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虚幻的真相
花了大半天的工夫,熙宁总算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上都一一作了批复。他伸手揉了揉因为疲惫而微微泛着疼痛的眉心,抬头看了眼窗外被阴霾所笼罩的天空,猜想着凤凰是否已从午憩中醒来。
不经意地瞥见墙上那一幅凤凰的画像,昨夜的温柔缠绵,便又浮上了心头,竟让熙宁那紧抿的唇不自觉地扬起了柔和的弧度。才知道,原来雨过天晴之后,思念的味道,竟是如斯甜蜜。
他轻轻地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悠然地离座,正待推门而出,却被突然撞入的侍卫拦住了去路:“皇上……兰大人……兰大人她……”只见那人脸色苍白,神色惊慌,大概是一路狂奔的缘故,竟不住地喘气。
敏锐地察觉到来人异常的神色,熙宁敛着眉,语气仍是一贯的冰冷:“兰她发生什么事了?”才问着,他的双脚便先一步迈向紫云宫,不详之感盈满心头。要知道,在皇帝身边的,都是身手了得,训练有素的侍卫,自然都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定力。若非天大的事情,又如何能逼出他们的慌乱来?
“兰大人……受到重创。”紧紧地跟随在熙宁身后,那人总算是稍稍回过气来。
“是否已传御医?”重创?闻此,熙宁的眉头不自觉地紧锁:“可知是何人所为?”兰的身手在朝廷中数一数二,鲜有人能伤她分毫,更不可能受到重创。即便真有人存心要伤她,那么,这个身手不凡的人,目的又是什么?兰自幼在宫中任职,甚少出宫,即便要出去,也定是乔装出行,必不可能在宫外与人结怨。而倘若对方的目标是他这个天子,也大可凭借高强的武功直接动手,实在无需大费周章地绕一个弯子,打草惊蛇。
而唯一的可能,就是一切与这皇座原来的主人有关。
思绪翻腾,熙宁已无心理会问题的答案。他快步地在各个院落中穿梭,不到一刻钟时间,便站在了兰所居住的房间前。
只见兰安静地平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紧皱着眉,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楚,脸色苍白如纸。床边头发花白的御医发现了门外匆匆赶来的人后,便急急忙忙地上前,大概是碍于情况危急,竟一时忘记了行礼:“兰大人似乎曾经吸入大量迷香,身体有轻微中毒的迹象,使得血气逆行,加上胸口受到内力重创,伤及五脏六腑,如今正处于半昏迷状态……”一口气说完,他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
“可有生命危险?”熙宁半眯着眼,冷冷地盯着微微发抖的御医,颇有“若治不好她,朕让你好看”的气势。
为着熙宁语气中的冰寒,御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老臣自当竭力而为。”言下之意,便是他对于兰的伤势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皇上……”兰虚弱的声音幽幽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只见床上的兰半睁着迷蒙的双眼,额间沁出一层晶莹的汗珠,苍白的唇无力地张合,似有什么话要说,“皇上……小心……”
闻此,熙宁淡淡地接过宫娥递上的汤药,挥挥手,冷冷地遣退一干人等:“药放下,你们都先下去吧。”兰让他小心?难道说事情当真有关于龙椅的主人?
直到众人胆战心惊地退出房间,熙宁才皱着眉,向召唤他的兰走了过去。他将药放在床边的椅子上,伸手轻轻地将兰自床上扶起,仔细地将药喂入兰的口中:“兰,先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不必担心。”虽然他对事情的始末充满的好奇,但是,如今兰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劳累。
温热的汤药微微蒸腾,稍稍熏红了她那苍白的脸。忽而,她伸手握住熙宁喂药的手,迷离的眼睛里泛着一丝迷恋:“皇上……不要离开……留在兰的身边……”大概是病弱逼出了她的柔弱与那埋藏心底的爱恋,兰竟迷迷糊糊地偎向熙宁冰凉的胸膛。
面对兰的脆弱,熙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个一直在他身边伺候的坚强女子,竟也有如此软弱的一面:“兰,朕不走,你先把这药喝完。”默默地抽出手,将最后一勺汤药送进兰的嘴里,他才淡淡地将她的身子推开,移到床铺之上。
忍受着体内翻腾的痛楚,意识模糊的兰似乎躺睡得并不安稳,她伸出手摸索着,直到抓住他放在床沿的冰凉的手,脸上才稍稍露出一丝释然:“迷香……凤少将军……”如此呢喃着,兰便被昏昏沉沉的睡意夺去了意识。
“凤鸾?”蓦然听见这名字,熙宁的神色便越发凝重。难道说,打伤兰的人,竟是凤凰的兄长?然而,凤家的女儿既已入宫为后,如此算来,凤家已在皇亲国戚之列,并没有任何理由袭击皇帝身边的人。而况,凤起是个聪明人,自是不会放任自家的人做出如此愚蠢的挑衅行为来。又或者说,凤家与真正的“熙宁”有什么关系吗?
