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香消玉损
顺治十四年四月,董鄂妃的病情越加严重,太医院束手无策,整个皇宫笼罩在不安,躁动的诡异的气氛中。刚出生的皇子还没能见见额娘,董鄂妃便被隔离,顺治皇帝整日守在病榻前。
自从龙跃酒楼一别,科钦再没踏进瑞亲王府一步。孝庄太后见皇帝不理朝政,一心在董鄂妃身上,料定鳌拜有心谋反,命令科钦不分白昼得在宫中严密巡逻。
宫中局势越来越严峻,鳌拜的势力越来越大,孝庄太后屡次找范文程商讨,却是没有找到能除鳌拜的方法。
“夫人,药熬好了。”丫鬟端着药碗站在荷尔的门外,福晋正在里面照顾荷尔。
一个月前,荷尔突然生了一场怪病,浑身长满红疹子,奇痒无比,宫里的太医来过,说是要传染的病,不要人接触。
“放在门口吧!”房里传来福晋的声音,丫鬟乖乖的将药碗放到门边,转身离去。
荷尔生病以来,戈蓝福晋一直照顾她,虽然王爷极力反对,但是福晋说,荷尔是太后寄放在我们府里的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皇上怪罪下来怎么办?
“夫人!这样好么?”
房里,荷尔和戈蓝相对而坐,一脸的担忧。
“有何不可呢?”戈蓝起身来到门外,端起药碗,折回来,将药碗里的药汁倒进窗边的花盆里。
荷尔看着戈蓝,心中惴惴不安,对戈蓝的计划实在是心惊胆战,若是败露,恐怕连瑞亲王府都会被政敌抓住把柄,从而受到牵连。
“荷尔!你不会现在退缩了吧!”戈蓝笑着将药碗放在桌子上,“记得,这是你唯一的机会,现在时局****,皇上专心董鄂妃,太后也专心朝政,没有人会理会一个汉人女子的。”
荷尔默默的看着戈蓝,觉得这位风韵犹存的女子的智慧和胆识绝对可以和先生匹敌,若是身为男儿,必是人中之龙。范先生的大清第一文臣断不会坐得那么稳了。
“娘?”门外突然想起低沉的嗓音,科钦正站在门外。
天,他怎么回来了?荷尔听出是科钦的声音,吓得脸色遽然变白,慌张的看了戈蓝一眼。戈蓝镇静的点点头,示意她赶紧躺回床上,转身对着门外的科钦道:“科钦么?今天怎么回来了?”
科钦站在门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今天早上才听说荷尔病重,怎么也无法相信那么健康的人竟然病重到卧床一个月。
“娘,听说荷尔病了。”他极力一下心中的急躁,对着门内的人道。
房里的人面面相觑,荷尔担忧的看着紧闭的门扉,仿佛下一瞬间门外的科钦就会冲进来识破她的伪装。
戈蓝摇摇头,目光审视着荷尔脸上用朱砂点上的红疹,确定无疑后,才对门外的科钦道:“嗯!荷尔生了怪病,怕是要活不多时了。”
活不多时么?
门外高大的身体剧烈的摇晃一下,险些栽倒在地,急躁的心在听到她即将不久于人世后,仿佛被什么紧紧的掐住,碎成一片片。
不!怎么可能呢?几个月前她还好好的和他斗嘴,如今竟然要死了?科钦不敢置信的看着紧闭的门扉,却是没有勇气伸出手推开,怕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她冰冷的尸体。
说不出心中那种绝望的感觉是什么?科钦冷然的盯着房门,耳边听不见,脑中一片空白。
汉女,这个汉人女子真的要死了么?
脑中不断的重复这样的问话,直到吱嘎一声,房门被从里面推开,戈蓝一脸哀伤的看着他,回手指了指屋内,“科钦,去看看她吧!”
