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范上下打量了曹爽一眼,随后无奈的拂袖而去。
四周又静了下来,营帐里除了曹爽轻薄的呼吸声外,只剩下司马黛跳到喉咙里的心跳声了,她惴惴不安的瞧着曹爽,唯恐他忽然跳下来把她掐死。
曹爽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如常微笑,他出去了一会,随后又进来,带来了一席酒菜,兀自吃起来,烛光摇曳,外面火光冲天,来回走动的人影晃的司马黛越发焦躁不安。
“过来。”曹爽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杯盘,“你想做个饿死鬼?”
司马黛幽然叹气,凑到他边上,也径自开始吃起来。
“害怕吗?”曹爽挑出精细的一块肉,放到司马黛碗里,“明日你生死未卜。”
司马黛呼吸一窒,从曹爽眼里瞧不出一丝情绪,如果说阮籍的情绪藏的深,别人看不出来,无法探究一二,那么曹爽的眼里就真的是什么也没有了,夜光下他的眼眸水汪汪一片,如浓稠的汤药,里面没有丝毫杂质。
“我很奇怪,这里离许昌不过一天的路程,如果此刻启程,也不算太晚,为什么要拖到明天?等到我父亲带兵而来,你可抵挡的住?”司马黛终于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却听曹爽扑哧一声笑了,他揉揉司马黛的脑袋:“真是胳膊肘向外拐的孩子。如果我是你,就该千方百计劝我留下来,然后等着司马懿杀了我。”
“那你会坐以待毙么?”司马黛嗤笑,漫不经心的用筷子敲着碗。
“我会。”出乎意料的,曹爽眨眼微笑,“我等这天等了很久了,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呢?如今洛阳兵力全都在我手上,洛水边上都是伏兵,只要有人过来,便杀无赦。所以这里固若金汤,你如果想要逃走,怕是会让你失望。”
“你都布置好了,所以你才这么安心?你把全部的赌注都放到了这里,然后断了自己的路?”司马黛心里一琢磨,忽然说道,她站起来,看着曹爽一字一顿,“你来高平陵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司马黛看着曹爽点头,忽然觉得一切都开朗起来,曹爽根本就是有预谋的,他想要把这里变成他和父亲的战场!
“那我的作用是什么?威胁我父亲?”司马黛又重新坐下,眼里尽是不解。
曹爽摇摇头,颇有些低迷:“如果我失败了,你就是来陪葬的。”
“那如果我父亲败了呢?”司马黛脱口而出的问道,心里一沉,她不知道爹和哥哥们到底会如何做。如今只能慢慢的等。
曹爽却笑了,他笑得花枝乱颤般,捂住肚子还在笑,随后指着司马黛:“真是不孝女。”他顿了顿,随后神色一敛,变脸奇快,“你父兄死了,我也许会留你一条全尸。”
夜渐渐深了,司马黛缩在角落朦胧睡去,曹爽待她倒是不薄,把自己厚厚的裘衣盖在她身上,期间皇帝派人来问过几次,都被曹爽给推搪过去了。
等到半夜,司马黛忽然被一只手抓起,她惊惶的睁开眼,却是曹爽身影匆匆的往外走,司马黛看向身后抓她之人,只见桓范面色铁青的看着她。
司马黛稳了稳心神,嘲笑道:“一代智囊只会抓妇孺而已吗?”她的话把桓范呛了一下,司马黛趁他微微愣神之际,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你不必抓我,我会走。”
洛水在月光照耀下分外干净,水面上泛着的雾气也如同仙宫里的薄纱一般,昔日陈思王作洛神赋,想必也是被这美丽景色所震撼,那经通谷,越轩辕,踟蹰徘徊在这边上的男子,在看到洛神之后思心低回的情态,多少让人感动。
可是司马黛此时却没有多少这样的情志,曹爽把她安于一个小土坡,她只能听,却看不到,风吹来,司马黛可以闻见空气中弥漫着的血的味道。
曹爽就在她前方不远的位置,一阵风吹来,几乎可以闻见他身上蕴藏的五石散的味道。
前方隐隐有金戈声与马蹄声,在空旷的水面上,借着风传来。
“来的倒是挺快。可惜……”曹爽嘴角翘起,手一挥,无数的羽箭便直直射过对岸,羽箭凌厉的破空声一记记打在司马黛心上,让她面如土色。
可是对面死寂一片,射出去的箭如同消失一般,没有任何回声,静待了一会,依稀有叱咤声传来,依稀是短兵交接的声音。
曹爽眯缝了眼,随后笑赞:“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司马子上居然破了我的埋伏。”
黑暗下,无数的叫喊声传来,音调凄厉而弥长。曹爽脸色未变,却已经断喝一声:“放火!”
