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脱口而出的决定
夜色悄悄降临,当最后一道霞光被浓重的夜幕所吞噬,将军府便迎来了一场盛大的笙歌曼舞之宴。
通明的烛火映红了星光稀少的天际,钟鼓歌乐之音回荡至每个冷清的角落。男人们于席间激烈地议论朝政,女人们则围成一圈谈论着小道消息。
而这一切对于凤凰而言,却是让人烦恼的喧嚣,无法让她提起丝毫兴趣。
安静地坐在遥远的角落,凤凰似乎存心要为自己圈出一片小小的天地,与世隔绝。神游物外的间歇,她不自觉地抬眼看了眼席间依然美人在抱的熙宁,本就愉悦不起来的心情更是跌到了谷底。回想起方才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大厅,却在人群中认出他的那一刻不自觉地泛起了笑意。然而,在得知他那皇帝的身份,并被迫朝拥着美人的他下跪行礼之时,她便迫切地想要离开,不愿再多留一刻。
他是孝子?他的母亲是某个叫做长宁的女人?一切,只是谎言吧?谁不知道当今皇上的母亲,是尊贵的元丽妃呢?又或者,他们当日的见面,其实是父亲与兄长的刻意安排?就连那个衣冠冢,大概也只是个临时建筑,所以才没有丝毫杂草吧?
凤凰冷冷地笑着,眼眶里有倔强的泪在打转。她,终究还是逃不过被摆布的命运,不是吗?就连她所要遇见的人,都需要经过一番精挑细选,仔细安排?她伸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浓郁的酒香在口腔中弥漫扩散,竟让她面颊浮现迷人的霞红。
他怀中那名叫兰的美人又是谁呢?为何从不忌讳外人的眼光而如此亲热地搂抱?也许,她便是那个得以与他分享蓝天的幸运的女子吧?哦,不,如果一切都是谎言,那么,他当时说的话也不足为信才对吧?只是,无论是否有过关于天空的承诺,只要得到他的专宠,她便足够幸运了吧?毕竟对方是皇上,是那个拥有天下的人,不是吗?
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凤凰皱着眉轻抚一下闷闷的胸口,便又为空荡荡的杯子添满酒,直往肚子里灌,一连数杯。她想,大概,是这里太吵闹的缘故吧?她的头竟昏昏沉沉地疼痛起来,烦乱的心绪越发燥动。而唯一的想法,仅仅是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凤凰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被众人围绕大谈边境景况的父亲与兄长,看来是一时半刻不会注意到她的离席。叹了一口气,她勉强地撑起被酒意熏得绵软的身子,摇摇晃晃地便向门外走去。
然而,今天的杯盘桌椅似乎都存心与她作对,凤凰才没走出几步,便不时有物品坠落之声响起,吵得她头痛欲裂。还好有歌舞之声作掩护,并没有多少人发现她这一角落的小小骚动。正当她赌气地准备抬脚踢开挡路的杯子之时,一股醉意忽而涌上,她脚底一滑,眼看着要跌个人仰马翻,却不期然地撞进身后泛着微微凉意的怀抱之中。
凤凰稍稍抬起迷蒙的眼睛,正待道谢,却在看清楚来人清冷而熟悉的面容后,僵硬地收回了脸上礼貌性的笑容。逃跑失败了吗?她一脸挫败地越过他优美而宽阔的肩线,瞥向依然谈笑风生的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宿醉是一件难受的事情。”熙宁低头将她扶稳,冷冷地开口,尽管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眼中却溢满了关切。若非一直有意无意地留心她的一举一动,这个企图把自己灌醉并不辞而别的女子,定要撞得满身是伤。思及此,熙宁的心情竟纠结起来。
近距离地望进他那双淡然的眼眸,凤凰竟莫名地生起气来。挣扎着脱离他的怀抱,她未敢忘记对方尊贵的身份,便礼节性地向他行了一个礼:“谢皇上关心,民女不胜感激。”她也学他冰冷似霜的语气,仿如陌路。
她讨厌被欺骗,讨厌被愚弄,更不想深陷父亲与兄长精心安排的骗局当中,无法自拔。还没等到熙宁的反应,凤凰便径自转身,强忍晕眩之感,再次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去。
“朕送你回去。”被漠视的熙宁,声音仍旧冷淡,仿佛说着一件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事情,然而,那拧紧的眉头,却泄露了他那难以隐藏的烦扰的心绪。即便在两个时辰前他下定了决心要割舍心底的一切感情,即便决定了要狠狠地伤害凤起的女儿,即便一直故作温柔地将兰揽在怀里,但是,在看到她漠然地朝他下跪的那一刻起,他心底的决绝便被轻易地瓦解。明明知道她是仇人的女儿,明明知道两人对立的身份,他却无法控制自己,无法不去在意一切与她有关的事情。
“皇上乃将军府的贵客,凤凰又怎敢劳烦圣驾?”说话的同时,凤凰并未停下离去的脚步,也始终没有回头。
凤凰那冰冷而讽刺的话语,深深地刺痛了熙宁的心。他快步绕到她的面前,挡住了去路,低头,逼迫她与他对视:“凤凰,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能离开。”他那焦急的双眼中跳动着幽幽的怒火。天底下多的是千方百计向他投怀送抱的女子,而她在得知他的身份后,反倒冷眼以对,远远地避开?