然而,一切只是片面的猜测,熙宁对此并没有任何头绪。他怔怔地盯着被兰紧紧握住的手,并不忍心抗拒她的依赖。毕竟,她是因为他,才会受如此严重的伤。他轻轻地叹着气,直到兰的呼吸趋于平稳,才缓缓地将手抽离。
拧着眉,熙宁深深地看了一眼兰那被痛苦煎熬的神情,而后默默地走到案前,执笔疾书。随着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只雄鹰自半开的窗户悄无声息地飞入,宛如幽灵一般,安静地落在他的肩上。
熙宁将书信仔细地放入捆在雄鹰脚上的传信筒,轻哼一声,伸手抚摸着雄鹰丰满的羽翼:“隼,将朕的书信交给易叔吧。”闻言,鹰儿竟在他清冷的脸上轻轻一啄,算是回应,而后便振翅腾飞,瞬间消失在昏暗的天空尽头。
目送着雄鹰远离,熙宁的神色,严肃得让人心惊。他想,大概是时候将易炀召回了……
坐在窗前的躺椅旁,凤凰怔怔地抬头仰望漆黑的天际,悄悄地生起闷气来。
自当日一别,熙宁竟再也没有如约出现在栖凤宫。刚开始,她还极力地说服自己,熙宁只是因为国事繁忙,一时无法抽空,然而,苦苦地守候了好几个日夜,等到的都是他无法抽身的消息。至此,凤凰的耐心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想,也许在意那可笑的约定的人,只有她一个吧?也许,被思念煎熬的人也只有她一个吧?
正当凤凰对月苦笑之时,柔桑悠悠地推门而入:“娘娘,今天皇上也派人来传话,晚上无法抽身来栖凤宫。娘娘还是先用晚膳吧。”她悄悄地看了眼朱唇紧抿,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的凤凰,暗自在心底无声叹息。皇后娘娘竟是如此深爱着皇上呢。
“本宫还不饿呢。”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凤凰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烦郁。也难怪深宫之中常有人因见不着帝王而发疯,原来,思念真是一件让人苦恼的事情。
“娘娘可不要饿坏自己的身子了。”眼看着凤凰废寝忘食地等待,柔桑也只能婉言劝慰。方才,她总算向传达皇上口信的宫娥打听到了帝君的所在,却如何也无法开口向凤凰言明。新婚月余,皇上便已开始在其他女人的居所流连,这样的打击,叫主子如何承受?
凤凰总算是被思念所打败,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问道:“柔桑,御书房怎么走?”
“御书房?”一时无法意会凤凰夜半前往御书房的用意,柔桑纳闷地问着:“娘娘,这么晚了还去御书房,所为何事?”
