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黛顿时像是吃了蜜一般,脸上都是红扑扑的,却听到山涛低低一叹:“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儒家奉此为典,百年来多少人传诵,今日叔夜倒是提了一个不同的论断……好……”说完便倒在地上,鼾声起。
山涛一直认真听着,可是不知觉已经喝了很多酒,这时早已经醉了。
竹叶声越来越深沉的响着,清灵灵的一波一波卷着人的心思,如波涛从霞光那头传送过来,晕染着黄昏,迷醉了竹林里散漫的几人。
阮籍脸色沉静,金黄的霞光投射在他脸上,勾勒出一个鲜明的轮廓,他的长袍拖在地上,沾染了不少泥土,他的眼微阖,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可是他持着杯子的手指关节隐隐泛白,像是在隐忍什么。
过了一会,他才抬起头来,依旧沉静,淡然一笑:“我少时博览群书,全是儒家经典,今日与叔夜一谈,我想……也许我是走错路了。”
嵇康眼眸微敛,淡淡的说道:“我少时便失去父亲,母亲宠爱我这小儿子,因此从小便是随我任性,双十之年,不曾触及经书。”
说完也不看阮籍,径自喝酒。
他平时很少说话,也不愿同那些世俗之人多讲,久而久之便养成习惯,说话总是说一点,留下话外之音让人去领悟。而他说话语气也极淡,以往山涛来时,也只是说几句便自顾自弹琴去了,遇到不喜欢的人,便更加不说话。今日却说了很多,直到阮籍卧倒在山涛身边他才起身收拾。
等到他起身去拿茶壶,才意识到司马黛还坐在角落,他对着她微微一颔首,便转身要往屋里去。
“我想你伤到他了。”司马黛站起身,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老爷一直在寻找一条路,遇到你之前,他一直都是读儒家经典,但是却寻找不到一条真正的路,你今天却捣碎了他以往的一切。”
嵇康转过身,霞光照在他脸上,异常的风华,雪白的长袍泛着流光溢彩的光华,形同神人,他淡淡的摇头:“他不会。”
司马黛走到他面前,仰天望着他,一字一句的说:“老爷应该很羡慕你。”她知道阮籍也没有父亲,可是他却比嵇康承担很多。阮籍不能任性,不能走自己喜欢的路,他要走叔伯规定他走的路,在他的肩头,有很重的责任,哪怕他在反抗,他还是不能像嵇康一样,无所顾忌。阮籍应该羡慕嵇康的吧。
嵇康笑了,风华绝代。
他还是摇摇头:“他没有。”
司马黛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解释。可是嵇康却没有解释,只是重复着说了一遍,“他这个朋友,我要了。”
司马黛还想说些什么,嵇康突然又转过身来,看着她问道:“那么你呢?你读什么?”
司马黛怔了一会,才答了一句:“我不喜欢读书。”
嵇康倒是笑了,这才往屋内走去,临走前吩咐:“隔壁的房间都空着。”
这一住便是一个月,嵇康似乎藏了很多酒,多的阮籍都不想走了,一醒来便是喝酒,然后谈论一些老庄,醉了便躺下,看着苍穹变色,白云飘过,竹影婆娑。这期间,司马黛变成了他们三人的女婢,他们醒了便奉茶送酒,持汤做饭。醉了便盖被灭烛。
阮籍极喜欢这样的生活,看到司马黛忙里忙外准备膳食便笑吟吟的看着她,偶尔喝得吐了便会被司马黛狠狠讽刺一番,可是依旧奉茶奉水侍候。
夜凉如水,竹亭里却是一片酒气渲染开来,弥漫着空气格外醉人,阮籍仰躺在地上,睡着了,山涛睡在他旁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喝着,神志已经不清,过了一会,便也抱着酒睡过去了。唯独嵇康,一杯一杯的喝,纤长的手,如玉一般,拿起酒杯,似乎是拈花一笑。连喝酒都自成一股风韵。
他如瀑的长发随意搭着,宽绰的衣袍随风翻卷,宛如夜中仙人。
司马黛不止一次这样的失神,她知道,她正在慢慢沉沦在他如谪仙般的光彩下,每看他一眼,便是桑田般不能轮回。
“你为什么总是最后一个喝醉?”司马黛坐到他面前,盯着他越发漆黑的眼问道。
嵇康浅笑:“因为我酒量比他们好。”
“酒快被你们喝光了。原本有一屋子的酒,现在只剩下几坛了。”司马黛笑意盎然,有点心疼的说。
而嵇康却不以为意,瞧着司马黛低问:“小馒头这个名字谁取的?”说完伸出修长的手探向司马黛的脸,非常自然的一捏,微笑:“很像。”