科钦抬眼看着屋内,粉色的纱帐遮住了床榻,柔弱的人儿就在那纱帐后么?而他,举步维艰的一点点踏进屋内,却是停在窗前不敢伸手掀开纱帐。
风,吹乱了纱帐,她了无生气的躺在锦被中,脸上是一块块触目惊心的红色斑点,“荷尔?”声音卡在喉咙里,他定在原地,不忍看她虚弱的模样。
心中仿佛被什么重重的捶打,一些新生的古怪感觉撕扯身上的每根神经。
躺在床上的荷尔紧张的冷汗直流,脊背一片****,感觉一道燥燥的视线快将自己燃烧尽,化成粉末。
“她?”科钦转身,见母亲依然泪流满面,一种不安的感觉直直撞上房,带来惊天动地的剧烈震动。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戈蓝突然掉转过头,黯然道。
科钦默默的看着母亲瑟瑟发抖的瘦弱肩膀,眉头紧紧的隆起,脚上好像绑了千斤重石般寸步难移。
戈蓝背过身子,制造痛哭的假象,其不然,快被儿子茫然若失的表情逗笑了。
“喂!你装够了么?快起来,起来。”科钦突然转身朝着床上的人儿大吼,双眸紧紧的锁着翻飞的纱帐,“起来,我叫你起来没听见么?就算是死,也不许你死在瑞亲王府。”
刻意忽略心中的疼,科钦霸道的吼着,却没有勇气从床上将她拉起,看看她真的是好生生的模样。
床上装死的人儿被他吼得心神俱裂,难道他知道她是在装病么?荷尔在心中不断的挣扎,双眼紧紧的闭死。
不会!不会!不会!
此时,不管他如何,都不能睁开眼呀!这一生的自由,当真就赌在此刻了。
“该死的,你,谁准你死了,谁准的呀!”他暴怒的原地乱转,乱吼,燃火的眸子中添上一抹焦虑和恐慌。
难道死还要通知你么?难道死还需要理由么?荷尔在心中苦笑,决定不管如何,她都不会放弃的。
戈蓝看着儿子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狂躁的在房里乱转,好笑的悄悄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心慌意乱的科钦没注意到戈蓝是何时离开的,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床上行将就木的人儿身上。
“你!你!”好半晌,科钦终于停下来,木然的看着床,双眼失神,“真的不行了么?”他颓然的夸下肩膀,心中仿佛被无数虫蚁啃食般难受。
他是在难过么?荷尔躺在床上,突来的静默比他急躁的吼声更叫她不安,心中有些东西呼之欲出。
她一生,颠簸流离,生死由天,遇见范文程,她以为可以入所有人一样平凡的拥有幸福,然而,终究成了权术的牺牲品,这辈子,她是真的不在渴望温暖,只要能逃脱出这牢笼,什么也无所谓了。
狠下心,她闭紧双眼,不去在意他语气中若隐若现的绝望的情感。
生!也罢!死!也罢!她终究没有回头的路了。
眼角湿湿的,却有凉凉的液体划出,勾勒着脸颊的曲线,最终流进紧抿的唇瓣里,咸咸的,带着淡淡的苦涩。
“荷尔!叶赫那拉·荷尔。”他用异常温柔的嗓音喊道,身体却是不住的颤抖。此时,抛下对汉人的偏见,他愿意承认她是叶赫那拉氏,只要她能活着听见便足以。
叶赫那拉么?荷尔心中苦笑,他呀!终究承认她了吗?可是,他又怎么能知道,就是这个太后御赐的姓氏才是她一生的牵绊呢!