凤凰挑挑眉,并没有责怪柔桑的后知后觉:“本宫既是皇后,自然有责任要探望忙于政务的皇上。”妻子要见自己的丈夫,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这……”闻此,柔桑不禁心下一惊,面露难色。心想,若直接告诉主子皇上的去处,只怕主子会难过;但若要任由主子在御书房前扑空,她也定会感到失落。
“柔桑可有难言之隐?”凤凰紧盯着柔桑犹豫不决的脸,不好的预感浮上了心头:“难道说,皇上并不在御书房?”话音方落,她敏锐的双眼便在柔桑的脸上寻得意料之中的惊讶之色。
“娘娘,夜色已深,奴婢猜想皇上已然回寝宫休息了。”柔桑呵呵地笑着,企图掩饰脸上的尴尬,但求主子放弃追问。
凤凰冷冷一笑,并没有给柔桑打哈哈的机会:“柔桑,你早已知道皇上在什么地方,对吗?”相处多日,凤凰早已深知柔桑的个性,她似乎并不善于说谎。
“娘娘,皇上,现在应该在紫云宫。”自知无法骗得了凤凰,柔桑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但也只好乖乖地招供,免得越描越黑,使主子生出更多的猜疑。
“紫云宫是什么地方?”凤凰微微皱着眉头,细细地在脑海里搜索着与这陌生的名字相关的一切事物,却没有任何结果。
“那是……兰大人的住所。”事已至此,柔桑已无法再作隐瞒。但愿这几天皇上只是与兰大人商量国事,而并非她心中所想的那种暧昧关系。
“兰么……”听到这熟悉的名字,凤凰的心便又恻恻地疼痛起来。她竟然被熙宁的话冲昏了头脑,而忘记了这深宫里头,还有一个名叫兰的女子占据在他心底重要的位置。在他的心里,那个女子,一直都比她重要,不是吗?那个女子,一直都跟随在他身边,青梅竹马地长大,不是吗?而他没有履行他们之间的约定,竟也是因为这个,他深爱着的女子吗?
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倔强的泪水,凤凰默默地推开门,往外走去:“柔桑,不必跟来,本宫只是想到处逛逛,解解闷。”如此吩咐着,她的声音竟冷淡得吓人。
“娘娘,这紫云宫……”柔桑被凤凰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担心她要到紫云宫大闹一场。
似是看穿了柔桑的担忧,凤凰的嘴角扬起一抹苍白的笑容:“本宫自是不会自讨没趣。皇上乃一国之君,坐拥三宫六院本就是寻常之事,作为帝后,若没有这容人的心胸,又怎能掌管六宫?”如此义正词严地说着,但凤凰心底的疼痛却没有减轻丝毫。也许,自从入宫的那一刻起,她便该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寻常男子尚且有三妻四妾,何况这拥有天下的男子?
凤凰嗤嗤地笑着,抛下一脸担忧的柔桑,独自往观星台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熙宁与兰追逐嬉闹的笑脸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让她莫名心烦。母亲说,她这辈子注定了无法和心爱之人结合,果然不假。骄傲如她,又如何能忍受与别的女子一同分享自己心爱之人?若她无法忍受,活在这世上的男子,又如何愿意舍弃他们的权利而与她结合?
既然无法舍弃心中所爱,既然无法专属与她,他又怎能轻易地说爱她呢?难道世间的男子都是如此口是心非?难道在他的心里,她便是如此不值一提?难道身为女人,便该忍受这朝秦暮楚的爱恋?
一滴眼泪沿着凤凰冰冷的面庞无声滑落,悲伤的情绪汹涌而出。原来这种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感觉,始终围绕在她身旁,从未散去。
“孩子,世间的男子,并非都如你所想的,如此不堪。”在举步踏上观星台的阶梯之时,老人飘渺而无奈的声音幽幽地自她身后传来,仿如凭空出现一般。
“老人家,为何懂得本宫心中所想?”凤凰诧异地回头,只见她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一个道骨仙风,慈眉善目的老者。他满头白发如瀑布般倾泻至腰间,穿着一身洁白的宽袍,在月亮的照耀下,浑身竟泛着丝丝银白的光晕,一如九天之外的仙人。按理说,在幽深的黑夜之中,被如此蓦然地打扰,任何人都当吓一跳。然而,老者那慈祥而幽秘的声线,非但没有让凤凰受到惊吓,反而让她觉得,他本就该在此时此地出现。
“孩子,我这老头,本就该在此时此地出现,本就该知晓你心中的想法,不是吗?”老者微微地笑着,似乎能轻易地看穿她的心思。他故作神秘地朝凤凰眨眨眼,而后漫不经心地拾阶而上,“更何况,我们在很久很久之前便见过面了。”回想起来,大概是她尚在娘胎之时吧?
