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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二姐失态

晚餐时大家又聚在一起,少峰又像平时那样显得兴致勃勃,他竭力逗大家乐,仿佛一心要大家忘记那天午后在餐厅读报纸发生的不愉快的事。他很生动地描绘他历次旅游中惊险的经历,以及在海外遇到的那些趣事,他从全国各地的一些男女当中举例说明各地社会风俗习惯奇怪的差异,当着凌夫人的面可笑地叙述他孩提时一些天真和愚笨的事。他一串串的话说得娓娓动听,很能直接和巧妙地迎合大家的兴趣和好奇心。苏菲儿感到自己听得出了神,而且,说来似乎很矛盾,苏菲儿感到自己已经十分钦佩他了。

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态度,他的斯文有礼,听妇女谈话时露出喜悦与关心的神情,也赢得了自己对他的尊重。和妇女说话时声调中流露出一种神秘的柔和,不管怎样,反正谁也无法抗拒那种影响。女人能抗拒男人的爱情,男人的声望,男人的仪表,男人的金钱,然而她们没法抗拒男人的一张嘴,只要那男人懂得怎样和她们谈话。

晚饭后,倩倩回书房作画了,少峰要到外面去散一会步,欣赏漫长的黄昏垂尽时的景色,大概为了顾到一般礼貌,欣然邀苏菲儿同去。大概是他留给苏菲儿脑中的印象仍很鲜明,苏菲儿愉快地同意了。少峰也邀凌夫人一起去,显然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婉言谢绝了,“这里除了我,看来还有人令你更满意。”她说这话时,冷峻的眼睛里露出一些轻视——能令她今天没有受到少峰的重视而得到一些安慰,看来她对一些事情真是耿耿于怀。

只有少峰和苏菲儿走了出去。

没走多远,凌少峰就开始说话了。

“苏老师,喜欢凌家吗?”少峰一边慢慢走一边问着,“你大概不仅是为了授课吧?”

少峰为什么要带着自己出来,起初苏菲儿并不明白,但是现在苏菲儿看出来了。原来少峰要问的许多问题,当着家人的时候,少峰不便问。这大概是凌少峰无意之中帮着她们从苏菲儿口中套信息的吧。他这么着直接的问,这样一来苏菲儿就必须得回答他,否则就像是在不伦不类地为谁保密似的。

“很喜欢凌家,更喜欢倩倩,最重要的是我的专业,还有你们的高薪水。”苏菲儿尽量客气,也尽量简短地回答,因为她已决定不再向少峰谈出自己的心里话。

结果呢,十分钟里,有关凌夫人的事,倩倩和文凌的事,以及方嫂的事,以及一些奇怪联系的事情,苏菲儿只字不提。

从某一点来看,苏菲儿感到今天少峰的表现对自己所起的影响是很奇怪的。

虽然他和凌夫人和方嫂的关系十分亲密,并且看来和倩倩和文凌之间的私事有着密切的关系,然而,有关这两人的真实情况,他同样和自己一样不明底细。于是,苏菲儿深信这件事的具体线索她们俩瞒过了她们最亲的人。少峰急切地听着苏菲儿的话,那种十分好奇的表情苏菲儿想着是大概不能被自己误解的。好奇分真的好奇和假的好奇。但是苏菲儿生平从未见过的那种表情,就是当时在凌少峰的脸上看到的,苏菲儿也感到很茫然。

两人走着,有好一会不再说话。这是一个浓雾漫天,空气闷热的黄昏。四周给人一种零落衰败之感,园子里的花朵已经萎谢,地上焦干,没有露水。从静静的树梢上望过去,四面天空呈现出一片苍白和淡黄,太阳在迷雾中朦胧下沉。看来要有一场雨——随着黑夜的来临,雨就要降落了。

“咱们向哪一面走呢?”苏菲儿问道。

“向小河那边去吧,苏菲儿,如果你高兴的话,”他回答。

“你好像非常喜欢那边凄凉的河水,是吗?”

