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仇人的女儿
灵活的笔尖沿着洁白的宣纸勾画,栩栩如生的人像跃然纸上。眉色黛青如远山,杏目晶莹似繁星,红唇娇嫩若红樱,绛紫衣裙,衣袂翩然仿如飞凤,实乃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
熙宁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一方小小的画纸,仔细地用朱红的笔墨描绘出画中人耳后那一道如翅膀一般的胎记,一气呵成。完成的瞬间,画中人的一颦一笑便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挥之不去。他的嘴角勾起了浅浅的弧度,冷冽的气息自他那俊美的脸上悄悄褪去。
“皇上的笑容,还真是难得一见呀。”随着一阵温淡如空谷幽兰的香气潜入,一个婉约而优雅的女子一脸笑意地立定在门外,缓缓施礼,仪态万千。
看清楚来人,一向习惯了清静的熙宁也并未出言责怪,只是稍稍敛起了笑意,幽幽地开口:“兰,朕早已交代过,没有外人之时,你大可不必行礼。”门外的女子名曰兰,乃是先帝贴身侍卫易炀之女,自她十五岁那年在先帝面前大展身手后,这身手不凡的女子便理所当然地被委以守护太子的重任。相处十余载,她就像他的亲姐姐一般,时刻守候身旁。
兰温婉地笑笑:“习惯,似乎很难改变。”她慢慢走近,看他的眼神里,始终带着几分宠溺,“画中人,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她低头,轻声赞叹,心底却莫名地泛起丝毫嫉妒。占据在他心头的,竟是如斯红颜。
熙宁不置可否地看着她,淡淡地转移话题:“易叔那边,可有消息?”大概是出于愧疚吧,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莫名的期待。自继承王位那一刻起,他便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寻人之旅,执意寻回那个被他所取代而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的真正的皇子。然而,这一切却如大海捞针一般,他每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闻言,兰收起了笑容,一如既往地摇着头:“父亲在外秘密寻访三年,那个人却始终是生死未卜。皇上要找的,似乎是从未在世间露面的幽灵。”世上知道真相的人极少,而作为两任君主身边最亲近的人,她和父亲自是少数知情人之一。自他们父女接下寻人任务的那一刻起,她的心里便充满了疑惑。熙宁何以对一个可能影响自己地位的人如此执着?他又为何只下了寻找的命令,而没有丝毫诛杀之意?终究按捺不住心底的疑问,她低声问道,“皇上可曾想过,假使让你找到了,又当如何处置?”
熙宁因她的问话而微微怔忡,无言以对。这个疑问同样在他心底深藏多年,却始终没有答案。即便找到了,又当如何?是杀?是放?抑或是将皇位拱手相让?即使他存心将皇位让出以纠正历史的轨迹,然而,这天下,又岂是他囊中的玩物,可任他随意出让?思及此,他不禁皱起了俊秀的眉。
兰将他那不动声息的苦恼尽收眼底,温和的声音中透漏着一丝残酷:“皇上,兰以为,此人当杀之。”虽然她并不认同先帝当年那近乎疯狂的做法,然而,大错既已铸成,倘若将真相公开,天下便又当陷入****之中,于国家,于百姓毫无益处。如今他们能做的,仅仅是沿着那早已铺设好的错误的轨迹一直走下去。
“兰,朕以为,此时定论,为时尚早。”熙宁又如何不懂兰的忧虑?自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他便肩负起这片沉重的江山。如今,他的命运,早已与天下百姓紧密相连,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影响到生活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然而,他又岂是无情无义之人?焉能对无辜之人赶紧杀绝?
看到他的犹豫,兰随即挂上温柔而宠溺的笑:“皇上的心,终究不如外表冷漠。只是,有时候,感情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对于他的表里不一,她是该庆幸,又或是担忧?