汹汹的火势如同空临一般,对面岸上忽然火光冲天,冬天本来就干燥无比,遇火必燃,再加上他事先倒的火油,一遇到火便立刻燃烧起来,他按了按额头,凝神看着远处人影交错,随后嘴角浮起:“纵使他们没被烧死,也会被火里的烟毒死。这风吹的又刚好,到时看他们往哪里避。”
身边的桓范听他这么说,心里稍安,曹爽的攻势一环扣着一环,步步都非常强势,也丝毫没有差错,如今只消在等上片刻,对岸无论有多少人,便会死多少人。
对岸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司马昭率人挡开了羽箭,又击退了后面的伏兵,却没想到曹爽居然还放火,显然这一块地方已经被他重重控制,所带一千人马早已经损失大半。
“二弟,快撤,这烟里有毒!“司马师的声音径直从不远处传来,司马昭倏然变色,带着为数不多的人纵马往后方树林里撤。
司马师稳稳站在一棵树干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整个局势,他身边无人无马,一身简朴长袍,可是却浑身散发着的王者之气。他看着远处点点火光,凝视着曹爽一方的动向,随后低低的断喝:“听我号令!把全部蚂蜂都放出来!”
他的声音似穿透千里一般,很快便有人把十几箱箱子抬来,毫不犹豫的打开,里面有无数的蚂蜂密密麻麻的盘爬着,司马师低头看了一眼树下,从怀里掏出一片叶子,搁在唇边,低声婉转的吹起来,这声音不同于箫管弦唱的质感,而是像无数金器在不断的摩擦,让人心痒难耐,可是方才箱子里的无序的蚂蜂却顿时像被人牵线一般,渐渐的飞起来,像无数的层云,黑压压的往对岸飞去。
对面的曹爽早已经色变,他抬眼望见隐在树林中的司马师,抚掌一拍:“好沉稳的风度。”
“这时你还有心情夸赞别人,想想怎么对付这些虫子吧!”桓范看着蚂蜂不断落到人身上开始叮咬,许多人早已经跳入水中,他离水边较远,只能往后退去,可是这些蚂蜂速度太快,几乎把这边的人都覆盖住。
这蚂蜂似受了蛊一般,见人便叮,挥也挥不走,许多人忍受不住,纷纷惨叫着抹了脖子,纵使逃命跳到水中,也溺死不少人。
情势大大扭转,不一会儿,围守在曹爽身边的几千人马早已经人仰马翻,哀声遍野,惨叫声不绝,曹爽分身乏术,自身也开始难保,身边护着他的人纷纷忙不迭的送他上马,往远处逃去。
无人来顾及司马黛,她一见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蚂蜂,也开始慌,所幸看管她的人早已经自顾不暇,把她扔在一边,而她又穿的厚,蚂蜂汹涌而来,她便扑倒在地,把领子拉到头上,然后脸朝下深埋在地上。身边的人便没有那么幸运了,有些人在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蚂蜂扑倒,惨伤大败。
“你以为你能躲过去?”曹爽柔腻的声音忽然从她头顶响起,他一把抓起她,把她的脸完全裸露在空气中,司马黛惊呼一声,几只蚂蜂便叮在她脸上。
曹爽笑了,他隐在宽大斗篷下,抓着司马黛的手上红肿一大片,以为白皙的手此时惨不忍睹。
“你怎么去而复返?”司马黛忽然不挣扎,一个翻身,扑进曹爽的怀里,把脸直接埋进去。美人以这样的方式投怀送抱,曹爽竟然一愣,居然没有把她拉开,反而把斗篷稍稍拉开,把她盖住。随后跳上马,这才逃离混乱不堪的人群。
“我没死你怎么能死。”曹爽的话情意绵绵,听在别人耳朵里怕是要感动万分,可是司马黛明显的感觉到他语气中的冰冷。
“同样,我被咬了,你也逃不了。”曹爽的声音像是敲打在珠玉盘里的水,字字珠玑。
曹爽带着她一路狂奔,很快又回到原来的营地。一到营地,曹爽便把她往地上一扔,然后脱去外面的斗篷,司马黛这才发现,他脸上也红肿一大片,让人看了便想笑。
“你找死?”曹爽阴沉的看着她,手已经掐上她的脖子,“再笑我就杀了你。”
司马黛脸上疼的难受,又被他掐着,呼吸顿时有些困难,她使劲摇了摇头,曹爽这才放开她。
“将军,司马懿率军向营地而来,已在百步之外。”忽然有守卫来报,曹爽听了却无动于衷,他转头看向司马黛,“你说我该如何做?”
司马黛此时恨不得把脸给撕下来,她哪还有心情听曹爽在说什么,却听曹爽兀自吟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曹爽的声音独自萦绕在空中,微弱的光熹照在他脸上,有些沉,过了一会,重重一叹:“去把皇帝请来吧。”
桓范闻言跑来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曹爽扭头看他,一脸和乐:“当然是投降了。”他说这话时轻松无比,好像在说一件可喜的事。
“你说……你要投降?”桓范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曹爽笑着点点头:“太傅不过想要兵权,我给他就是了。”
桓范忽然像遭了五雷轰顶,仰天长叹:“我们终究会死在你手上!”说完跺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