司马黛脸瞬间一红,良久才恢复正常:“老爷取的。”
嵇康了悟的点点头,摸摸她的头:“小馒头很聪明。”语气和善,让司马黛一瞬间想起他的大哥司马师。
原本司马黛以为他会问她的本名叫什么,可是他也没有问,又径自喝酒。
司马黛盯着他,过了一会,才嗫嚅道的问:“我可不可以叫你名字?”小心翼翼的问,仿佛怕惹神人生气,因此格外小心。
倒是嵇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点点头,他原本就性子冷,浑身似乎包裹着一层清冷的纱,可是今日他却对着司马黛说了很多的话,也许是碰上了性情相符的阮籍,连带着婢女也顺眼吧。
“嵇……康,你娶妻了没有?”司马黛的腿脚有点发软,她仿佛觉得自己在自寻死路,直到嵇康摇摇头,她才吐出一口气。眉开眼笑。
“小馒头……”远处的阮籍似是叫唤了一声,司马黛连忙跑过去,借着月光才发现阮籍在说梦话。
“老爷,你是不是口渴想喝水?还是觉得冷?”司马黛拍拍阮籍的脸,对阮籍,她异常熟稔,完全没有在嵇康面前的慌乱。
可是阮籍一点动静也没有,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司马黛一时拿不准,只好拿薄被帮他和山涛盖好。
等她弄好后,嵇康已经离开了。徒剩下一个空坛子晃悠悠的在那里,一下子变得清冷很多,月光照在那里,如水倾泻在那里,似镀了一层银霜,竹影异常婆娑,摇曳生姿,可是司马黛却害怕起来,她望着地上两个人,又望了一下黑黝黝的周围,很不争气的躲到阮籍旁边用阮籍的宽大袖子蒙住自己的头,惊的连呼吸都不敢,过了好一会,她才慢慢的睡着了,似是被酒香薰醉了。
阮籍醒时便觉得身边贴着一个温软的东西,等看清楚了不由得失笑,司马黛整个人都趴在阮籍后背,如同抱着棉被一般,她的睡相阮籍非常熟悉,毫不意外的发现衣服上的水渍已经干了。他轻轻把她放到一边,看到身上盖的薄被有一瞬间的怔忪,旋即将薄被盖在她身上。
清晨的露水一颗颗滴落下来,然后落入一个瓶子里,一双修长的手捏着小小的瓶子在晨曦中显得格外的迷蒙,依旧一身白衣,衣袖翩翩,长身独立在亭子外,静默的接着露水,悄无声息的盖上,然后转身入屋内,仿佛刚才的景象不在他眼前出现过一样,他低敛着眉眼,翩长的睫毛下眼睛深邃。
洛阳
青梅酒楼
朱红雕甍里纱屏如烟如雾,悠扬的丝竹声断断续续的传进二楼一间精致的房间,里面的一个人倚在一张塌子上,合着眼,神情淡然的用手轻轻敲打着节拍,而他跟前的一个人面目深沉的看着宽阔的街面上人来人往,一杯香茗一炉烟,袅袅转转的往上飘,然后消散在空气中,酝酿着一室腻香。
司马师慢慢睁开眼,眼神迷离的往了外面一眼,把目光转在跟前的人身上,微微起身:“你看出什么没有?”
司马昭闻言转身看他,旋即坐下拿起一杯茶,抿了一口才道:“街上潜伏着二十人,身手都不错,估计都是宫里的人。”
司马师揉了揉发疼的红痣,眼神依旧迷蒙:“看来武卫营和中垒营已经在他的控制之下了。下手倒是挺快。”说完也看了一眼外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等父亲回来,你我便不能再这么悠闲的喝茶了。”
“喝茶到是其次,我怕阿黛会闹腾得家里鸡犬不宁。”司马昭倒了一杯茶放到司马师面前,脸色柔和,“不过我还挺想她的。”可是转瞬脸色阴沉,语气冰冷:“蒋济和他怎么在一起?”
司马师往外一望,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酒楼下,从里面出来两个人,正是蒋济和曹爽。他眯缝了眼,然后才淡笑的问:“蒋济的小女儿如今多大了?”
司马昭想了想:“该是出阁的年纪了。”说完一愣,“他想娶蒋济的女儿?”
司马师微笑的点头:“而且是无关爱情和美色。无非想拉拢蒋家罢了。”他虽然是在笑,可是眼底却是一片迷蒙,看不到一丝笑意,“曹爽比我们想象中要厉害得多,昔日先帝临终前把幼帝托付给父亲和曹爽,可是传言说曹爽胸无大才,刚愎自用,为什么先帝仍然把他列为辅佐幼帝之人?无非是想着他可以牵制司马家。”
“可以牵制司马家的不可能是草包。”司马昭接口,独自沉思,过了一会才说道:“早些年他一直唯唯诺诺,可是近年来却肆无忌惮,四处寻欢作乐,明目张胆的培植自己的势力,闹腾的百姓怨怒,为什么?”
司马师嘴角一弯,温润的笑:“无非做给我们看吧。”他的眼转到门口,笑意更深,“如今更是敢上门挑衅了,二弟,开门吧。”