“我这不是承认你是叶赫那拉氏,要想让所有人信服,那么你就起来,爬起来,满人是连死都不畏惧的勇士,你为何要当个懦夫,你可以爬起来反驳我,或是用刀剑来砍我,在床上等死是只有汉人才会做的愚蠢之极的傻事。”他又无法控制的吼着,有些语无伦次,听在荷尔耳里,却有一丝丝的甜蜜。
不管他的言辞是怎样的犀利,她知道,这时候的科钦是不希望她死的,至少不是死在瑞亲王府里。
依旧得不到她的回应,科钦终于绝望的相信她真的是无救了,这个事实让他变得异常的狼狈,思绪杂乱无章,只想好好找个地方一个人静静,一个人好好的消化她要离开人世的这个事实。
默默的看了眼纱帐后若隐若现的人儿,科钦长叹一声,颓然的转身离去。房门合上的一瞬间,荷尔睁开眼,透过翻飞的纱帐,看见转身的瞬间,他脸上失望,难过,和不舍得表情。
这表情,直到很多年之后,她依旧深深的珍藏在心底,如同一潭老酒,余韵犹存。
董鄂妃的死很突然,科钦还没来得及消化荷尔即将死去的事实,第二天,宫里传来消息,董鄂妃离世了。
科钦和瑞亲王匆匆的赶回宫里,一近皇宫,到处是一片悲凉的景象,董鄂妃的宫门前灌满了白绫,一干文武大臣齐聚在宫门口,小阿哥穿着孝衣被奶娘抱着,口中伊呀呀呀的不知道叫着什么?
多么小的孩子呀!他还不知道,在宫中没有娘亲的孩子要如何在残酷的宫斗中生存。
董鄂妃的葬礼持续了八天,文武百官人心惶惶,顺治皇帝把自己锁在董鄂妃生前的屋子里,任何人相劝都不出来,朝政荒废多日,鳌拜却是私下里小动作频出。
科钦回到瑞亲王府已是十日后了,刚进王府,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府中到处是悬挂的白绫,正堂上供奉着一块牌位。科钦不敢相信的冲到牌位前,只见牌位上草书着——叶赫那拉氏·荷尔之位。
心头被什么紧紧的掐住,无法呼吸,科钦死死的盯着那黑色的牌位,瑞亲王和戈蓝福晋从偏厅出来,瞧见儿子失神的表情,双双叹息。
“科钦,荷尔,走了。”戈蓝上前拍拍科钦的肩膀。
走了,走了,走到哪里去呀!科钦在心中呢喃,突然,身子发疯般的冲到荷尔的灵位前,一把抓起牌位扔在地上,抬起大脚踩得粉碎。
“科钦!你这是干什么?”瑞亲王冷声道,试图阻止科钦这般疯狂的举止。
科钦不为所动,直到那牌位被踩烂,方才停下,转身冷冷的看着夫妇二人,“我瑞亲王府里不准供奉她的牌位,不准,听见没有。”他吼着,双眼泛红,紧握的拳头青筋挑起,极力隐忍着杀人的冲动。
她!凭什么?凭什么在扰乱他的心绪后说离开就离开,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离开,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是要惩罚他的恶劣么?他宁愿她站起来骂他,打他,而不是懦弱的用死亡在他心口狠狠的划上一刀。
他倔强的看着满屋子的白绫,发疯般的腾空而起,飞上屋脊,扯下白绫用力的撕扯,白色的布片漫天飞舞,瑞亲王和戈蓝面无表情的看着神色狂乱的儿子,心中有些担忧。
“科钦!你这是干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你又是何苦呢?”戈蓝道。
科钦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狂乱的行为。
近日来,宫里的一切,朝廷的内部斗争,科钦心神疲惫,对顺治的失望,以及对荷尔理不清的情愫,在还没来得及细想的时候,一切全都乱了。
围观的仆人越来越多,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科钦渐渐平息心中汹涌的情绪,黯然的看着被自己破坏的灵堂,转身对瑞亲王和戈蓝道:“阿玛,额娘,孩儿失态了。”
深思后,他是无论如何不该为了一个汉人女子如此的,科钦心中冷笑,冷眼环视了整个灵堂,半晌,缓缓开口,“荷尔的灵牌,请送回范先生府上。”
“科钦?”戈蓝不明白科钦为什么下这样的决定。
“那里是她的家。”他黯然道,知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她并不喜欢这里,她眼中的家,或许只有范府。
戈蓝愣愣的看着他好半晌,最后点点头,吩咐下人去处理。
夜色迷蒙,四月的天,还有些微微的凉意,荷尔背着包袱踏上前往江南的路。
回首往事,一幕幕,那些曾经以为的幸福终究是掌中的空气,越想紧紧的抓住,越是抓不住。
前面是巍峨的城门,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关城门了。荷尔整理一下身上的男子长衫,又拉了拉头顶的帽子,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前走。
出了城门,从此天涯!她再不是荷尔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她到底是汉人还是满人,她要为自己活着,做一个纯粹的人。
离城门越来越近,荷尔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就在马上要到城门的地方,一队禁卫军打扮的人马从城中穿梭而过。是科钦的近卫军么?
