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黛把头从怀里露出来,重新坐好,却在不经意间瞥见远处一个角落里一个人,一身黑衣黑袍,如墨的发丝高高束起,整张脸隐在黑暗处,看不出任何表情,他低着头,只是手里握着的酒杯在灯火阑珊处若隐若现。
仿佛是感受到了司马黛的注视,他缓缓的抬起头来,对着司马黛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笑若春花。有什么能比这一眼更加惊奇,司马黛仿佛从他的笑中读出了什么,忙把视线挪开,掩下心中的心悸,她闻到了一种阴谋的味道,是属于钟会独家的算计,钟会很少会这么对她笑,平常相处他总是有点阴沉的感觉,不声不响,目光深沉,眼眸落处便是一片寒冷。他这么笑,便是有所图谋的开始。
果然,钟会从座位中站起,他修长翩然的身形一站起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众人看着他优雅的步态,贵气的神色便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放在他身上,看着他走到司马懿跟前,微微颔首,然后开口说话。
“司马大人,士季敬您一杯,恭祝您大胜而归。先干为敬!”钟会手里的酒杯一下子便空了,然后看着司马懿,神态自若。
司马懿高兴的一拍手,举起酒杯同样喝尽:“贤侄好酒量。”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便命人倒酒,复又喝了一杯。
司马黛有点不安的看着他们,听着父亲爽朗的笑声,她害怕下一句话便要提起他们的婚事,不禁把目光挪到司马昭那里,司马昭坐在一边,却是盯着一边吹笙的歌女,眼神迷离。
唯一司马师温和的笑着,对着司马黛微微点头,他的眼神越发的不好,可是只是他的一笑一点头,便使得司马黛焦躁的心慢慢宁静下来。
“贤侄今年已有二十五了吧?记得你的父亲第一次把你带到我家来,你才那么一点儿,如今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你已经是一个翩翩贵公子了。”司马懿沉浸在往事中,慢慢的回忆,“如今阿黛也有十六了,时间不饶人啊,我也老了,你和阿黛的婚事……”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司马黛一眼,笑着又转眼看向钟会,此时的钟会依旧喜怒不形于色,等待着他说下去。
“想当初你父亲给你定了这么婚事,如今他已仙去,但这婚约仍在,司马家也绝不会悔婚。只是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司马懿这时脸上露出一点倦容,看着钟会说道。
“司马大人请说。”钟会眉目深沉,态度恭敬,却是平常之至。
司马懿拍了拍他的肩:“你和阿黛的婚事照理说应该办了,但老夫年老,只这一个宝贝女儿哄我开心,如今她渐渐大了,要嫁人了,老夫有点舍不得,所以想把这婚期再往后推三年,不知贤侄可否愿意?”
钟会的眼睛一眨,沉静的看着司马懿,随后微微一笑:“司马大人既然这么说,士季只好再等三年。”说完看了司马黛一眼,对她笑了一下,便又说道:“只是在这三年中,司马府的门栏怕是会被士季踩烂了。”
他的这句话引起众人一阵大笑,方才有点冷凝的气氛一下子又活跃起来,司马懿满意的看着他,回敬了一杯酒。司马懿卧房内
云醉月眠,一丝浮云遮住了月,渐渐的又挪移开去,云破月来花弄影。司马懿倒在床上,睁着眼睛打量面前的三人,微醺的脸有点困倦,却仍是抖擞着精神含笑的看着他们。
“丫头,怎么不说话?不满意爹为你做的?”司马懿怜爱的看着眼前的女儿,看着她端坐在榻榻米上,笑着问道。
司马黛苦着脸摇摇头:“自然是高兴爹这么做,可是您当初不把我许给他就更好了。”话音刚落却听司马懿喝道:“胡闹!不把你许他许谁?这洛阳中还有谁配娶你?”
