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师叫我奶奶从锅灶里拿一根硬柴火头出来。这根柴火头外头变乌炭了,里头还是柴火。小天师把这根柴火头的前头一截用柴刀慢慢削平,削平之后,再用沾了红油漆的毛笔在上面写几行字:拨火杖,拨火杖,天上五雷公,差来做神将,捉拿夜哭鬼,打杀不可放。急急如律令敕。
字写好以后,小天师对我爷爷奶奶讲:夜晚头困觉的时景,把这根东西放在小人的床头,男左女右,不好放错,放错就不灵。
到了第二天,小天师又到我爷爷家里来了,问小人有没有好点。我奶奶说:好是好点,还是哭,哭没断根。
小天师问:东西有没有放错?儿子放反手边,女伢放顺手边。
我爷爷奶奶都说没有错,小天师自己到房间里看了,是放对的,就说:你们家里的夜哭鬼不一般,不是小夜哭鬼,是大夜哭鬼。今天我不拿出点手段出来,你们不晓得我的厉害。不把这只大夜哭鬼挎牢,我今后就谢字倒头贴!
小天师要我爷爷做一只四四方方的木头笼子,外面用白纸糊牢,夜晚要用。
到了夜晚头,我爸爸困床上又开始哭的时景,小天师来了。他走到灶头底,把锅灶上头的那只铁锅拿掉,再把那只用白纸糊好的木头笼子放上去。锅灶里头,放一盏点着的油灯,刚刚好在木头笼子底下。油灯一亮一亮,亮光照到木头架子外的白纸上。小天师自己坐在灶前的那只小板凳上,手上捧只底朝上的大白骨碗,白骨碗底横了一把朴刀。
小天师要开始作法念经的时光,家里的大人都不能够进来,小人家在旁边看不要紧。我爸爸的几个姐妹就在锅台边看那只白纸糊的木头笼子。
我爸爸在床上呜啊呜啊哭个不歇。小天师开始作法。他反手拿牢白骨碗,顺手捏牢朴刀,把朴刀在白骨碗底移来移去,嘴里咿里呜噜咿里呜噜念,开始念得慢,后来念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好像是在骂什么人,骂得很恶毒,很心煞。
站在锅台边看纸笼的一帮小人,听得心里扑扑跳,个个都不敢动,两只眼睛乌珠盯牢纸笼。只听小天师哈一声,纸笼里头的光暗下去了,只看里头有影子,一下过来一个,一下过去一个。有的像鸟,有的像鸡,有的像狗,有的像猫,有的像猪。这些影子开始出来的时景也是慢慢来的,小天师嘴里念得越来越快,影子也来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多。到顶后头,有一个影子很黑,很灵清,印在白纸上,一动不动。小人家把头伸过去仔细一望,好像一副死人骨头,又像一副老棺材。
大家心里吓得咯咯抖,只听灶前的小天师拿了顺手的朴刀往白骨碗上用力一叩,咣当一声,碗碎了,纸笼里看过去的油灯也一下亮起来了。一帮小人再往纸笼上看,那个黑影就印在了白纸上,就好像画上去的一样。
小天师站起来,把那只纸笼拿出来,塞到灶里头点着了烧。
等这只白纸糊的木头笼子烧干净,困在床上的我爸爸就不哭了。
等到我爷爷奶奶那些大人家进来,我爸爸呼啦呼啦困着了。我爷爷用手去摸摸我爸爸的额头门,我奶奶过来拦,说:莫摸莫摸,让他好好困一觉。
再看小天师,满脸都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嘿嗬,你家这只大夜哭鬼真厉害,我跟他斗了一夜,才把他挎牢,总算把他弄服帖了!
我爷爷看小天师力气花了很多,就拿出一串铜钱来给他当工钱。
后来我爷爷把小天师挎夜哭鬼的事到长宁园和大洲园里念了几回,小天师的生意就好起来很多。好些人都来叫他出面捉鬼,银子挣了好几两。后来有人讲,汪家坞的鬼看到小天师就跑,哭的哭,叫的叫,一个个都恨死他了。后来它们一起聚到五坟山开会,说要拿点手段出来,叫小天师一家人难过。小天师管不得那许多,天天夜晚到处挎鬼,做梦都没想到鬼也会反过来对付他。后来家里出了一连串的事情,几个女儿从小吃苦头,明摆着是让汪家坞那帮鬼害的。
我爸爸到了五六岁的时景,又开始起花头(注:起花头指搞出点让人麻烦的名堂。)。他另外毛病没有,就是总不小心要把魂掉在外面。不是掉在大湾里,就是掉在糠芯坞;不是掉在九里庵,就是掉在祝家坪;不是掉在洋田山,就是掉在五坟山。我们汪家的大人,总是要到处把他掉了的魂灵寻回家,不寻回家人就好像一张树皮壳一样,没有什么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