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清水的话,一时令我无法释怀。蛊一解,我势必保不住清白之身,二爷于我便只能是梦,但凡还有一丝机会美梦成真,我都要一试。
宸王陪我用过晚膳,就出了门。他嘱咐我多休息,以便冯清水顺利引蛊解毒。可我如何能入睡?皎儿新生,婉代仙逝,她嘱托我照顾皎儿。现在皎儿怎么样,有没有哭喊着要娘,有没有人照顾他?冯清水会不会已经想到办法解蛊了?我该怎么办?翻来覆去,睡不安稳,索性爬起来,穿上衣服,现在不过戌时,还算早。
套上裙衫,我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推开门,却不料门口站着一个人。“王妃还是回房休息吧,王爷嘱咐属下,不能放王妃出门,以免遭到不测。”景煜的声音在静寂的夜晚格外清晰。他背后的天际挂着一轮圆月,今日是十五吗?灵犀通心发作日期提前,与蛊毒一定有关。
我并未表现回房的意愿,只是轻声问眼前人“景侍卫,你是王爷的人,还是我的人?”
景煜一滞,显然没料到我问出这么刁钻的问题。他愣了半天,也没答出一个字。我嗤笑几声,拍拍他的肩,反问道“你尚不明自己身为何主,又有什么理由管我?”
我推开他,向前走,刚迈出几步,就听到景煜意外的回答“景煜是王妃的人,自然有理由保护王妃安全。”这回轮到我一动不动了。
冰麝香靠近,还有似二哥一般的音色“小妹,听我的话回去吧。”脑中一乱,分不清身边的人是谁,是二哥,还是景煜。
我想起自己出行的目的,一狠心,扇了身边的人一巴掌,违心的骂道“你不是我二哥,就不要惺惺作态。我此生最恨的,就是冒充亲近之人,欺骗别人感情的恶徒。”不理他,飞快的跳出回廊,跑进花园,穿过院门,狂奔不已。
夜风在我耳边呼啸,今日是上元佳节吗,为何府中没有过节的气氛?月圆人不圆,难怪无人有心过节。二哥,世黎,婉代相继离我而去,我还有什么值得付出,留恋的?景煜只是模样相似罢了,毕竟不是我的亲人,如何能交心?
我停下来,发现自己已到了芝露汀,静静的推门而入,如幽灵一般漫步在月光下。远处婉妗舫亮着灯火,有个影子在窗前晃悠,那个人影抱着什么摇动,是宸王找来的奶娘吗?
我徐徐前行,步入婉妗舫,上楼,到处都是白布和白灯笼,只有这些在祭奠婉代的消亡。宸王果真一点都不在乎她,痴情之人都是如此的下场吗?从纱窗外,看到一个少妇的身影。婉代冰冷的尸体已运出此处,里面的布置摆设并未改变,除了婉代的床边多出一个摇篮。
我在窗外移动,偷偷看着皎儿小小的身体,还有那可爱的睡姿。奶娘并未发现我,只是在窗下背身逗弄皎儿。我放心的露出微笑,皎儿,等我忙完今夜之事,就来接你入住碎萍榭,完成婉代的遗愿。
下楼后,我依依不舍的回头,不经意撞入一个温暖的胸膛,抬头一看,是那个木讷的暗卫。“你又来做什么,我说过,不需要你跟着我。你是王爷的人,我暂时还不能完全相信你。”我虽然怄气,可还有些惊喜,景煜没有放弃跟随我,倒是忠诚可嘉。
他从身后拿出一件狐裘给我披上,不在意地说“王妃去哪,属下就去哪,既然决心守护王妃,便是王妃的人,与王爷无干。”他竟然还带了狐裘,实在不像无心之人。
想起那天他替我掩被角,擦眼泪,心中升腾出一种信任。虽然不确定他是以什么心态对待我,但终归没有害我之意。二哥当年也未曾待我如此细心,这跟他是杀手,天生冷血有关,但还是处处替我着想。景煜又是什么原因待我如斯,真的只是简单的仆从,暗卫?