命令?凤凰扯动嘴角,自嘲般轻轻一笑。她竟忘记了,他如今是天子,而非当日与她一同仰望蓝天的无名孝子:“倘若凤凰执意不从,皇上是否就要定凤凰的罪?是死罪呢?还是诛九族?”他所谓的“命令”,狠狠地伤害了凤凰那骄傲的心。
熙宁自认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然而,他可以冷淡地漠视一切,却无法忽视她那讽刺而残酷的话语。即便是舍弃性命,她也要违抗他的命令吗?而他又何苦如此在意她的酗酒自残,如此在意她归途上的安危,如此在意她的抗拒?在意得让他感到生气:“凤凰,收回你的执意不从,让朕送你回去休息。”说这话的时候,他全身散发着不容拒绝的寒气,尽管极力压抑着胸口的怒火,但却无法平复那因怒气而微微颤抖的声音。
凤凰冷冷地昂起头与他对峙,眼神里流露着对他的不屑:“凤凰独自回去便可。”
“留下,或跟朕走。”濒临爆发的边缘,熙宁冷冷的声音自牙缝间挤出。
“不。”凤凰从来不是甘心任人摆布的人。
“很好!”熙宁压抑的声音宛如来自幽冥般,透着前所未有的刺骨的冰寒,盛怒之下,他一拳挥向身旁朱红的柱子,发出巨大的声响。瞬间,周遭的歌舞声,谈笑声嘎然而止。众多好奇的目光纷纷投向这个偏远而不显眼的角落。
“皇上……”从未见识过新帝冰冷的怒颜,在场百官都害怕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在他们的眼里,这位年轻的皇帝虽然为人淡漠,却从未向任何人发过脾气,即便是被逼婚逼急了,也不过冷眼以对。当众人发现惹起圣怒的元凶竟是宴会主人家的女儿,许多人都玩味地窃笑,摆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自然,在场的人当中,嫉妒凤起的不在少数,如今凤大将军的女儿惹怒了皇帝,他们便都在心底偷乐,甚至不少人已经开始作起了凤家满门抄斩,自己取而代之的美梦了。是的,官场一直都是一个残酷的世界,惟有前面的人倒下了,往后的人才能踩着这人的尸体,扶摇直上。
“皇上息怒!”眼看形势不利,凤起煞白了脸,拉着自己的儿子连忙冲到女儿跟前,跪下,一拜到地:“凰儿,还不跪下认错,请求皇上息怒?”眼角的余光触及凤凰骄傲而倔强的身影时,凤起心下一惊,严肃地开口警告。他幽幽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回非但无法促成女儿与皇帝的姻缘,反倒因为凤凰傲气的性子使得全家戴罪。就怕皇上因此事借题发挥,趁机报复,一举铲除他们凤家。他凤起有欠于人,自是死不足惜,然而,凤家上下若因此而被牵连,他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
“小妹,快跪下。”跪在父亲身边的凤鸾,脸色同样好不到哪里去,昔日的傲慢自信,早在看到皇帝阎罗般的怒容时全数褪去。他从来不是一个胆小的人,然而,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的皇帝拥有足以震慑天下的能力。他已经开始懊悔自己竟给父亲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若让他再次选择,他宁愿一辈子被皇帝压在脚下,被百官看轻,也不会铤而走险地拿全家人的性命开玩笑。
倔强如凤凰,又岂会轻易认输?她借着酒意,大胆地望进熙宁冰窖般的眼底,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凤凰若有错,自会下跪认错,然而,凤凰并没有。”瞥了一眼父亲与兄长那卑微的背影,凤凰的脸上再次露出了讽刺般的笑容。这便是她那驰骋沙场,杀敌无数的父亲?这便是她那骄傲自负,英武过人的兄长?在眼前这个无理取闹的皇帝面前,他们也不过是一只随时可被踩死的蝼蚁罢了。而她凤凰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命贱得连蝼蚁都不如的可怜女子。
她叹了一口气,凄然一笑,却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深深地拧痛了熙宁的心。在她的眼里,他大概,是一个专横跋扈的暴君吧?