“老人家,你说,这世间的男子,并非都如本宫所想,那是什么意思?”凤凰毫不犹豫地跟上老者的脚步,并没有多余的思考,仿佛一切是如此理所当然。
“我这老头的意思是,这世间上,一定会有专属于娘娘的男子。”说这话的同时,白发老人又回头看她,意味深长地笑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天机,幽幽地散发着智慧的光芒。
“但是,母亲说,本宫注定了这一辈子都无法与心爱之人结合。”凤凰的嘴角勾起惨淡而无力的笑容,像是被人施了咒语一般,她竟毫不在意地向这陌生的老人透露自己压抑的情绪。
“孩子,没想到,老头子泄露天机,反而害惨了你。”老人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眉目中稍稍透着忧伤,“世间之人总想着与天命对抗,但是,往往却适得其反。”倘若对天命一知半解,徒增烦恼,倒不如一直被蒙在鼓里,至少活得轻松自在。
凤凰挑着眉,脸上布满了疑惑之色:“老人家,本宫并不懂你的话。”泄露天机?害苦了她?任她如何苦苦思考,却总想不明白他话中的玄机。
“孩子,既是天机,寻常人又如何能懂?你只要记得,这世间上的确有专属于你的男子,便足矣。”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老人家神秘兮兮地抚摩着凤凰冰冷而麻木的额头,瘦削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在她光滑的肌肤上描绘着符咒一般的形状。
惊讶于自额间隐隐浮动的一道暖流,凤凰迷惑地看着始终面带微笑的神秘老人:“老人家,专属于本宫的男子,当真在这世上存在吗?”
闻及凤凰话语中的不安与迷惑,老人家竟哈哈大笑起来:“孩子,只要你能想起儿时与你立约的人,便能找到老头子所说的专属于你的男子。”大概是因为悲伤与恐惧,才使她不自觉地将心底的记忆封存起来吧?
仰望着满天的星斗,一丝残存的画面仿佛要跃入脑海,她想要紧紧抓住,却又蓦然发现头脑中早已一片空白:“立约之人?”老人家所说的儿时的约定,在她的脑海里却没有丝毫的记忆。既是如此,她又当往哪里去找这人呢?
“孩子,记住了,万象虚空,当用心去辨别真假……”老人家慈祥的声音回荡在晚风之中,宛如天外之音。
“老人家,凤凰不懂,凤凰不懂……”当凤凰从耀眼的星河中回过神来,她的身边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老人家的身影。她轻轻闷哼一声,头脑竟开始昏昏沉沉。她想,大概是夜太冷,使她沾染上风寒的缘故吧。
浅浅地笑着,凤凰只觉得步伐异常沉重,当黑暗渐渐取代了她模糊的视线之时,她只感觉到自己无力的身子重重地往下坠落,却意外地没有撞痛的感觉。意识消失之前,她忽而闻到一股熟悉的异香,紧紧地将她围绕。她想,这摄人心神的香气,一定是来自霁月当日所赠的香囊吧。
迷迷梦蒙之间,凤凰作了一个美丽而又悲伤的梦。
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之前,那天真无邪的孩提时代。她穿着绚烂的红色衣裙,在迷宫一样的花园里奔跑,追逐,几近迷失。一个面容模糊的男孩子不经意地出现,笑着牵起她的手。她想,那一定是个漂亮的男孩,水晶似的容颜定是在灿烂的阳光之下熠熠生辉。他说,凤凰是属于重霄的神鸟。恰巧,他的名字就叫苍穹。他又说,凤凰,如果可以,我想带你离开这个满是枷锁的地方。就在她点头答应的瞬间,凶猛的大火平地而起,吞噬了仙境般的庭院,那水晶般的男孩也消失在茫茫火海之中。她哭闹着,想要使劲地冲入火海之中,然而,火是那样的猛烈,小小的她却无法靠近。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被无情地焚毁,她生气地躲入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
这时,她又闻到一股绮丽的幽香,残酷的火焰之中,男孩模糊的脸竟渐渐清晰起来。他微微地回头,朝她凄然一笑,那如月牙般皎洁的容颜,美得倾国倾城……
惊叫着自梦中醒来,凤凰的心恻恻地泛着疼痛,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一滴滴地,沿着冰冷的面庞滑落。