“王妃想去哪里,属下带你去,只是请王妃不要赶属下走。”景煜替我系好裘衣的腰带,目光如炬的恳求。
我忍住心底的猜测,低低的说出一句我自己都没听清的话“带我去筛星台,我要见冯公子。”
腰间一紧,身子腾空飞起,恍神间,已站在屋顶之上。身边的人大声喊“王妃步行实在太远,让属下送你一程吧。”他松开腰间的手,拉住我的胳膊,引我在屋顶上飞走。我第一次被人带的这么高,开心的大声惊呼。
景煜的轻功太棒了,不知他与二爷哪个更好,二爷还从未在我面前施展过轻功,只有那个暴雨日,他从天而降,也算高手了。我跟着景煜在屋顶上跳动,树林间飞窜。府里的大部分院落都被我俯瞰无余。不久,我的身子又被人抱紧,开始下降。
眼前出现一个高高的露台,周围有些小亭子和一排房屋,露台前面的围墙外是双鸳沼,立于高台之上应该可以看到湖面。这个院落,我并未在颜府见过,颜府的这个地方又是干什么的?
“王妃,此处便是筛星台,王妃既不喜属下在旁,属下就在对面的屋顶上待着。王妃了结心事,对属下挥手示意,属下即可带王妃返回。”景煜的身影渐渐变小,随着风向消失在远处的围墙上。
我安心的看看高台,下午那个灰袍影子在月光下似白衣谪仙。此时冯清水正盘膝坐在台上,面朝湖面,从我的方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我在旁边找到登台的楼梯,正欲上去,冯清水已出声制止“王妃深夜到访,是否跟白日冯某同意解蛊之事有关?”
我一惊,仔细分辨冯清水的面目,迎着皎洁的月光,他的侧脸显示出此人正在闭目养神,只是嘴角微动。他的敏锐跟二爷有得一比,我停住脚步,安然对答“冯公子猜得不错,我此次前来的确是想向公子讨教自己所中之毒。”
冯清水仍然闭眼,不动神色,暗哑道“王妃身上可是中了灵犀通心?”
我点点头,试问“此毒究竟是何物,如何能解?”
冯清水此时睁开双目,并未看我,冷淡的回答“此毒原是制毒之人为驯服他人所配,每月定期发作,受到毒液沾染之处,会有蚀骨的疼痛。江湖上有一种暗器名叫‘噬魂针’,上面便有此毒。中毒之人,不得解药,便会生不如死。一般人下毒,都会将噬魂针安插在人的周身大穴,令其毒发之时寸步难行,只能哀求下毒之人赐解药,为了解毒什么事都可以做。不过,下毒之人通常只会赐给他们一些止痛的药,方便日后控制这些人,留为己用。”
我听完,倒吸一口冷气,二爷竟然对我下这种毒,他控制我,是为了什么?
不等我问出口,冯清水再次出声“王妃的毒以冯某看,应是涂在心口处。一旦发作,左胸绞痛难忍,不得解毒,或者不按时服用抑制毒性的药物,日子一久,彼处毒液便会下陷至心脏,心毒难祛,只能坐以待毙。”
我差点被台阶绊倒,扶着围栏,心里波涛汹涌,二爷这么可以这样,他对我到底有没有爱意,若有,为何还要如此狠毒?他说与我长相厮守,会不会也是假的?二爷,你究竟要骗我到何时才肯甘心?
我哽咽几下,询问道“冯公子能否解此毒?”
冯清水转过头,定睛看我,幽幽的说“冯某试过,不可解。”
我一惊,失声道“什么?为何不可解?”
冯清水重新闭上眼,低语道“王妃身上的毒液是否掺了别的东西?”