“不!不是喜欢那边的小河,是喜欢它附近的景色、附近的沙地和树林,很有感觉。但是,如果你高兴的话,咱们随便朝另一面去也可以。”

两人又都不再说话,静悄悄地穿过小树林。黄昏时空气闷塞的令人难受,一走到河边,两人就站在河边的树阴下。白茫茫的河水上空,对岸是一带浓密的树木,排列在河水之上,像一片低矮的丛树漂浮在半空中。沙地在两人站的地方层层下降,神秘地消失在茫茫水深处。四周很寂静,听不到树叶的簌簌声,听不到林中的鸟啼声。连青蛙的咯咯声都静息了。

“这儿也许不是很美,”少峰说“但是在这儿可以比在别的地方更安静。”

他深沉地说着,一面心事重重地用凝滞的目光瞅着河水以外的景色。

“一位丈夫由于爱而在异国为她爱的女人建了一座坟墓以纪念她,而他的活着妻子只能得到一些可怜的纸币,而这位丈夫却让我充满了敬意,你说他好不好?”少峰说着。

“我对这位丈夫也充满了柔情,”苏菲儿说着,“我希望有一个爱我的男子也会把我埋葬!”

“你放心好了,”凌少峰说着,“在我喜欢的地方我已经给你买好了一块坟地。”

“你——”苏菲儿说着。

“这是我最喜欢来的一个地方,我第一次领到这儿的女人,必是我最喜欢的人,也是我决定要娶得人。”他拉着苏菲儿的手,眼睛含着无限深情紧瞅着她。

苏菲儿把脸避了避,“你闭嘴!”苏菲儿说。

“我以前很少回家,直到有一次回到家中,家里竟然来了一位绝代尤物,真没法想象,我竟然会那样快拜倒在她脚下,我热烈地爱上了她。把我的全部感情像金豆般倾倒在她身上。在气氛比较冷酷的家里人们称呼她为“苏老师,”他继续说,放低了声音,离苏菲儿更近一点儿了。

“别再说了!”苏菲儿勉强克制住自己。

他正了正身子,亲切地看了看她。“我在和你开玩笑。”少峰说完这句话。

苏菲儿蓦地停住了,仿佛被他打了一巴掌。如果此时自己是一个男子,他会一拳把他打倒在这里,然后再离开他,绝不理他。然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女子,再说,自己内心里一直是多么的爱着他呀。

也多亏了自己,多亏了自己对他那种忠诚的爱,苏菲儿一句话也没说,脸上的气愤又压了下去。苏菲儿感到自己此时怎样忍受着痛苦,怎样克制着自己,他是知道的。他轻轻地往前走了几步,贴近苏菲儿的身体。

“你很矛盾!”他悄声说,“你的内心在痛苦地挣扎,苏老师。”

苏菲儿向他抬起脸,他们彼此对看了一眼。苏菲儿慢慢地从他身边向后退了几步,慢慢地把脸从少峰的眼光下避开了,倔强地低下头向小河边望了一会儿。然后打算开始说话,那模样儿不像是一个被说服了的人淡然地丢开了一件事,而像是一个被驯服了的动物忍气吞声不敢反抗。

“我……”她说,“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有很多的事情你根本不知道……凌少峰!我再说一遍,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做什么我很乐意!”他说,“我毫不介意自己的所作所为——”

“你——你卑鄙——”苏菲儿打断了他的话,克制着几乎要爆发的狂怒。

“我总比某些人把什么都隐藏在心里不表现出来,强得多。”他接着说,“你也不必对我这样严厉,你对某些事情的顾虑这样认真,对某些事情的顾虑又那样毫无顾忌,你应该知道什么才叫卑鄙!”

他这几句话一出口,苏菲儿脸上就露出那种以前和他接触时从未有过的表情,脸上的肉不停地抽搐着,然后用眼睛瞪着他。他那掩藏着一切心事的奸笑死板地固定在他宽阔,光滑的脸上。苏菲儿讨厌极了,他那种神秘莫测的虚伪,为自己不惜降低身份讨好他陪他散步而感到羞愧。苏菲儿开始心烦意乱,以致下面的话已到唇边却说不出口,接着就扭转身背对着他,不说一句话。苏菲儿开始鄙视自己,即使想到这样委曲求全是为了二姐,自己也不能因此获得丝毫的宽慰。

两人都开始沉默了,像这样痛心疾首、不顾一切、最激烈地用语言轻视对方,一反他们的常态。既违背了她的本性,也完全违背了他的性情。刚才他和她说的那些话,在粗暴蛮横的表面下肯定还隐藏着另一层意思。那些话里还含有一种误解的侮辱的成分,苏菲儿感觉此时虽然完全不理解,但是,即使是置身于局外的人也能看出来,她脸上已经很清楚地留下了受辱的痕迹。

