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赠予一片蓝天
虬山地处瑜国国都之南,洛水与瑶水主流交界之处,由于山路盘旋崎岖,犹如老树盘根,故名之曰虬。
传说中,虬山终年被云雾围绕,山顶乃与天空相接,死后若葬于此地,灵魂便可藉此通往仙境。
人的灵魂非得在死后才可以通往九天之外吗?大概是谁被禁锢了一辈子,才突发奇想,憧憬起死后的生活来吧?
红衣女子叹了口气,顺着回旋的山路往上走,直到再看不见山麓雄伟的建筑才停下了急促的脚步,转身回望。
细雨渐渐止息,金黄的阳光穿透空中漂浮的薄云,温暖着这片春意盎然的土地。呼吸着雨后青涩而湿润的空气,女子心中的郁结统统散尽。随意靠上路旁一棵枝干湿润的大树,她浅笑着,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风拂过,斑驳的树影落在她美丽的脸上,深深浅浅地律动,犹如精灵们调皮嬉戏。枝叶上一颗晶莹的水珠滴落,坠落眉间,沁凉的触觉使她不禁微微颤抖。
“凤凰啊凤凰,你不过是被人折断了翅膀的小鸟。”女子忽而自嘲地笑笑,深吸一口凉气,便又朝着烟雾弥漫的山顶前行。她是大将军凤起的女儿,从小便享受着世人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即便十多年前随父亲移居西北,皇帝却从未忘记他们,锦衣玉食源源不断,甚至连当地的百姓及临国的君主都奉他们为上宾。从小到大,一切总是如此风平浪静,幸福得让她倍感孤独。这便是她所想要的生活吗?包括活在别人的庇护与操纵之下?包括作为父亲和兄长的政治筹码,嫁入皇宫为妃?
每思及此,凤凰便满心沮丧。
小时候,母亲总跟她说:“我的女儿有一双与生俱来的翅膀,可以飞得很高很远,只是你命中注定不能与心爱之人结合。”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看她的眼神里总有着莫名的悲伤,仿佛预知到悲惨的未来,却不得不向它走近。
爱吗?那是什么感觉,她并不知道?此刻,她更想得到的,大概是挣脱凤家华丽的牢笼时,那无可比拟的自由吧?那决定自己命运的自由。
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云雾深处,凤凰转身眺望,竟再也看不见山下那片繁盛的土地,仿佛当真穿越重霄,走进了云雾之中的另一个世界。唯独这一刻,她似乎可以抛下俗世中的一切,置身另一方净土,自由逍遥。
透过层层缥缈的烟雾,她看到不远处一块小小的墓碑,上书“亡母长宁衣冠冢”几个大字。墓碑的四周种满了各色的鲜花,却不见丝毫的杂草。大概,是某位思念母亲的孝子,寻到了这片通往天界的净土,便精心地为母亲安排了这样一座与世隔绝的衣冠冢吧?
她笑了笑,眼中流露着无限的温柔。这位没有落款的孝子,是希望将母亲的灵魂,送往九天之外的那片仙境吗?希望她的母亲,死后不再受俗世的拘束吗?她想,这人对亡母的爱,是如此之深呀。
大概,如她对亡母的思念一般吧?
“是谁?”正当凤凰脑海里不断编织着一个个关于孝子与亡母的美好的故事时,男子清冷的身影从烟雾的彼端出现,若隐若现。那是一个俊美的男子,尽管脸上覆满了化不开的冰霜与傲气,却并不让人讨厌。那浑然天成的冷冽气质,仿如从天而降的尊贵的神祇。
稍稍的失神过后,凤凰挑着眉,并不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你便是那个没有落款的孝子?”不经意地看到来者银白色的袖子上那点点与精致的布料并不协调的泥巴和草屑,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被这样一问,男子微微一愣,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用他那独特而冷淡的声音,重复着那段美丽的传说:“传说中,人死后,葬于虬山山顶,烟雾弥漫之处,灵魂便可穿越云雾到达重霄之外的仙境。”说这话的时候,男子的眼睛并没有看她,却是凝视着那不远处的墓冢,暗自出神。
“自由,真是一件遥远而让人向往的事情。”凤凰轻轻地接上他的话,“灵魂依归之处,大概,便是一个无拘无束的地方吧?”她的言语中,带着丝丝的憧憬,眼神却稍显落寞。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便被一个战功赫赫的家庭束缚着,被生活的条条框框束缚着,乃至,被一则残酷的预言束缚着。她有一双翅膀,曾经,她以为那能让她飞得很高很远,直到后来,她才发现,她也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却无法反抗的普通女子,一个连自己的未来也无法决定的普通女子。
她的头微微仰着,眼光越过层层的云雾,仿佛看到了天外的另一个世界:“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死亡,反而更让人期待。”这时,一阵风吹过,扬起了她长而柔美的发丝。男子看到了,她的左耳后一道淡红的印记,宛如鸟儿的翅膀。
竟然是她!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眼光里的冰霜渐渐溶化,透出了本不属于他的似水的温柔。十三年了,其间,他经历了许多的波折,然而,儿时的那段记忆,却从未忘记,反而深植心底,时常梦见。曾无数次地在梦中醒来,猜想着**********长大后的模样,猜想着那个可以与他一同仰望天空的女孩的模样,而后嘴角嚼着一丝笑意。
尽管没有刻意地去寻找,然而,他仍然期望着有一天,可以兑现儿时的承诺。只是,没想到,他们再次相遇,竟会在与天空如此接近的地方。接近得,让他有机会兑现一半的承诺。