听到她的话,熙宁不由得冷哼一声,眉宇间泛着薄怒。他的内心并没有外表冷漠吗?感情对于他而言,是多余的东西吗?不经意地瞥见画纸上栩栩如生的人儿,一股莫名的暖意便又涌上他的心头:“如此说来,感情于朕而言,仅是奢求。”一抹惨淡的笑容自他脸上稍纵即逝,便又为冷漠所取代。
兰若有所思地看了画中人一眼,从怀中取出一封精致的信函,递到熙宁面前:“这是凤少将军亲自送来的。似乎是要在将军府内设宴。”凤起父子刚从边境归来,便要大排筵席宴请群臣,无非是想笼络人心吧?又或是……忽而想起了什么,正待说出口,便又将话咽了下去。
“兰,在朕面前无须忌讳,心里有什么话,直说便是。”熙宁方从信笺中抬眼,心里正纳闷凤起父子的用意,却刚好对上她欲言又止的表情。
兰眯着眼,呵呵地笑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有趣的事情:“皇上可知道如今皇宫贵胄间讨论最激烈的话题是什么?”慢悠悠地抛出问题,却见熙宁没有丝毫回答的意思,她便只好耸耸肩,自问自答,“兰以为,大家最关心的,莫过于皇上的婚事。而碰巧的是,除了少将军凤鸾,凤老将军膝下尚有一女已到适婚之龄。”言下之意,此番设宴,意在熙宁。
“是吗?”仔细听完兰的分析,熙宁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兰,你便随朕一同赴宴吧。”
兰自是不知道熙宁与凤起之间的纠葛,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转变,仍旧悠然自得地说着:“据说,凤家小姐的美貌已在边境诸国中传得沸沸扬扬了。”倘若传言不假,熙宁便真会立凤家小姐为妃也说不定。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底又不自觉地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嫉妒。
“凤家小姐吗?”熙宁不屑的脸上,泛着薄薄的冰霜。那凌厉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凤起想要用自己的女儿来牵制他吗?这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他倒是要好好地去看看,凤起这次又要玩什么把戏……
春日的午后,暖暖的阳光星星点点地透过绿荫洒落,为将军府华美的庭台楼阁罩上一层金色的纱幔。如此惬意。
与这懒洋洋的天气并不相称,将军府上下竟忙得不亦乐乎。大概是主人时常严格训练的缘故,如此忙碌的场面,竟不见丝毫紊乱。仆人们在各个院落之间鱼贯穿梭,整齐划一的杯盘器皿,在日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银光,远远看去,一如行军的队列,战甲流光。
“好大的排场啊。”驻足花丛间,凤凰眯着迷蒙的双眼,慢悠悠地打着哈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大约是被那骚动之声打扰了午睡,凤凰的心情稍显不佳,“不过是一场宴会,值得如此铺张吗?”她不屑一顾地冷哼了一声,便掉头转入花丛深处,远离尘嚣。
身边的婢女一大早便被抽调到筹备晚宴的临时队伍当中,凤凰独自一个人,倒也乐得清静。百无聊赖地游走在繁花之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近距离地感受花儿青涩的甜香,那一直吞噬着她的意识的浓浓的睡意,竟悄无声息地散尽。
凤凰轻轻地拂动纱袖,暗香便随着流动的空气荡开,惊起了花间的蝶儿,翩然飞走。她为自己无心的恶作剧笑了笑,悠然地抬起双臂,双足微点,不自觉地跳起舞来。
她的舞蹈很美,虽未刻意编排,却如行云流水一般,华丽动人。乌黑的发丝随着风儿律动,轻柔的纱衣随着舞步旋转,无瑕的面庞在起伏的瞬间浮上浅浅的红晕,惊为天人。起承转合,一舞掠尽繁花万千,宛如飞仙。
远处模糊的事物在她的眼中回旋,一抹冷峻而熟悉的身影不经意地闯入她的视线,让她惊愕得停住了所有动作。
是他?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她却牢牢地记住了他的模样。蓝宝石的发冠,整齐高束的发,清冷的面容,银白的华贵衣袍,尽管衣着打扮与数日前相见之时相差甚远,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个曾被她唤作“孝子”的男子。
他为何会在将军府出现?难道,他也是朝廷中人?