凌少峰已经开始向他靠近,两只坚硬的手已经开始慢慢抓紧她的肩膀。他已经开始抓住她的手,凑近他那恶毒的唇边。苏菲儿感到以前她是从来不曾体会到他是这样可怕。那种看来是无害的亲昵态度,苏菲儿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冷了。仿佛受到一个男人给自己的最令人难堪的侮辱。苏菲儿尽量不让他看出自己对他的厌恶心情——勉强赔着笑——她曾经一向极度鄙视妇女的欺诈行径,这时自己却象她们当中最卑贱的一样虚伪。

凌少峰此时继续盯着苏菲儿的脸,当时苏菲儿再也无法含羞忍辱地克制住自己了,想着自己毕竟是一个有着自尊心的人,她对着少峰的脸——猛地吐了口水,快速离开了河边。

……

时间确是晚了,河对岸那一带浓密的树林已经在暮色四合中逐渐模糊,隐隐约约像是长长的一缕轻烟。空气中仍向刚才那样静寂得没一丝声息,但那恐怖的气氛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是庄严的神秘。

苏菲儿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少峰羞辱自己的事情,突然间停住了。

一个人影正在远处树林里移动,它穿过自己正对着的树林,沿着刚才来时的小路溜过去。接着,它远远地在苏菲儿面前停下了——等了等——又向前溜,移动得很慢,慢慢地,慢慢地,最后从土丘上闪了下去,再也看不见了。

天已经黑了,这时苏菲儿已走进小树林中间,四下里十分黑暗——黑暗得不大容易看清道路。苏菲儿有点害怕,加快步伐,尽快往家里赶。还没走到一半路,她又停下了,后面好像有什么声响,她仔细听了一下。“是枯树叶,”苏菲儿安慰着自己,“或者,是根树枝从上面吹落下来了。”

“现在这个时候,又没一丝风,难道是少峰?”

“那声音——那像是轻微的脚步声,跟在她后面。”

“不管那是什么,或者什么东西,”苏菲儿想,“还是继续前进吧。再过一会儿,即使遇到什么紧急的事,反正已经离家很近了,人家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了。”

苏菲儿飞快地向前赶——走得那样快,后来,当她飞快地走完那片树林时,可以看到映出灯光的窗子时,苏菲儿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苏菲儿等了一会儿,让自己缓了口气。刚要继续前进,她又停下了,再听一下。可以清楚地听见后面树林里漆黑深处有人沉重地叹了一声。

“谁?”苏菲儿喊了一声。

没人答应。

“谁在那儿?”苏菲儿又问了一句。

一阵沉寂,紧接着又听见那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轻,渐渐在黑暗中低沉下去,低沉下去——最后完全消失在一片寂静中了。

苏菲儿急匆匆地从林中走向外面空阔的草地,然后迅速地穿过草地苏菲儿不再多想一下,迅速赶到了屋子里。

在门厅的灯光下,苏菲儿对着镜子看了看,她面色苍白,眼中露出恐怖。

“我差点儿吓死了,”她想着,“那会是什么人呢、。”

苏菲儿赶紧上了楼,在楼上等了一会儿,摘下帽子,抿平了头发,然后假装找一本书,立刻先到书房里去打听。

凌夫人正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吸着烟,她的睡衣占满了整张椅子,露出白玉般的腿儿。方嫂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烟正在大喘着气。苏菲儿这时候闯进来。一看到她们那副情景,就觉得已经达到了自礼貌慌忙站起来,己来书房的目的。

苏菲儿一闯进来,方嫂为了礼貌慌忙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动作显得迅速敏捷。苏菲儿眼睛扫到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白了,她就是上次一定要住二姐家里,并和自己争吵的那个,苏菲儿曾经不怕麻烦,多次向门口摆摊的人打听,结果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不错的是,门口的几个人确实言之凿凿地说,他们都看到了那个女人,而且她经常过来转,但是他们谁也不能具体的说出她长得什么样,而且,问到每次看见她都是往哪个方向走,几个人的说法都不一致。他们虽然说的挺多,但并不能为这件事提供更切实的帮助。事情一直不能向前发展。