遥遥相望,凤凰眼中的失落,让他莫名地心悸。或许,她也和他一般,渴望冲出牢笼的瞬间吧?忽而有冲动,想要伸手将眼前这个失意的女子纳入怀中,却终是忍住了这让他惊讶的念头:“有些可以媲美仙境的景色,活着便能看到。”他淡淡地示意让她跟上,便率先沿着上行的山路,往至高处走去。
凤凰挑眉,犹豫着看他渐渐走远的背影,脚步竟不自觉地迈开,跟了上去。她深知道,贸然地接受一个陌生男子的邀请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然而,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怀疑这个看似冷淡的男子:“大概,是因为,他是一个孝子吧?”她笑了笑,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信任找了一个自觉愚蠢的理由。
登山的道路被浓浓的雾气笼罩着,模糊不清,她能看到的范围,仅有几步之遥。尽管前方的男子一次也没有回头看她,却时而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好让她能赶上,维持着两人间三步以内的微妙距离。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凤凰将他那默默的体贴全数记在心上,唇边扬起了温和而美好的弧度。
越往上,雾反而越稀薄,直到浓雾全然消失,眼前一片开阔,凤凰才注意到他们早已登上了虬山之巅。这是一方开阔的平台,浓浓的云雾环绕在平台之下,俯首,竟看不见脚下起伏的山峦。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已然脱离尘世,置身云霄之外的另一片天地。
正当她惊叹之际,男子率先登上至高处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临风而立。他的左手扶着岩石旁的古松,头微仰,凝望着蔚蓝的天空,春日懒洋洋的阳光在他的身上映出了淡淡的光晕:“那个传说,并非无中生有。”他嚼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稍稍转身,朝身后的她伸出了右手,示意她到自己身旁来。
暖风拂来,卷起他翩飞的衣袂,那俊美的身影展翅欲飞一般,如此耀眼。
凤凰怔怔地注视着他,还来不及思考,便下意识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接上他微微冰冷的手掌,任由他那有力的手臂将她带走。就在登上岩石的瞬间,她突然发现原来头顶那片无垠的天空,离她竟那么地接近,仿佛伸出双手,便能触及:“我想,这大概是鸟儿才能看到的景色吧?”笑意在她的脸上蔓延,喜上眉梢,如花儿绽放。长年深居闺阁,她从没想过自己竟有一天能站在鸟儿所在的高度,饱览如此壮丽的天地。
这蓝天,这白云,这和风,这山峦,那组成这幅壮阔画卷的一切,竟这般蓦然地闯进了她的生命。不可思议。
“看,虹。”当男子转头凝视她那在日光的照耀下益加华美的侧脸时,一道七彩眩目的彩虹架空而出,闯入他的视线。他的笑意加深了,眼光追逐着那道上天赠予人间的奇异的光芒。
凤凰闻言,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那道神奇而湿润的彩晕横跨蓝天,与她仅有咫尺之遥。她抬起洁白的手,比划着虹光的形状,口中念念有词:“虹双出,色鲜盛者为雄,雄曰虹。暗者为雌,雌曰霓。”出身将军府的她,从小便在父兄的督促下饱读诗书。然而,百闻不如一见。那往日似懂非懂的词句,如今方显出真义。
他们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不再言语。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莫名地静止。此时无声胜有声。
良久,直到彩虹渐渐模糊的光晕被暖风吹散,男子才开口,打破了沉默:“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等她长大了,我们便一同去看这片天空。”他淡淡的声音如梦似幻,叹息一般,重复着一个亘古不变的诺言。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投向遥远而未知的方向,竟有说不出的惋惜。
“真让人羡慕啊。”她耸耸肩,脸上仍挂着惬意的笑容,视线并未从虹光中移开,“我想,那人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吧?”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里竟有丝毫苦涩。大概,她是打从心底羡慕那能与他时刻拥抱这广阔天地的人吧?对比起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决定的她,那个人,一定很幸福吧?不经意地思及加于自己身上的枷锁,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重要的人吗?“也许吧……”他偏着头看她,而她,却始终沉浸在天地的宽广宁谧之中,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眼中的迷惑。
“我的名字叫凤凰呢。”似乎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凤凰低呼了一声后,郑重地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至今仍互不相识,大概,于礼不合吧?