凤凰的心里充满了疑问,正待朝他离开的方向追去,嘴角勾起了喜悦的弧度。
“小妹,原来你在这里。”忽闻兄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凤凰迟疑着停下了脚步,转身,正好对上凤鸾傲气十足的双眼。
“兄长找凤凰,可有要事?”凤凰挑眉,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语气异常生疏。自当日意外地得知兄长向父亲献上的“良策”后,凤凰的心底便悄悄地生出了怨恨。十余载的手足之情,到头来,只是兄长平步青云的踏板罢了。
凤鸾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已然走远的数人,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暗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而并未察觉妹妹莫名的冷淡。他心想,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特意”路经紫彤苑的皇帝似乎已然欣赏到妹妹那曼妙的舞姿了:“小妹,父亲邀请了众多同僚出席今日的晚宴,父亲的意思是,作为儿女的当陪伴在他身旁。”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今晚的宴会,本就为小妹与皇上而设。何况,好戏在后头呢。
“凤凰乃女儿之身,且仍待自闺中,参与宴席,似乎有欠妥当。”义正词严的凤凰始终寒着脸,丝毫没打算给兄长好脸色。她淡淡地注视着胸有成竹的兄长,尽管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却仍力争到底。
似乎早料到妹妹会拒绝,凤鸾镇定自若地说道:“若父亲当真在意小妹的女儿之身,又岂会容你擅自离家,四处游荡?”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意,只是,那温热的笑容,却从未到达眼底。将军府内布满了他的线眼,早在凤凰踏出将军府的那一刻,便有人向他报信。而他没有当场制止,为的,只不过是一个可供利用的把柄。
闻言,凤凰身子微微一震,眼中闪烁着恼怒。兄长的手段,竟是如此高明:“既然父亲与兄长并不介怀,凤凰自是不会拘泥于礼节,而丢了父亲的面子。”她冷冷地哼着,再次抬起脚步,与凤鸾擦肩而过。
经过兄长身边时,一股绮丽的香气扑面而来,足以摄人心神,却是不属于他的气味。她的迟疑了一阵,一边猜想着香气主人的容貌,一边淡淡瞥了眼兄长脖子上那些难以察觉的淤红。尽管她不愿再与他多说一句,却仍忍不住提醒:“兄长流连烟花之地也当额外小心,切莫沾染上不寻常的气味。”在她的眼里,男人流连花街柳巷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只是,骄傲谨慎如兄长,竟沾染了一身香气,确实让她倍感意外。
能够拥有如此魅惑的香气,那定是一位绝色佳人,只可惜,兄长城府极深,并不见得是一位良人。凤凰冷冷地笑了笑,一脸不屑,头也不回的离开,却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兄长已然脸色煞白。
是她?她竟然也在将军府内?
难不成,凤起名声在外的女儿,便是凤凰?
不动声色地回忆起方才花丛中那惊鸿一瞥,熙宁的俊美清冷的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了阴郁的神色。正当一行人路经紫彤苑绚烂的花海时,他确实看到了那华美如飞凤的人儿,安静地,于花间翩然起舞。那行云流水般的舞姿,足以媲美九天玄女,任谁看了也当动心。
然而,眼神接触的瞬间,一丝不安哽在心头,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然迈开了步,不着痕迹地逃离了现场。
他在害怕吗?害怕承认两人对立的身份吗?害怕承认她是仇人的女儿吗?
熙宁自嘲地笑了笑,微微抬头,透过头顶精致的飞檐望向隐没在云雾之中的山顶。母亲,孩儿当如何是好?
“皇上……”紧随在熙宁身旁的兰,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他那异样的神色,轻声道,“方才那位女子,倒与画中人有几分相似。”她又怎么会忘记他笔下那抹美丽的身影?怎会忘记那个占去他全部心思的女人的模样?思及此,兰眯了眯柔和的眼睛,心口微微一窒。
闻言,熙宁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满脸阴霾。心事被一语道破,那滋味并不好受。他回头冷冷地瞪了兰一眼,心想,心细如尘的女子,有时候,竟聪明得让人讨厌。
兰虽然并不知道他苦恼的根源,但倒也不害怕他的警告。她漫不经心地轻轻一笑,温婉地开口询问一直在前方默默带路的凤起:“凤老将军,方才经过的紫彤苑现居何人?”凤起故意带他们绕了那么远的一段路,住在里头的人,想必便是他的女儿吧?兰联想起数日前信口而出的猜测,竟与今日所见不谋而合。
她早就猜出了他的用意,不是吗?“兰姑娘,住在里头的,正是小女凤凰。”如实地回答兰的问话,凤起英挺的脸上,悄悄染上了担忧之色。尽管接受了儿子的提议,然而,他的心底却始终弥漫着不安。将女儿交给眼前这个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男子,到底是对还是错?
“原来是凤姑娘,果然名不虚传。”得到了答案,兰便兀自陷入沉思,不再多言。忆起早晨熙宁交给自己的“重任”,她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熙宁始终将视线投向云端深处,看似漫不经心,却眉头深锁。尽管这一问一答,全在熙宁意料之中。然而,亲耳听到凤起开口证实,他的心中仍难免百感交集。在得知凤起的女儿是凤凰后,他仍能狠下心来怨恨吗?他仍能毫无顾忌地造成伤害,以报复仇人吗?
倘若,真如兰所言,感情,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那么,他倒宁愿自己只懂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