她终究想起来了,许多年前,那一直被她压抑在心底的记忆。那一年,在她还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的时候,纵情声色的国君在一次宴会上不经意地遇见了与父亲同行的母亲,一时色心大起,竟千方百计以陪伴太后为名,荒唐地将她的母亲强行留在了皇宫。自然,那时懵懂的她还不谙世事,只知道,母亲奉命入宫后一去不复返,素来意气风发的父亲也终日郁郁寡欢,将军府竟忽而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不久,临国举兵叛乱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国都,英勇善战的父亲便理所当然地被派遣至前线应敌。然而,出发前的清晨,父亲却又收到自那昏君传来的一道密令。那时候,她正默默地坐在父亲身旁吃着早点,为父亲送行。不料,父亲匆匆看完那道旨意后,竟忽而拍案而起,脆弱的桌子在父亲那愤恨的掌风之下猛然四分五裂。至今她仍记得,父亲那严肃而凌厉的眼神,让小小的她莫名心惊。
之后,父亲令兄长独自率领大军朝前线出发。而他自己,则领着一纵精锐人马,带着稚气的她,朝着另一个悄然前行。她曾经问父亲,沙场拼杀,何以带上女儿,徒增累赘。他的父亲则凄然地笑笑,说是担心女儿会如母亲一般,落入歹人手中。她又问,父亲何不与兄长同行。那时,父亲犹豫了一下,淡淡地回答说,他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说这话的时候,她看见了父亲眼中的无奈与不安。
赶了好几天的路,在某个温暖的午后,他们总算是停在了一座华美绝伦的府邸之前。父亲牵着她的手,在重重院落之间穿梭。在一座雅致的庭院前,父亲放开了她的手,他说,凤凰,你在这边等着,不要走远,这府邸的主人是你娘的挚友,父亲要去见一见她,劝她离开。
年少的她,自是无法耐得住寂寞与好奇。父亲才走远,她便在那偌大的府邸中四处闲逛,直到在某个地面铺满金黄落叶的院子里,遇到那个名叫苍穹的男孩。约定了,等她长大,他便带她离开那个充满枷锁的地方。那时候,虽然她并不懂他的话,但是,想着与他一同玩耍,应该会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她便毫不犹豫地伸出小指,郑重地与他打勾勾。
后来,一脸颓败的父亲终究找到了她,在院子的尽头声声呼唤。那时候,她低声地在男孩耳边说着,我会一直等着你,便心满意足地跑开,随父亲走远。
那天晚上,父亲与一众士兵在那座府邸附近的山麓上扎营露宿,而疲惫的她,便在暖暖的火堆旁,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半夜,她被远处飘来的浓烈的烟雾呛醒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她却惊讶地发现,原躺在她附近的父亲与一干士兵全都不见了踪影。
沿着山路往上走,没多久,她竟发现早上那座华丽的府邸早已淹没在一片熊熊的火焰之中。她听到那猛烈焚烧的声响里,夹杂着许许多多呼天抢地的求救声,而他的父亲,与那支精锐部队,将府邸紧紧围住,却都神情悲伤地闭上眼,对那残酷的火焰与凄厉的叫声视若罔闻。
那时,她惊呆了,忽而想起那名叫苍穹的男孩,便尖叫着拼命往火海之中冲去。她不懂父亲的冷漠,她不懂慈爱的父亲此时何以将人命视为草芥,冷眼旁观。然而,父亲神色凝重地将她拦下,并不理会她的哭闹,他说,这是府邸主人的选择,以她的命,换你母亲的命,凤家有欠于她。
生气地低着头,精神恍惚的她却发现父亲身上的衣裳,满布烧焦的痕迹。在意识模糊之前,她不经意的瞥见某个士兵肩上,扛着一个眼熟的少年,似乎在哪里见过。然而,来不及细想,她便因过度的惊吓与悲伤昏了过去……
“娘娘,已经醒过来了吗?”清灵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自不远处幽幽传来,打断了凤凰的回忆。
闻到熟悉的香气,凤凰费力地撑起虚弱的身子,侧着头回望,却发现霁月竟一直趴在桌子上小憩,似在默默守候。目光触及霁月那倾国容颜的瞬间,梦中那抹熟悉的身影,便悄悄地自脑海中浮现,与之重合。泪水无声地涌出,竟是缘于梦中的那抹沉重的忧伤。
“娘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似是被凤凰的泪水吓到,霁月的睡意竟一哄而散。单膝跪在床边与她平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担忧:“方才在观星台晕倒了,现在身体还感觉不适,对吗?”
