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强人所难的婚姻
虬山浓郁的云雾中,男子秀挺而清冷的身影一如既往地出现在那片青冢之前。
无视打在自己身上的湿冷的空气,熙宁弯下身,一一摘下母亲衣冠冢前刚长出的杂草。以华贵的袖子,轻轻地擦拭着蒙尘的墓碑,他淡漠的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郁结。
自当日匆匆离开将军府,憋在胸口的怒火便渐渐熄灭,直到理智回归,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如何轰动的事情。他竟甘心陷入凤起父子摆下的陷阱之中?他竟主动提起了立后一事?他是想以其人之计还治其人之身,借凤凰牵制凤氏一脉的举动?还是单纯地想威吓抵死顽抗的凤凰?又或者……
无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熙宁却始终没有后悔自己当众宣布的旨意。即便他的心里仍为仇恨所苦苦纠缠,然而,他却想把凤凰留在自己身边。于是,隔日便命人拟下圣旨,正式宣告择日迎娶镇国大将军凤起之女入宫为后。
为了天子立后一事,连日来宫中掀起了不少纷争。当初口口声声劝说他娶妻的一干人等,这会儿却反过来劝他三思而后行。每思及此,熙宁的心里便又泛出丝丝寒意。就连娶妻如此平常的事,都需忍受旁人的指指点点,他这个皇帝,竟是这样的无能?凤凰违抗他的旨意也就罢了,如今竟连朝中的一干大臣也群起反抗。身份尊贵又如何?一国之君又如何?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身负重任却无法自主的人。
母亲,倘若当年,孩儿陪你一同走那条冰冷的黄泉路,那么,如今便不必忍受这身不由己之苦吧?
伏在冷冰冰的石碑上,熙宁一如回归母亲的怀抱,安静的,眼角沁出莫名的悲伤。十三年来,他竟从未忘记母亲怀中那温暖的感觉。当年,他从炼狱般火场被救出,微弱的生命在生死的边缘徘徊。凭着惊人的意志,他终是战胜了死神,重新活了过来,然而,他的心,却仿佛在那一刻死去。那颗属于少年苍穹的心,早在那听闻母亲的死讯时,随着母亲飘然离世。
一滴清泪落下,竟是强忍多年的伤痛。
“没想到,皇上还会来。”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一抹美丽的身影越过重重迷雾,翩然而至,薄如蝉翼的纱衣如梦似幻地荡在风中,让凤凰看起来像是一个误坠凡尘的仙子。
听到熟悉的声音,熙宁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震。此时的他不愿听她语气中的讽刺,更不想让她看到他的落泊不堪。没有马上回应,他默默地闭上眼,强忍下莫名涌出的情绪,他需要时间,重新为自己戴上淡漠无情的假面具。
“你……不是生病了吧?”眼看熙宁一直安静地伏在石碑上,明明听见了她伤人的话,非但没有反驳,身子还微微地发抖,一丝忧虑悄悄地涌上她的心头,“雾这么浓,衣服都湿透了呢。”凤凰的语气一点一滴地软化下来。她后悔了,她不该在他生病的时候说出如此伤人的话,即便他是如此冷淡的一个男子。
见他依旧没有反应,凤凰紧绷的心更是被纠成了一团乱麻。她慢慢地走近,俯下身,不假思索地伸手抬起他低垂的脸,温热的小手探向他稍显冰冷的额头。他的体温总是这么低吗?竟冰凉得让她心慌。
当凤凰那担忧的眼睛近距离地碰触到他深邃的眼眸时,她的心忽而漏跳了几拍。这个清冷的男子,本就长了一张俊美的脸,如今潮湿的雾气沾在他的脸上,暖暖的阳光照下,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使他看来如水晶般动人。红潮迅速涌上她如花儿般娇艳的面庞,她垂下眼,不再看他那让人怦然心动的脸。
她该恨他才是!这个将她的婚姻视为权力的玩物的男人,当是个可恨之人……
熙宁诧异地注视着贸然靠近的她。他以为,那天晚上之后,她便再也不愿意与他有丝毫牵连。毕竟,她当时是如此地抗拒,抗拒他的身份,抗拒他的命令:“我以为你不会来。”被她如此近距离地审视,呼吸中的空气中夹杂着她温暖美好的香气,熙宁不禁有点难为情。他轻轻推开她的手,站直了身子,稍稍后退了两步,拉开两人之间那微妙的距离。在她的面前,他倒宁愿自己只是当日的无名孝子,而非高高在上的帝王。
“我……”骄傲的凤凰自是不会承认她从未忘记两人最初的承诺。尽管她以为自己会怨恨眼前这个男子,但在父亲将圣旨交到她手上的那一刻,她便莫名其妙地想要与他见面。她想见他,却找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大概,她是想要他收回他的命令吧?