司马师听着一笑,看着司马黛沉静的脸有点惊讶,他倒了一杯茶,递给司马懿:“爹,喝茶解解酒。”
司马懿接过茶,喝了一口,才说道:“阿黛,你是爹最疼的孩子,爹怎么可能害你呢?你迟早要嫁人的,爹不能护你一辈子,所以给你找个好归宿是爹的心愿,这洛阳城中乃至这天下,唯有钟会一人,有能力护你一辈子。”他顿了顿,语气深长的叹道,“爹不求你荣华富贵光耀门楣,只求你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如今政局混乱,曹爽一直与我们势不两立,一旦司马府不存在了,你至少还有安身的地方。”
他说的是最坏的情况,可是最坏的情况却还是给司马黛留了退路,哪怕全家身死,钟家也能护住她。
“爹怎么知道他能护住阿黛呢?”司马黛有点动容,她不是不知道父亲的意思。
司马懿哈哈一笑:“我给你们说一件事。”他喝了一口茶说道,“有一次钟繇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来见先帝,钟家大儿子钟毓一见到先帝便吓得全身都是汗,可是这个二儿子钟会却从容异常,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不仅我惊讶,先帝也很奇怪,就问钟毓为什么会这么多汗,钟毓说‘皇上天威,臣战战兢兢,汗如雨下’先帝又问钟会,你猜钟家那小子怎么说?他模仿着他大哥的语气说‘皇上天威,臣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司马懿说完看着司马黛:“钟家那小子文武兼备,相貌堂堂,一手书法精妙绝伦,而钟家又是世家,他配做我司马懿的女婿,但是爹看中的却是他心机深沉为人老辣,其他人恐怕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只有他,不仅可以给你荣华,还可以给你终身的安宁。”他说了许多,似乎把全部的父爱都给了眼前的女儿,但那隐含的目光中却还有其他的理由,只是没有说罢了。
“那连大哥二哥都不是他对手吗?”司马黛忽然问出声,司马懿闻言又是一笑,看着他的两个儿子道:“那要问你两个哥哥了。”
司马昭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司马师淡笑不语。
“阿黛,你先回去睡吧,爹再好好教一下你的两个哥哥,免得让钟家那小子算计去。”司马懿忽然出声说道。
司马黛垂着眼,恭敬的退了出去,外面月华皎洁,照得满地银霜,她一步步往回走,月光拖着她的影子老长。
司马黛一出门,司马懿便示意司马昭把门掩上,沉声说道:“师儿,朝中如何?”
司马师把手里的杯子轻轻放下,缓缓的说道:“同父亲离去时一样,曹爽明着广置田产,扩园造室,任用私人,把朝内一半的职位都笼在他自己的手里,暗里收编军队,中垒营,武卫营都已经在他麾下了。”
司马懿沉思不语,过了一会,才笑道:“师儿以为爹该如何做?”
“养病!”司马师只说了这两个字。
司马懿又把目光放在司马昭身上:“昭儿以为如何?”
司马昭眼神深邃,点点头:“哥哥所言极是。”他给司马师和司马懿都倒了一杯茶,说道,“曹爽势甚,如今便不可与他相争,那便让他几分,等他自销自亡,爹给他致命一击,那他便永远不能翻身,如果爹与他硬碰,恐怕会两败俱伤。”
“好,这天下目前虽姓曹,但也不是曹爽的天下,我便养病等他灭亡。”说完意气风发的看着他的两个儿子,笑道:“虎父无犬子,阿黛那丫头又怎么会懂,狐狸永远都不能和老虎比,更何况,钟会目前还只是小狐狸罢了。”
司马黛走近后园,她又重新的坐回原来坐的位子,方才觥筹交错,现在一片狼藉,仆人们还来不及收拾这些残局,天便要亮了,司马黛仰躺下来,看着圆月当空,今天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亮得她睁眼仔细看也看不清,她想里面有美丽的女子守着一片净土,守着落寞,她是宁静的过了千年万年,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永远这么宁静下去,孤寂下去,独自守着那个宁静又有什么用呢?只是为了安身保命么?嫦娥她是高兴的吗?她喜欢那份宁静喜欢让众人都仰慕她么?
司马黛看着看着眼睛就酸涩起来,也许月光太刺眼了吧,她都被刺得流泪了,可是为什么又这么模糊呢?她不眨眼,可是那一滴泪珠不听话的还是落了下去,流到了她的耳子根,然后湿透了下面的垫子。
司马师说他会保护她一辈子,可是他真的能吗?她迟早要嫁出的呀,哥哥们即使疼爱她,那么嫁人后他们还管得着她吗?哥哥们也有自己要守护的人呀,她又怎能奢求有人能护她一辈子呢?爹说钟会可以护她,可是仅仅只是护么?难道她的后半辈子就只是像嫦娥一样过了吗?她知道钟会会好好待她,可是只是这样了吗?
谁能顾及她的感受,谁能想到在她的心底,有那么一个龙章凤姿渺若仙人的一个人呢?可是那个只能是梦么?她非要嫁给钟会么?那么他呢?他会喜欢自己么?司马黛想了想,又想了想,她看着如海的夜色,看着微微摇曳的灯影,她的意识模糊起来,然后慢慢的睡去。
司马昭沿着月光习惯性的往司马黛的院子走,曾几何时,这个习惯一直保持着,等到她的院子黑暗一片,他才会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可是在走过后园时,却不经意的看到司马黛安静的睡在那里,微微的兰香顺着风荡到他的鼻尖,他走过去,想要叫醒她,却在触及她脸上湿湿的一片时,手却顿住了,他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娇小的身躯,思绪纷繁,阿黛也有心事了么?他知道她不想嫁给钟会,可是父亲说的对,除了钟会,还能有谁呢?他自己吗?如果可能,他愿意,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他们绝不可能有交集的,她只是他的妹妹。仅此而已。
慢慢的他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吸了吸她发间微香,然后悠悠叹了一口气,抱起她往她的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