“在观星台救我的人,是你?”泪水模糊了双眼,但霁月那美丽的容颜,却仍是如此清晰。她分不清,那是梦的缘故,还是记忆的缘故。
“是的,微臣,刚好路过,便把娘娘就近带回了清音殿。”面对她的泪流不止,霁月显得不知所措:“娘娘,请不要哭了,若哪里不舒服,告诉微臣便是。”她的眼泪,轻轻地扯动着他的心,让他感到莫名的慌乱。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呢?”凤凰自然不可能忘记这个倾国倾城的乐官,就像她无法忘记自他身上散发的摄人心神的香气。
“微臣,名叫霁月,娘娘。”霁月安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纯净而无瑕。
凤凰怔怔地看着他,伸手轻轻抹去眼中的泪水:“霁月,这名字不好,感觉太悲凉,倒像是镜花水月,未免落寞。”他本当有另外一个名字,不是吗?那个,她在梦中呼唤他时,所叫的名字。
闻言,霁月微微一怔,却是为了凤凰脸上的脆弱:“娘娘若不喜欢这名字,微臣,斗胆请娘娘赐名。”他雅致的眉眼中,藏着一丝忧伤,仿如他那让人倍感落寞的名字一般。
“你原来的名字,不是很好吗?”凤凰微微地笑着,儿时的记忆,便又悄悄涌上心头。
“微臣原来的名字?”一丝慌张的神色,自他的脸上一闪而过,而后化作一缕伪装的迷惑。
凤凰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她想,他大概早已忘记了那个名字,甚至,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天苍苍兮比穹庐……以后,你便叫苍穹,如何?”她幽幽地问着,但愿这名字能勾起他的一丝记忆。
“苍穹,谢娘娘赐名。”霁月稍稍松开了皱起的眉头,眼中闪烁着某种奇异而动人的光芒。
凤凰微微倾身,投入他温暖的胸膛。心想,这人竟有着与熙宁截然不同的温暖:“苍穹哪,你可是我的苍穹?”或许,他无法想起儿时的记忆,但是,只要他是老人家所说的专属于她的男子,便足矣。闭上眼,她仿佛又看见熙宁那淡然而清冷的笑容,心便又莫名地抽痛着。她想,那不属于她的,她早该忘记,而该抓住的,当是失而复得的回忆。
“娘娘……”似是被凤凰突如其来的举动所吓到,霁月僵硬地维持着这姿势,微微颤抖着。低下头,他瞥见她的一滴眼泪,沿着他光洁的肌理,滑入衣襟,烫痛了他的胸膛。他想,他当紧记两人的身份,不能心软。然而,双手却下意识地揽住她娇弱的双肩,全不理会理智的警告。
“叫我凤凰,没有外人的时候,叫我凤凰……”凤凰一遍遍地重复着,脆弱而无助。熙宁是如此唤她,霁月也理当如此吧?
“凤凰……”霁月轻轻地叹一口气,理智终是败下阵来。一丝莫名的情愫涌入他的心房,使得预设的命运,悄悄偏离了轨迹。
霁月细微的心跳,让凤凰感到心安。她轻轻地抬头,泪水之中,盈着美丽的微笑:“凤凰是属于重霄的神鸟,而你的名字,又恰巧,是苍穹……”
这一刻,她以为,终于找到了,那个儿时与她立约的男子。这一刻,她以为,她终究可以忘记深爱过的,名叫熙宁的清冷男子。这一刻,她以为,曾经远远偏离的轨道,已然被悄悄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