今天苏菲儿换了衣服她大概没有认出来,苏菲儿也就装的不露声色。

“您别费事,”苏菲儿说,“我只是来拿一本书。”

“不是的,我还有别的事情,”方嫂蛮有把握地说,“越是和凌姐姐这样的人在一起,我越不会激动。反倒是更轻松了。”

苏菲儿留心看着她的脸色,她脸上的每一部分都正在克制着焦急与紧张。平时大概常常干扰着他的擤鼻涕,这会儿好像更加不停地折磨着她。她又在苏菲儿对面的桌子旁边坐下了。她的脸色看上去也很苍白。

“今天的天气很冷,我有点受寒了……”她先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显然是竭力保持他外表所有的镇定。然而她怎么也没法稳定说话的声音,没法掩藏眼光中惶惶不安的神情。肯定是她自己也觉察出了这一点,因为她话刚说到一半就停下了,甚至不再试图掩饰自己的窘态了。

经过片刻的沉寂,方嫂向苏菲儿说话了。

“有一件对我们两人都非常重要的事情,”她说,“我想要和你聊几句?苏老师。凌夫人坐在这里,有她在旁边可以增强我的信心,给我一些支持。对我所说的话,无论之前还是之后她并未参加任何的意见,都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她的想法。我相信,在开始谈话之前,总可以得到您的谅解吧?”

苏菲儿笑了一下,到目前为止,苏菲儿的外表一直是十分镇定的,态度也是十分的大方。她对着她看了看,她也对着她看了看。至少是在开始的时候,或者是说更早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在急于清楚地了解对方。

“我从倩倩小姐的口中得知,”她接着说,“苏小姐不仅有才华,而且聪明伶俐,这里的人都把您当自家人一样!如果是在大街上,苏老师见了我不一定会多看一眼,但是在这里,我也和他们一样,认识苏老师很高兴!我想和苏老师出去一溜达一圈,不知苏老师有没有时间?”

她这几句话说完,那故作镇定的表情暂时缓和下来。但是苏菲儿注意她的脚仍在桌子底下轻轻地、不停地在地面上移动。

看到这样一个人对自己提出这样要求,苏菲儿觉得很奇怪,于是说,“我很乐意奉陪。”

她勾住苏菲儿的手臂,显得异常的亲昵,不过苏菲儿觉得她内心中仍然很焦急。她不是把她带进一间空闲的屋子里,而是门外的草地上。

两人在下台阶的时候遇见了少峰,他温和地笑着,接着迅速地走进书房,随手带上房门,但并未完全关拢。

方嫂陪着苏菲儿缓缓地在院子里走着。苏菲儿一直以为她要告诉她什么异常秘密的话,或者什么隐私。但是,令苏菲儿惊讶的是,她所谓的要邀请自己出来转转,只不过是礼貌客套地问一些苏菲儿在凌家是否适应的话。她每次来到凌家见到苏菲儿都很开心。

这是十分奇怪的,像方嫂这种精明、沉默的妇女,今天怎么会采取这一措施呢?尤其是那次,她要住在二姐家里的那一次,双方曾经唇枪舌剑了好一阵子。然而,作为一个年长的人她竟然今天这样亲切有礼地过来找自己谈话。苏菲儿也就有责任亲切有礼地回答她。因此,苏菲儿也用她那种礼貌的口气和她答话。估计这种礼貌客套的话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打算回到房间去。

然而方嫂好像仍然没有回屋里的意思,苏菲儿感到无比惊奇的是她还仍然继续谈下去。苏菲儿一向认为她是一个普通妇女中极普通的一个女人,可是现在她却用那种苏菲儿早已经知道的那些事情的废话来折磨苏菲儿:谈到倩倩小姐、倩倩小姐的生活、谢管家的生活、谢管家的脾气性格,对于少峰和凌夫人她是只字不提。还让苏菲儿围着园子转了一个多小时,让苏菲儿十分的反感。

对于方嫂是否注意到苏菲儿表情上的这一点,苏菲儿并不知道,但是后来,像原来开始的时候动作一样突然,她住了口,朝书房里看了几眼,一下子又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气,还不等苏菲儿开口找脱身的借口,她就抽回了自己拦着苏菲儿的一只手臂。

苏菲儿一推开门走进书房,就看见了少峰和凌夫人在小声的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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