“她,不是皇上的母亲吧?”凤凰的眼睛扫向那个已被清理干净的墓冢。突然想起,她在抬起他的脸的那一瞬间所看见的,依稀残留在他脸上的那滴泪水。这个冰冷的男子,竟然哭了?他竟然伏在这方与他非亲非故的坟墓前落泪?
“她不是。”熙宁淡淡地回答。长宁,只是苍穹的母亲。
凤凰的声音里隐约散发着薄怒:“为什么要骗我呢?”虽然心底仍抱着一丝希望,但是,在得到预想之中的答案之时,那上当受骗的感觉再次无情地涌上了她的心头。
“我没有骗你。”熙宁冷冷地望进她受伤的双眼,暗自因她的不信任而苦恼。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欺骗任何人,包括她。
“但是,皇上故意让我以为你便是那位无名孝子?”凤凰低头,疑惑地看了眼他身上显眼的泥污。即便在她得知真相后,他仍期望以那蹩脚的谎言来骗取她的同情吗?又或是另有隐情?
“熙宁。”他叹息着,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却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没有骗她,青冢的主人长宁是他的母亲,而他此刻,却没有承认的资格。身为一国之君,竟连自己的生母也无法在人前相认,如此可悲,如此可笑。
“啊?”凤凰挑着眉,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怎么莫名其妙地喊起自己的名字来?
“你是我的皇后,没有外人的时候,可以直呼我的名字。”熙宁冷淡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她喊他“苍穹”。
闻及“皇后”二字,凤凰心底微微一颤:“我想,皇上立后之事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并没有理会熙宁的要求,凤凰刻意地区分两人悬殊的身份,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心软。心一旦软化,她便再也无法从这个预设的陷阱中全身而退了。
闻言,熙宁的心悄悄一窒:“立后的事情,并不是误会。”他从来没有如此坚定地想要将一个女子留在自己的身边。他一直以为,肩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他的心里早已无法装下任何一个女人,然而,当那莫名的怒气逼出了他潜意识的愿望时,他才猛然发现,原来她对他竟如此重要。
“不是误会?如果,皇上是想借此证明你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么,你已经做到了。”凤凰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那漠然而不带任何表情的脸。她并不以为盛怒中的他有足够的理智去思考,一切只不过是一个误会,一个天大的误会:“皇上请收回圣旨。”她从不稀罕飞上枝头,更不愿意成为政治游戏中的一颗棋子。她,自始至终,只想做回自己,纯粹地活着。
看到了凤凰脸上露骨的恨意,熙宁的心便又恻恻地疼痛,那伪装出的冷漠的假面具悄无声息地破裂:“我要娶你,没有人能改变。”她便是如此地讨厌他?如此地不愿意成为他的皇后吗?
“请皇上收回圣旨。”触及熙宁受伤的表情,她的心轻轻地抽痛着。有那么一瞬间,凤凰以为他真的爱上了自己。然而,思及父兄当日的密谋,她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打从心底感到心寒。在这场政治对垒中,她不过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凤凰,这是我唯一无法答应的要求。”熙宁冷漠的神色,渐渐暗淡下来。他转身,决意不去面对凤凰那伤人的神情。原来,她对他竟是如此厌恶。而他呢?为何却如此在意?她不是仇人的女儿吗?为何想以婚姻牵绊着她的未来,而默默忍受她狠心的拒绝呢?多的是想成为一国之后的女人不是吗?为何他却只认定她呢?
看着他越发黯然的神色,她的心头不经意地浮现出父亲和兄长志在必得的脸:“皇上是在顾虑父亲吗?”发问的同时,凤凰面带讽刺地笑了笑。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她的至亲竟不惜以她的婚姻作为筹码。
熙宁冷冷一笑,依旧背对着她:“没有人能逼我。”他又怎会不知凤起父子所打的如意算盘?只是,一番挣扎后,他却仍甘愿陷入他们的陷阱之中。
“那么,皇上是要报复凤凰当日的无礼吗?”凤凰狠狠地瞪着他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背影,苦苦地揣测他的用意,羞愤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若他承认,她定会抵死反抗他的蛮横。
“该死!”终是忍不住一直被如此误解,熙宁沉沉地闷哼一声,一掌拍向厚重的墓碑。指掌在猛然的冲击下,扭曲成难看的形状,殷红的血沿着冰冷的石碑滑落,那场面,竟诡异得让人心惊。
她竟然问他是不是为了报复?这该死的女人!他在意她,在意得让他心慌,而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曲解他的用意。他在她的眼里,便是如此不堪吗?
