺的吉兆的开端。

“我亲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