荷尔心中暗想,却又觉得奇怪,科钦的近卫军怎么可能出现在城门口呢?不由自主的随着那些人马身后,荷尔小心翼翼的隐藏自己的行踪。
那队人马在城中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子,最后来到宣武大街,进了鳌拜的府里,“怎么回事?”荷尔心中升起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转身刚要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与她正好撞了个满怀。
“什么人?”那人冷哼一声,修长的大手一把揪起她的领子,将她提到面前审视。
今夜没有月亮,天色昏暗,科钦狐疑的看着面前书生打扮的柔弱男子,心中疑窦丛生,“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一出声,荷尔就吓得魂不附体,拼命的挣扎。该死,她才刚死,怎么还没走就被他抓住了。
“呜呜呜!”荷尔拼命的摇头,就是不说话,怕一开口他就认出她来。
“你是哑巴么?”科钦挑眉,狐疑的看着她。
荷尔可怜的摇摇头,用手比划着鳌拜的府门。
“你都看到了么?”科钦阴深深的问,眸中闪过一抹杀气,揪住她领子的手一点点滑向她洁白的颈项。
要死,他真该死。荷尔拼命的摇头,最后实在没办法,低头张嘴一口咬上他的手腕。
“啊!”科钦疼呼一声,手腕一甩,荷尔便被摔倒地上,跌了个狗啃食。
“噗噗!”荷尔吐掉口中的沙土,转身愤恨的看了科钦一眼,起身就想跑。
科钦黑暗中看清她清亮的眸子,竟然生出一种熟悉之感。是她么?说实话,他与荷尔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可是却是牢牢的记得了她怒视他时脸上的表情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你等等。”他伸出长手,一把抓住她身后的辫子,将她撤回来。
“呜呜呜!”荷尔疼得直流泪,却是不敢喊出声,只能在心底将他骂个痛快。
“不准哭!”科钦霸道的瞪她,搬过她的身子,仔细的看着她,而后发现,他竟然真的跟她长的很像。
是她!他惊喜的想,下一瞬间却又黯然的别开眼,或许只是相像罢了,她明明已经死了。
荷尔看清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心中暗自高兴,知道他并没有认出自己来。
“呜呜呜!”她又开始比手画脚,示意他放开她。
科钦摇摇头,道:“你答应我不跑,我就放开你。”
什么?荷尔气急,张嘴就要咬他的手。
“小家伙,牙口挺利呀!信不信我掰掉你的牙。”科钦伸出另一只手吓唬她,见她怕怕的缩回脖子,才放声大笑。
“哼哼!”荷尔用鼻子冷哼,怒目瞪着他。他到底何时才要放开她呀!城门马上就要关上了。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跟着他们?”他冷冷的问,抬手指着鳌拜的府门。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手下的副将是鳌拜的党羽,今天见他行踪古怪,所以也跟踪他出来,没想到却在这里遇见一个小哑巴!
“呜呜!”荷尔猛摇头,伸出手指指着地面,示意她要写给他。
科钦注意到她异常白皙的手,那手恐怕要比一般女人的还要细嫩的吧!他看着她熟悉的眼眸,一阵心猿意马。
“好,你写给我看。”他遽然放开她的手,等着她写给他看。
荷尔一得到自由,假意蹲下身子,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一把抓起地上的黄沙扔向他的眼睛,趁他揉眼睛的时候,转身就跑。
可恶!等科钦抹掉眼里的黄沙后,荷尔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科钦冷哼一声,看着不远处的更夫,子时刚过,城门已关,量她也逃不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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