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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

第十二章 (1)

萝莎丽用一周的时间,将庄园里所有的人事安排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约娜一切由她主张,自己对什么都不干涉了。她已经衰弱得颇像当年的母亲了,走路时拖着一条腿,出去时由萝莎丽搀着。这个女仆不仅扶着她慢慢地散步、活动,还用直率而关心的话来告诫她、鼓励她,就像关心自己病了的孩子一样。

她们常常谈起当年,约娜每每嗓子里咽满眼泪,萝莎丽却像众多农民一样,语调平和,不动感情。老使女几次提到亟待解决的利息问题,要求约娜将各种单据都拿出来,交给她。约娜对这些经济问题毫无头脑,她之所以把它们藏起来,只是不愿儿子丢脸而已。

于是有一个星期,萝莎丽天天跑去费岗,找到一个她认识的公证人,帮她调查那些单据的具体内容。

这天晚上,她照料女主人上床后,便坐在她的床头,突然说道:

“现在您已经休息了,夫人,我来跟您交待一下吧!”

接着,她把各种帐目的情况都摊开来讲了。

“把一切的帐划清之后,每年所剩收入也就是七八千法郎,如此而已。”

约娜答道:

“我的孩子,我还有什么期望呢?你知道我活不了多大年纪的,这些我已足够用了。”

萝莎丽却生气了,

“夫人,单为您一个人,的确是够了;但是您的儿子呢?您就不留一个钱给他吗?”

约娜一阵颤抖:

“我求求你,别再提起他,我怕,我的心里太痛苦了。”

“我却不能不提起他,夫人,因为,都是您太软弱了,他才犯了许多错误,但是他总有改正的机会啊!况且他以后还结婚,生孩子,这些都是要用钱的,夫人,听我的劝告,把白杨山庄卖了吧!”

约娜大吃一惊,立刻跳起来坐在床上,说道:

“什么?把白杨山庄卖了!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不行!绝对不行!”

然而萝莎丽一点也不紧张:

“夫人,我说您应该把山庄卖掉,因为这已是惟一的选择。”

接着她讲述了她的计划,她的打算,她的理由。

“如果能把白杨山庄和附带的两个农庄卖给她已找好的买主,就可保住已经抵押出去的圣奥莱纳的四个农庄,把抵押款还清之后,这四个农庄每年还可以有八千三百法郎的收入。除去每年用于庄上修理和保养的一千三百法郎的支出,还可以有七千法郎,其中五千法郎可用于日常开支,另两千可以储存起来,以备万一。”

萝莎丽又补充说: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好办法了,剩下的就这么多,您明白吗!……将来钥匙由我掌管,至于保尔先生,一点也不能再给他了,否则,他会把您身上的最后一分钱也拿走的。”

约娜默默地流着眼泪,喃喃自语。

“他若饿着肚子找上门来,我们就给他吃。反正这里只有他睡的地方,也不缺他吃的。但是,钱是不能再给他,您想一想,若是您从一开始便不给他钱 ,他还会干出那么多荒唐事来吗?”

“可是他欠了债,若不替他还债,他还怎么作人啊!”

“可是您即使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他,你能保证他以后再不借债了吗?所以,您替他还了债,这很好,但以后千万不能再这样做了;我是说必须如此!晚安啦,夫人。”

说完她便走了出去。

约娜却再也睡不着,脑子里总在想着即将卖出的白杨山庄,想着她就要搬离这里,也许从此便要和这个她一生的居所永别了。

第二天,当萝莎丽再次走进她的的卧室的时候,她说:

“我可怜的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离开这里。”

使女生气了。

“夫人,非这样做不可!公证人和那个购房者马上要过来了……您如要失去这次机会,四年之后,您一分钱也没有了。”

约娜绝望地重复道:

“反正我不能离开这里,无论如何也不离开。”

一小时以后,邮差又送来保尔的一封信,又向约娜索要一万法郎,怎么办呢!约娜一时六神无主,只好又去找萝莎丽。使女把手臂一举,说道:

“怎么样,夫人,我说得没错吧!幸亏我返回来了,否则,你们母子俩可有戏唱了。”

约娜终于听从使女的主意,给保尔写了一封回信:

我亲爱的儿子:

你弄得我倾家荡产,我已再没有什么可给你了,现在白杨山庄也要快卖掉了。但是,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无处可投了,不妨回来,我这里总会有你的栖身之所。你可怜的老母亲已为你而憔悴不堪了。

约娜

公证人和前糖厂厂主约弗伦先生来了,约娜亲自接待他们,带领他们参观房子。

一个月之后,约娜在卖屋契上签了字,又另外在戈德镇附近买了一处中等人家的居所,坐落于巴特维勒村中,蒙捉维利公路的旁边。

离开山庄的那一天,约娜怀着凄怆悲哀的心情,独自在母亲的白杨路上散步到黄昏,她怅望远处的天空,怅望周围的树木和那张在梧桐树下已被虫蛀的靠背长凳,这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就在她的眼睛里,她的内心深处;还有那灌木丛,那荒山上她经常去坐的土岗,她记得于连死去的那一天,福尔维勒伯爵便是从这里奔向海边的;还有那棵已秃顶的老榆树,她过去总喜欢在这棵树上停靠的;还有那热爱的花园,一切的一切,都要和她永别了。她怎能不感到伤心和绝望。

萝莎丽过来了,搀住她的睡袍,把她扶回屋子里。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高个庄稼汉出现在庄园门口,他向她施礼问候,说话声音很亲切,仿佛已认识她多年一般。

“您好,夫人。母亲叫我来帮助您搬东西。我知道您要搬的东西是什么,这样我可以随时带走一些,又不影响下地干活。”

原来这个人便是使女萝莎丽的儿子,于连的儿子,也是保尔的异母兄弟。

约娜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了,她多么想和这个小伙子拥抱在一起。

她望着他,看他什么地方随他的父亲,或者像自己的儿子。他面色红润,身体强壮,金黄色的头发,碧蓝的眼睛,这些都随他的母亲。可是他也很像于连,至于究竟是哪里像,约娜倒说不出,总之在整体外观上有和于连相仿的地方。

小伙子再一次说道:

“您要是能指给我看一遍,我就更清楚了。”

由于新屋子很小,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带些什么过去,于是她约他过一个星期再来。

从这天起,她心里只想着搬家的这件事情了,虽然心情是凄凄落落,但在她黯然而寂寞的日子里,总算有了事情可做。

她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寻找着那些特别能唤起她的回忆的家具。这些家具就像是和约娜一起生活过的老朋友,成为约娜生活的一部分,几乎也就是约娜自身的一部分,从年少时代起就相识,她所有的欢乐和悲伤,她一生的各个阶段,都和这些家具联系在一起。它们一直是约娜在美好或沉沦时刻无言的伴侣,而今,它们也和约娜一样,上了年纪,哀老了,布套上有了洞,里子破了,榫头松了,光彩不见了。

她一件一件地挑选,总是在犹豫,犹豫得仿佛在作什么重大决定。两把圆椅要哪一张呢?还是搬走写字台呢?她总是想了又想,比较了又比较,可还是常常犹豫不决。

她拉开抽屉,作了种种设想,然后终于下了决心说:“对,我要带走这一件!”这时别人才把这件家具搬到楼下餐厅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