眼睁睁地看着自他指掌间汩汩涌出的鲜血,凤凰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幽幽地叹着气。他的伤口,竟让她觉得莫名的心慌。一心想着如何止血的凤凰已无意再与他相争,忍不住上前,拾起他受伤的左掌,自怀中取出柔软的纱帕,仔细地捂住他那血流不止的掌心。然而,他的血像是故意与她怄气一般,源源不绝地涌出,浸透了柔软的纱帕,一点一滴地,染红了她忙乱的双手。那扑鼻的血腥,顺着呼吸,悄悄地潜入胸腔,刺痛着她的心,毫不留情地逼出了她那倔强的眼泪。
她从来不想与他争执。她想要的,只是她从未得到过的自由,决定自己的命运的自由。然而,他却因为不知名的理由执意困住她,甚至不惜伤害自己,“天下想占这位置的女子多不胜数。皇上何苦独独为难凤凰?”当日他怀里那个温婉如兰的女子,才是他真心所爱,不是吗?他既然早已有了深爱之人,何以还用婚姻来束缚她,让她难堪?回想起当日兰温柔地偎在他怀里的娇媚模样,凤凰的泪水,更是如缺堤般地涌出。
熙宁皱着眉,默默忍受她在他手心制造出的微弱的痛楚。然而,那皮肉之苦,又怎比得上他此刻锥心的痛:“做我的皇后,竟让你如此为难吗?”低头俯视一边专心为他处理伤口一边默默流泪的凤凰,一丝无奈,哽在了熙宁的心头。他竟让她委屈得落泪吗?熙宁不知所措地抬起并未受伤的右臂,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那动作极轻柔,仿佛她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放开我。”似乎是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凤凰红着脸挣扎着要推开他,然而,他的拥抱竟是如此坚定,不让她有丝毫挣脱的余地。他冰凉的大手若有似无地在她背上轻轻地拍着,安抚着她受惊的情绪,那莫名的温柔竟让她感到惊讶,“我不要做你的皇后!我不要被你们摆布!我并不是你们的玩物!”大概是他泛着凉意的怀抱让她安心吧?又或是因为无法挣脱而发起脾气来,她竟肆无忌惮地捶打着他坚实的胸膛,藉以发泄连日来在心底积压的悲愤。
“凤凰,你是我的皇后,不是玩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熙宁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他的声音很轻,却很认真,不容置疑。
“我不同意!我不是你的皇后!你们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便擅自决定我的未来!在你们眼中,我只是一件可以随意转赠的物品!”他越是温柔,凤凰的泪水便越是泛滥成灾。尽管她是如此骄傲,尽管她从不在人前落泪,然而,眼前这个冰冷的男子,竟让她放下了所有戒心,尽情地哭闹。她恨他,却又莫名其妙地依赖他。
“凤凰,你是我的皇后,没有人能改变。”熙宁从来不是一个会说甜言蜜语的人,更不懂得如何哄一个大哭大闹的女子。一向自诩冷静自持的他,如今却被她的眼泪吓得不知所措。他不得已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他要册封她为帝后的事实,语气如此笃定,而心里却没有底。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入宫为后吗?若是无法得到她的心,留住她的人,又有何用?
“我不是,我恨你……”凤凰想要用力地否认,但话却在冲口而出的瞬间,化作犹豫的哽咽。她不同意又如何,不承认又如何?正如他所言,只要他不愿意,没有人能改变这荒谬的旨意。他是皇帝,不是吗?他主宰着这片天下。而她,只能卑微地俯身在他脚下,顶礼膜拜。
她恨他,恨他的冷漠荒唐,竟将婚姻当成玩物;她恨他,恨他的独断专横,竟不顾及他人的意愿。
伴着泉涌而出的泪水,浓浓的睡意席卷而来,竟让凤凰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母亲曾经说过,凤凰注定了,这辈子永远无法和心爱之人结合……”不经意地回想起儿时母亲的预言,她便迷迷糊糊地伏在他冰凉的胸前喃喃自语。大概由于连日的辗转难眠,加之刚刚那不自量力的挣扎及一发不可收拾的哭闹使她耗费了大量的体力,此刻的凤凰早已身心疲惫,没有力气再与他争辩。既然无法挣脱他的怀抱,她便认命地在他胸前寻得一个舒服的位置,缓缓地合上眼,侧耳倾听他那平稳而浅淡的心跳声,皱着眉,沉沉入睡。
“凤凰……”似是注意到她突如其来的安静,熙宁轻轻地低头,目光触及她那不安稳的睡颜。幽幽地叹息着,他伸手抚平她眉间的郁结,动作极轻,深怕将她惊醒,又招来一番唇枪舌剑。
她刚刚说,无法与心爱之人结合吗?难道,她已经有了心仪的男子?
她刚刚还说,她恨他吗?
熙宁的眼神布满阴霾,不敢细想她话中之意。左手的伤口仍未愈合,他皱着眉,瞧那鲜血一点一滴地溅落,溶入坟边湿润的泥土,竟凄艳无比。
他想,也许,在两人身份揭晓的那一刻起,无论相爱与否,他们便注定了只能彼此伤害。
她恨他,一如他恨她的父亲……
也许,他不该强人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