我想起二爷的话,喃喃自语“好像是掺了他的血。”
冯清水猛地睁开眼,叹了口气“此番是真正的无解了,冯某原想以毒攻毒替王妃祛毒,看来无用。”
我抬头看他,眼中又开始迷茫,二爷他果真还是……
“因此毒渗入肌肤,附于骨髓之上,不在血液中,纵然换血也难消除。此人若非与你有深仇,怎会如此待你?”冯清水不等我反应,继续解释“灵犀通心一旦被添加下毒之人的血,此人若为男子,则解毒时,需以其精血为药引;若为女子,则需以其子女之血为引。倘若下毒者打定主意要毁了王妃,断然是不会相救的。”
“精血?给我种下此毒的是男子,这么说,只有与他行男女之事再配上解药,才能解此毒?”我慢慢的说出自己的猜测,想得到更多信息。
冯清水听到“男女之事”,脸上多了不自然的笑意,随即点头。
我按住狂跳不止的心,回忆起那天二爷在房中解去我衣裙的事,怪不得,原来要跟他那样才能……这么说,他说什么解毒需要做准备,是在暗示自己筹措婚事需要时间,不想让我不清不白的跟他那样?他对我到底是什么心理,是爱,是恨,还是利用?
我想起他那日的表现,脸上一红,其实我心里对他并不抗拒。即使他真要跟我……,我也不会拒绝。只是他若对我没有丝毫真情,我又如何委身于他?
冯清水见我怔愣,一声浅笑“王妃不必担心,冯某虽无力驱除王妃的毒素,但尚能自制止痛的药物。王妃每月发作之时服用,便可抑制毒液扩散,其实……”他顿了顿,看我的眼神有些怀疑。我正对他的双眼,等待他的下一步发言。“王妃与下毒之人是什么关系?仇人,还是……”
“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冯公子想说什么不妨直言。”我立马否认,虽然有些口是心非,但在一个不熟悉的人面前,能藏多少就藏多少。
“冯某是想说,有一个偏方可以令毒自解。‘灵犀通心’利用的是人的心志,人天生不能放弃爱恨情仇,因此不会轻易忘掉害自己的人。殊不知,人越是难忘,毒越是难解。一旦什么都忘却了,此毒没了那一点通心的灵犀,自然就会失效。不过,尚且没有人能做到。王妃不如一试,既是无干之人,忘却应是极容易的。”冯清水边说,边观察我脸上的变化。
我沉默地低下头,先前无意中失忆,心痛的确没有再发作,可现在我记起了跟二爷所有的爱恨,想再忘掉,谈何容易。抬起头,换了话题“冯公子,此毒暂且不谈,公子今日说解蛊之法尚需考虑,不知公子是否想到万全之策?”
冯清水再次合眼,声音几不可闻“若此蛊有解,王妃可愿让冯某治疗?”
我低头沉思,解蛊,便意味着我与宸王夫妻之名坐实。前些日子,我打肿脸充胖子,说想跟他做夫妻,若动起真格,恐怕晚节不保。可若不解,我又如何能延续寿命?真的等到4年后,命丧黄泉?
冯清水提高声音再问一遍,见我半晌无语,他突然轻叹一口气“冯某懂了,王妃慢行,此蛊无解。”
我猛抬头望向高台之上似羽化登仙的背影,不解之余转身欲走,背后却再次传来幽幽的声音“世事如棋,棋无常理,进退得失,唯心而已。”我顿时收住脚步,原来他也同那人一样,什么都躲不过那双眼睛。
蛊本有解,病者忌解,何以能解?自当无解。
我招手唤下景煜,让他带我返回碎萍榭。一路上,他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把我带回房间。有了冯清水的保证,我自然睡得香甜。第二日一早,就听到宸王气急败坏的宣布,冯清水已离开王府,自称才疏学浅,解不了毒,也解不了蛊。
不过,他临走前,留下了缓解疼痛的药方,说每月发作之前,按照方子熬制汤药服下,便可抑制毒素蔓延。
“鸾儿,你别丧气,我一定会找到其他人为你治疗的。”宸王心疼的安慰我。
我不语,微笑点头,温顺的靠在他怀里。如今,我不必再担心解蛊之事,只要冯清水活着一天,便能解我的蛊,至于毒,再说吧。想起慕雪的药丸,多半是冯清水研制的。她肯定是被宸王下了毒,怪不得鞍前马后,可怜人哪。
我小憩了一会,便带着沁芷芳芩,走去芝露汀,接来皎儿。他似与我有缘,本来哭闹的厉害,被我一抱,就不哭了。宸王晚些时候来,逗逗皎儿,他也是不哭。可其他人,即使是奶娘,在他清醒的时候摸他的小脸,他都会大声哭喊。