他倒想让她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专横跋扈?什么才是真正的君令如山?“凤将军刚才的提议,朕已考虑清楚。回宫后,朕便会立诏迎娶凤小姐入宫为后。”盛怒中的熙宁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冷冷地抛下一句,便转身往门外走去,似乎不让众人有反对的机会。又或许,不给自己清醒的机会。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一惊一乍的凤起与凤鸾似乎还来不及消化熙宁话中之意,连连磕头。直到熙宁的脚步声消失在大门的尽头,他们才诧异地抬起了脸,满脸活见鬼般的神情。
什么?皇帝要立凤凰为后?不是要车裂?凌迟?诛九族?是他们的耳朵有问题吗?
“皇上请三思,这选妃立后可是大事,不能草率决定哪!”
“是啊,皇上,这皇后,将来可是要母仪天下的呀,若选择不当,可是有失国体啊!”
“哎哟,皇上啊,请留步呀!”
让这前朝遗民的女儿当上一国之后,成何体统?他们家的女儿日后若要入宫为妃,不就都被这血统不纯的女人踩在脚下了吗?他们的面子还往哪儿搁呀?
听到皇帝宣布要立凤起之女为皇后,当日那群极力主张皇帝选妃立后充实后宫的大臣们,便又立刻乱成了一团,纷纷狼狈地追出门外,想要拦下意气用事的皇帝。
眼看场面一片狼籍,一直微笑着的兰及时出面阻止了众大臣慌乱的行动:“各位大人,请留步。既然皇上心意已决,各位大人不要贸然触怒圣颜才是。”她轻轻一笑,温婉动人。然而,那故意强调的“触怒圣颜”却不免让人回想起熙宁方才冰冷的怒容,众大臣立时胆战心惊地停下了脚步,免得一不小心便脑袋搬家。
“凤小姐,恭喜你!”兰款款地走至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依然愣在当场的凤凰面前,友善地笑了笑。陪伴熙宁多年,她又如何瞧不出他对凤凰的情意?尽管他执意让自己充当“宠妾”的角色,然而,一直搂着她的熙宁,全副心思却始终落在凤凰所在的遥远角落。他在意眼前这个美丽骄傲如飞凤的女子,尽管兰的心里对此充满了嫉妒,但,这却是不争的事实。熙宁爱着这个叫凤凰的女子,无论他承认与否,他已然爱上她了。这大概,便是旁观者清吧?
似乎是被兰温柔的声线唤回了神思,凤凰礼貌性地朝面前这个让她心里烦闷的女子笑了笑:“我想,一切只是误会。”皇帝爱的人是眼前这个叫兰的女子吧?对于她,不过是一时愤怒,失去了理性吧?又或是想要报复她的抗拒?想让她尝到违抗圣旨的苦头?思及此,她的心又像被牵扯着,泛出丝丝的疼痛。这个可恨的男人,竟拿婚姻大事开玩笑。
“凤小姐,我想,是不是误会,很快便会知道了。”兰的声音是笃定的,而心却在犹豫。也许,她是打从心底不想让那个清冷的男子属意他人吧?兰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她朝疑惑的众人悠然地行了一个礼后,便抬脚,迅速朝熙宁离去的方向追去。
一场暴风骤雨掠过,猛然卷走了大家的好兴致,众人不约而同地纷纷收拾残局,默默地消化今晚发生的这场重大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