“哦。”他看了看她那恍然大悟的神情,仅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似乎并没有报上自己姓名的打算。
“孝子,你呢?”挑着眉,她耐心地等待了数十秒,却没有等到他礼节性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终于忍不住反问。
他抬头看了看渐渐暗淡的天色,浅浅地微笑着,侧身,扶着她离开崖边那块巨石:“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吗?”一个名字正要脱口而出,却又硬生生地哽在了喉间,最终化为一个意有所指的玩笑。他终究没有勇气说出那个早已成为禁忌的名字。
瞧着他故作神秘的样子,凤凰冷冷一哼,认真地琢磨着他话中的含义:“倘若我已经知道……那,你大概,便真的叫做‘孝子’吧……”对于眼前这个人,凤凰所知甚少,而唯一的印象似乎只有“孝子”二字。
他一颗悬着的心,终是因为她那让人哭笑不得的答案而放下:“孝子?大概吧。”他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衫,再一次不置可否地将她的提问搪塞过去。尽管因为她的遗忘,心里难免有点失落,但他仍然庆幸,他的“死”并没有为她带来伤害。
他轻轻地呵出一口气,心中一片释然。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
被她愤愤不平地瞪着,男子似乎并不在意,他伸手比了比依旧被烟雾笼罩的山路,淡淡地转移了话题:“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虽然虬山附近并无猛兽出没,但是,摸黑走山路毕竟不甚安全。
“嗯。”凤凰抿抿嘴,不再执着于他的名字,轻轻地应了一声,便随他往山下走去。
大概是日渐西沉的缘故,笼罩在山路上的云雾竟比登山时更为浓重。他那近在咫尺的背影,犹如随时会被灰暗的浓雾所吞没的幻像,竟让她无来由地感到寂寞。这一天下来,她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然而,走完这段山路,她便要独自返回为她而设的金丝牢笼之中。再没有无边的天空,绮丽的云雾,绚烂的彩虹。一切,便又要归于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孝子。”她轻轻唤了一声,微微颤抖的声音在山林中回荡:“你说,天地如此之大,人何以总被束缚在狭窄的空间之中,身不由己?”就像她,一介女子,从出生的那天起便冠上了凤氏家族的姓氏,注定了一生只为家人的意愿而活着,身不由己。
听到身后的呼唤,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天地浩渺,而人力微薄。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改变。”一如他,自始至终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份,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无情地摆弄着他的命运。
“是命吗……”
“嗯,是命……”
沉重的话题终是在两人叹息般的对话中悄悄结束,此后,他们各怀心事地选择了沉默。一路无声。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身后,在地上映出两道修长的影子,安静相随。直到笼罩四周的烟雾逐渐散去,山路也渐趋平缓。稍稍眺望,将军府那些隐没在绿荫中的棱角便依稀可见。然而,凤凰却故意错过了直指将军府的那条捷径,而随他绕了一个大圈,一直走到了山脚。似乎并不想开口道别。
渐渐,山路终是到了尽头,前方闹市的街道已隐约可见。尽管百般不情愿,凤凰还是放慢了脚步,任由两人间的距离悄悄拉开:“孝子……”不时有打烊的商人挑着大大小小的货物从他们身旁经过,投来诧异的目光,而后悄无声息地远去,无暇理会她的挣扎。
闻声,他停下了脚步,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似乎预见了即将到来的离别。淡然回头,他清冷的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需要送你回去吗?”他瞥了一眼早已停靠在不远处等候的一辆马车,轻声问道。
凤凰挑着眉,对眼前那尚未知道姓名的男子笑了笑,故作平静的声音里却不自觉地沁出些许寂寞:“常言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后会有期。”他们不过萍水相逢,这一分别,大概后会无期吧?只是,今天的事,难道就像作了一场白日梦?
男子浅笑着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道别。而后一贯若无其事地转身,不哼一声地朝道旁那辆等候多时的马车走去,没有丝毫迟疑。既是在国都,要见面自是不难。他如此想着,却不知道自己的淡定在她眼中是如此的冷漠。
凤凰安静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心底竟莫名其妙地埋怨起他的冷淡来。这便是,形同陌路吗?她耸耸肩,强忍着,不去理会心底的丝丝失落。
正当她抿着唇,准备转身离开之时,那淡淡的声音却又不缓不急地传来,扰乱了她的思绪:“虬山山顶土壤肥沃,适合种植各种花卉。但是,杂草生长的速度也相对较快,大概,十五天便要清理一次。”大概是吝于表达自己的情绪,说这话时,他并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离去的脚步,仿佛那句故意透露行踪的话语,仅仅是她的错觉。
笑意从心底浮出,暖暖地,沿着她每条神经游走。赶在他登车之前,她轻快地回应了一句:“那里也是一个散步的好地方呢,我想,每隔十五天走一趟,也不错嘛。”这算是约定吗?她不自觉地笑着,笑靥如花。
“后会有期。”马车的帘幕被恭恭敬敬地掀开,踏上马车之时,他稍稍回头看了一眼她在远处送别的身影,心底一片柔和。尽管只是匆忙的瞬间,尽管距离略显遥远,她却清楚地看见了他脸上藏不住的笑容。
直到他乘坐的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她才默默转身,心情轻松地踏上了归程。她想,也许,下次见面,他便会成为她这一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