宸王打趣说,我果真比他的亲娘还亲,即使婉代在此,皎儿也不一定能够乐成这样。提到婉代,我的脸色又变得不好。宸王见状,自知理亏,也由着我的性子,任我发脾气恼他,冷他。
有了皎儿,我的生活倒是多了些乐趣。沁芷芳芩每日跟着我,伺候小王子,久而久之,皎儿见她们也能笑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也算过得自在。
过了些日子,宸王告诉我,世黎和婉代一起发丧,问我要不要去参加葬礼。
我本来还抱着皎儿嬉笑,一听这话,手里的动作立即停止。皎儿见我不逗他了,马上不满意的大哭起来。我也不理,把奶娘叫来,带走小王子,又喊来沁芷芳芩给我找件素服,穿戴整齐,仪容合理,才随宸王出门。景煜跟着我们,带上一批侍卫随行保护。
看着婉代和世黎的两口棺木,我心里不是滋味。经过永业公府邸时,我下了轿,准备去谢罪。宸王劝我不要去,说那家人不会领情。我骂他没良心,他才放了手,任我下轿,又命景煜陪着我。
我走上阶梯,永业公的大门挂着白色的灯笼,一切都是白色的,充满了悼念和哀伤的气氛。来到门前,喊门,一个家仆出来应声,我说自己是宸王妃。那人一听,马上就把大门关的死死的。我敲了半天,都没人应。元家人看来是恨死我和宸王了,连家仆都能这么有骨气的将我拒之门外,何况是元家的长辈。
我本来想跪在元家大门口的,是宸王下轿硬拉我回去,说不能耽误时辰。我只好最后看了元家大门一眼,掀帘入轿。一路上都是哀乐之声,到了目的地,有很多大臣来送葬,我找了半天,才见到一个元家人,就是元世谨。“世谨,永业公和夫人是不是已经骂了我几千遍几万遍了?今日前去,大门紧锁,没有一个人肯见我。”
元世谨倒是没有不理我,他小声安慰“父亲母亲一日之内,丧生了两个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虽说现下他们还无法不怪你,但时间会消磨一切,至少你还有我这个朋友。就算我不及大哥通达,基本的怜香惜玉还是懂的。”
我感激的对他一拜,应声道“世谨,世黎不在了,元家的大小事务就得由你这个二少爷代管。你可要好好用心,别让元夫人费神,她膝下养育的两个儿女都离她而去,这种时候最需要人安慰了。我进不去门,不能负荆请罪,你代我向他们陪个不是。他日,若他们肯接受我的歉意,我一定在元府门外跪上一天一夜,以表悔恨。”
元世谨扶我起身,声音突然变得极小“灵鸾,你千万要提防宸王这个人。今日我独自来送葬,也是冒险提醒你。大哥那日去文家劫亲时,曾对我说过,宸王并非他看到的那样。此人心机深重,狠绝歹毒,什么亲情友情,他一概不屑一顾。皇室不是你这样的女子该待的地方,不过既然身在其位,万事小心才好。”
说完,他对我作揖道“元世谨见过宸王妃,多谢王妃亲自送葬,元家感激不尽。”
我自知他是为了在宸王面前掩护我,也不见怪,礼节性的回了礼,和宸王一起,看着棺木被抬进掘好的墓坑中,直到整个坑被土填满。两人的碑文是宸王亲自写的,一个是他的好兄弟,一个是他的侧妃,他亲手下笔自然合情合理。碑文上无一句坏话,自然都是在歌功颂德。不过,因为婉代出嫁的缘故,世黎入了元家的祖坟,婉代则是下葬在皇家陵墓。
一切结束,我重新回到轿中,看着身边的宸王,竟无一丝恨意。他对外人的确狠,可对我,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从未多加勉强。除了有些爱作酸,剩下的都可以证明宸王是位好夫君。
天下间,真的不会有绝对的好人,坏人,什么事都是相对的。
宸王即使坏,对我也照顾周到。二爷即使好,仍对我下毒。这个世界太复杂,我分不清究竟谁与我是好的,只是我懂我心里的想法。终究,二爷是我的克星却也是福星;宸王是我的救星却也是魔星。
可我于他们,又是什么,吉星,还是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